宦者回到鄴城,上稟慕容衝所言,當即引來一片嘩然。


    國主慕容暐向來耳根子軟,能執意啟用慕容垂為統帥已經是百不一遇,遇上慕容評“叛-國通-敵”之言,更是滿麵愕然,不知該如何應對。


    貴族和臣子爭執不斷,慕容暐實在舉棋不定,也不敢偏袒哪方,隻能匆匆宣布退朝,將自己關到內殿,誰也不見。


    可惜,皇命能擋住別人,卻擋不住太後。


    “國主,中山王言之鑿鑿,有理有據,此事斷不能輕忽!”


    太後可足渾氏走進內殿,見慕容暐滿麵愁容,現出懦弱之態,既感到有利於自己,又覺得氣不打一處來。


    可足渾氏年過四旬,依舊豐姿冶麗。年少時更是盡態極妍,極得景昭帝慕容俊喜愛。


    其相貌絕美,卻是野心勃勃,性情狹隘。


    因出身低微,可足渾氏被鮮卑貴族背後譏嘲,同眾多皇室和貴族成員結怨,更害死慕容垂的原配妻子,逼他廢掉繼妻,娶了長安君為王妃。


    景昭帝去世後,慕容暐繼承王位,可足渾氏成為太後,更是肆無忌憚,亂-政-弄-權,同貴族大臣爭權奪利,鬧得前朝後-宮一片烏煙瘴氣。間接導致慕容俊多年的心血付諸東流,強盛一時的燕國步入衰落。


    之前氐人發兵,可足渾氏並不讚同派慕容垂為統帥。然而國主命令已下,不好更改,隻能眼睜睜看著慕容垂執掌兵權。


    慕容垂連戰連勝,將被氐人搶占的州郡奪回,善戰之名傳遍鄴城。可足渾氏不甘心,同慕容評暗中勾結,借廣信公罷除蔭戶之事構陷吳王,意圖奪取兵權,將慕容垂召回鄴城,置之死地。


    不想,慕容評與可足渾氏合作,照樣對她的出身看不上眼。手握大權之後,愈發放肆無禮,沒有半點恭敬。


    可足渾氏暗中咬牙,卻拿他沒有辦法。


    宦者帶回慕容衝之言,可足渾氏計上心頭,幹脆一不做二不休,將這兩人一並除掉!


    至於氐人進犯,邊境不安,全不被她放在心上。


    在可足渾氏心中,權力勝於一切。況且,人在鄴城,見到的是燕國“最強盛”的一麵,什麽國境不穩,氐人善戰,州郡丟失,百姓罹難,和她沒有半點關係。


    這一點區別於東晉的褚太後。


    褚太後無論多難,想得都是家國晉室,極少謀求私利。可足渾氏被權力迷住雙眼,自私到極點,連親生兒子都是可利用的工具,半點不顧母子親情,除了自己再看不到別人。


    “慕容垂領兵在外,不受召喚,足見其有不臣之心;慕容評勾結氐人,為亂朝中,亦要嚴懲!”


    可足渾氏一錘定音,不給慕容暐反駁的機會,令宦者取來紙筆,逼著慕容暐寫下聖旨,奪慕容垂帥印,以罪囚押解回鄴城。罷免慕容評太傅之職,抄沒家宅,男丁全部斬首,女眷充為軍-妓。


    “母後,氐人尚未退兵。”慕容暐壯著膽子,對可足渾氏說道,“況且,罷除蔭戶的是廣信公,叔父是否參與其中尚且確認,召其還朝即可,以罪囚押解實在不妥。”


    “國主,我是為你著想。”可足渾氏按住慕容暐的肩膀,語帶慈愛,眼神卻比寒冰更冷,染著蔻丹的指甲尖如利爪,“先帝在時就對吳王多有防備,屢次言其有狼顧之相。”


    “可太宰說……”


    “休提慕容恪!”可足渾氏怒道,“若不是他死得快,我必要將他車裂!竟推舉慕容垂為大司馬,他安的是什麽心!”


    “母後……”


    “照我說的做!”可足渾氏失去耐心,幹脆親自動手寫下旨意,令慕容暐原樣抄錄,不許差一個字。


    慕容暐拿著筆,鼻尖冒汗,嘴唇抿成一條線。


    墨跡落於紙上,殿門突然被從外麵推開。


    “大膽!”可足渾氏見到來人,滿麵怒容,斥道,“不經通傳擅闖內殿,慕容評,你好大的膽子!”


    “太後不下懿旨,代寫天子詔書,又是何等膽大包天!”


    慕容評針鋒相對,全無半點懼意。


    可足渾氏麵沉似水,她留在竹簡上的字跡尚未全幹。


    慕容評大步上前,視國主如無物,劈手奪過竹簡,看過兩眼,當即冷笑一聲,道:“好,當真是好!太後是想過河拆橋?如將這份‘聖旨’送往豫州,未知吳王會作何反應?”


    可足渾氏臉色鐵青,就要令侍衛進殿將慕容評拿下。


    慕容評不見半分緊張,反而負手冷笑。


    “來人!”


    可足渾氏連叫數聲,侍衛大步走進內殿,卻是站在慕容評身後,不像拿人,更像是護衛。見此情形,殿內的宦者和宮婢都低著頭,一動不動,仿佛木頭樁子一般。


    “我勸太後省些力氣。”慕容評抬起右手,立刻有兩名侍衛上前,將自豫州歸來的宦者拿下,抽-出長刀,當場砍掉了宦者的腦袋。


    “啊!”


    頭顱雙眼圓睜,滾到慕容暐腳下。慕容暐一聲驚叫,竟沒顧得起身,而是爬著向後退去。


    “哈哈哈!”


    慕容評大笑,轉向臉色煞白的可足渾氏,威脅道:“太後,我聞氐主苻堅仰慕中山王美名,很想一見。”


    “你?!”可足渾氏神情驟變,不敢相信的看向慕容評,“你敢?!”


    “古有交換質子之約,可使兩國罷兵修好。自去歲起,我國同氐人交戰,發兵總計五萬,國庫少去一半,如有罷兵之策,我想滿朝文武定會讚同。”


    說到這裏,慕容評嘿嘿冷笑。


    “中山王年幼,未必能令氐主滿意,莫如修成國書,送出公主和親。以清河公主豔絕六部之名,想必氐主不會拒絕。”


    可足渾氏氣得發抖。


    她不在乎慕容暐,卻極其寵愛慕容衝和清河公主。聽到慕容評要將他們送於苻堅,恨不能立刻拔-出劍來,將麵前之人碎屍萬段!


    “你敢!”可足渾氏厲聲道,“如果我子稍有差錯,我必令你死無葬身之地!”


    慕容評冷哼一聲,道:“既如此,太後最好安心宮中,前朝之事少插手。”


    歸根結底,他並不想徹底和可足渾氏撕破臉皮。慕容衝尚未解決,兩人撕毀盟約很不明智。


    可惜這個女人毒辣有餘,智慧不足。每天隻想著掃除障礙,爭權奪利,半點不知曉時局,更不曉得兵事。大事未決,竟想背後撕毀盟約,暗害於他,差點壞了大事!


    慕容評盯著可足渾氏,再看退到角落瑟瑟發抖的慕容暐,警告道:“我勸太後最好學一學國主,畢竟,朝中安穩最為重要。”


    話落,慕容評將竹簡和寫到一半的聖旨丟入火中,看著火焰躍起,聽著焰心劈啪作響,視線落在表情僵硬的可足渾氏身上,態度全無半點恭敬,表情中盡是輕蔑。


    “臣告退。”


    自闖入內殿之後,這是慕容評第一次口稱“臣”,實在是無比的諷刺。


    “國主受到驚嚇,近日不便上朝,太後身體微恙,最好安心養病。”留下這句話,慕容評大步離開,放肆之態足可令桓大司馬甘拜下風。


    內殿中,宮婢匆忙收拾掉死去宦者的屍身頭顱,隨後退到殿外,頭頸低垂,猶如木雕泥塑。


    太後怒到極致卻是無從發泄,見到仍在發抖的慕容暐,抓起硯台砸了過去。


    “沒用的東西!”


    巴掌大的石硯迎麵飛來,慕容暐匆忙閃躲,仍被墨汁濺了一身。


    “你要是有吳王三分,咱們母子也不會被欺負到如此境地!”


    慕容暐看著臉帶怒色,胸口不停起伏的太後,突然笑了。


    笑容空洞,無悲無喜。


    “母後,阿兄倒似吳王。”慕容暐幹巴巴的說道,“人稱聰敏好學,沉毅果敢,可他死了,病死了。”


    “你……”可足渾氏麵上閃過一絲驚慌,迅速隱去,卻沒有逃開慕容暐的眼睛。


    “阿兄比我健壯百倍,一場小病就沒了。太後,阿母,”慕容暐的笑容終於不再空洞,表情中湧現道不出口的哀傷,“如果我真的肖似吳王,可能活到登基之日?”


    “我不懂你在說什麽。”可足渾氏壓下突起的慌張,怒道,“我看你是腦袋不清醒,開始胡言亂語!”


    “不清醒?對,我是不清醒。”慕容暐嘿嘿笑著,竟是爬到太後腳邊,拉住太後的裙擺,神情詭異道,“太後,阿兄當年吃的蒸餅,未知兒可要嚐一嚐?”


    “放手!”


    可足渾氏麵現慌亂,一腳踢開慕容暐,高聲道:“國主染恙,今日不許他出殿!”


    話落,可足渾氏匆忙返回太後-宮,留下慕容暐趴在地上吃吃冷笑。


    自此,國主慕容暐病在宮中,朝政全由慕容評把持。可足渾氏轉而聯合不滿慕容評之人,為保住慕容衝和清河公主,甚至反對召慕容垂還朝。


    朝廷內鬧得不可開交,慕容垂得到喘息之機,慕容暐則終日與酒為伴,一天十二個時辰,難得有幾刻鍾清醒。


    一南一北,晉帝燕主,都是大權旁落,鬱憤難消,無親信相伴,唯有一醉解千愁。


    接到苻堅命令,王猛放棄同慕容垂正麵對抗,而是繞路攻打陝城,一戰而下,抓獲了向燕人獻城的氐人叛將。


    “撤兵!”


    得手之後,王猛無意占據空城,迅速收攏部隊,下令撤回秦地,並將叛將綁入囚車,一並押回都城長安。


    慕容垂派出的援兵姍姍來遲,陝城已是黑煙滾滾,陷入一片火海。城內居民要麽被屠戮,要麽被氐人擄走,房舍建築俱被付之一炬。


    因兩月未曾下雨,溪流斷決,河水下降,大火無法撲滅,足足燒了三天三夜。


    到火滅時,整座城池已成一座廢墟,再不見昔日半點影子。


    陝城兵敗,慕容垂的帥印反倒握得更穩。


    鄴城內終究不全是酒囊飯袋,見識到氐人凶猛,不敢視戰局如兒戲,以漁陽王慕容涉為首的皇族宗室合力牽製住慕容評,攔下第三份送往豫州的詔令。


    事情傳出,王猛反應過來,捶著大腿道:“妄稱算無遺漏,竟是中了慕容垂的計謀,失策!”


    仔細想想,慕容垂將氐人叛將安排在陝城,明顯是放下誘餌等著氐人派兵。戰時增援的速度也是慢得不合常理。


    早知如此,他壓根不會帶兵進攻陝城。奈何苻堅執意下令,他又不能公然抗命。


    想到囚車中的魏公和苻柳,王猛不禁搖頭。


    遇上慕容垂這樣的梟雄,此二人當真被利用得徹底。


    陝城一戰後,氐人抓回叛將,慕容鮮卑未再派人重踞城池,雙方沒有明言休戰,卻維持一種奇怪的和平。


    秦氏塢堡獲悉戰況,家主秦策語於謀士:“燕主之位恐不久矣。”


    如果之前慕容垂沒有生出二誌,經過這回也會生出叛心。


    “燕國朝廷久弊,奸佞擅權,婦**國,縱使慕容俊再世也是回天乏力。”


    發出同樣感慨的,還有身在鹽瀆的秦璟。


    見到黑鷹送來的消息,秦璟同隨行謀士道:“慕容鮮卑外強中幹,如慕容垂真被逼反,無需外力討伐,內部必將生亂。”


    謀士接過絹布,細細看過兩遍,就要吹亮火折子點燃。


    “不必。”秦璟攔住他,收回絹布,折了兩折放入袖中。


    謀士麵露不解,秦璟笑而不言,起身離開內室,穿過木造回廊,停在桓容所在的正室前。


    “秦郎君?”小童捧著漆盤走出,見是秦璟,立即彎腰行禮,並道,“郎君稍待,奴立即通報。”


    秦璟來得實在不巧,桓容正在沐浴。


    進入四月,天氣一日熱過一日,好似已經進入盛夏。


    鹽瀆不似建康,好歹下過兩場小雨,然而雨過之後更覺悶熱。桓容幼年多病,體質偏弱,實在耐不住熱,隻能每日沐浴。


    小童入內通稟時,桓容正盤膝坐在蒲團上拭發。


    有會稽的先例在,又有南康公主嚴令,阿黍對府內的婢仆嚴防死守,桓容沐浴時,基本都是童子伺候。


    “郎君,秦氏郎君來訪。”


    “秦兄?”桓容停下動作,抓著一把仍在滴水的長發,看看剛上身就濕了半邊的外袍,果斷道,“先請秦兄到客室,我稍後就到。”


    “諾!”


    秦璟飲茶湯的時間,桓容換了三條布巾,長發依舊擦不幹,幹脆披在身後,換上淺色大衫,玩一回魏晉瀟灑。


    初次見到郎君這樣打扮,廊下的婢仆都是瞪大雙眼,臉泛紅潤,一人還掉了手中的掃把。


    小童在側室前等候,同樣嚇了一跳。


    郎君平日說什麽都不穿大衫,今天這是怎麽了?


    無視眾人目光,桓容邁步走進客室,長發披在身後,發尾猶在滴水。好在風中帶著暖意,不出片刻,木板上的水漬即被蒸幹。


    “勞秦兄久待。”


    桓容正身坐下,到底過不去吊帶衫一關,大衫內加了一層中衣,隻是領口微敞,不似往日嚴謹,多出幾分灑脫。


    見到這樣的桓容,秦璟眼神微閃,放下茶盞,笑道:“是我尋的時機不巧。”


    “哪裏。”桓容搖搖頭,待婢仆送上茶湯,端起飲了一口,道,“容不耐熱,稍動一動便要出汗,每日皆要如此,讓兄長見笑。”


    提到天氣,秦璟收起輕鬆神情,歎道:“我南下之前,西河未降一場春雨。堡內司農言,今年恐要亢旱。”


    旱災嗎?


    桓容放下茶盞,麵上現出一抹凝重。


    “塢堡可有應對之法?”


    秦璟搖搖頭。


    如果有辦法,何須年年向外買糧。大父和阿父都曾鼓勵農耕,到頭來卻是白費力氣。


    “我聽敬德說,預期有旱災,可尋地方鑿井。”


    秦璟笑道:“確有此法,然塢堡內並無擅長尋井之人,我聞公輸氏擅此道,未知容弟願否割愛?”


    桓容幹笑兩聲,很想給自己一巴掌,讓你嘴快!沒事找事,麻煩了吧!


    “秦兄,這個……”


    “恩?”秦璟挑眉,見桓容麵現難色,活似將要炸毛的狸花貓,不由笑道,“容弟無需擔憂,璟乃戲言。”


    戲言?


    桓容瞪眼。


    說好的以誠相待的呢?人和人之間最基本的信任呢?


    “北地旱情非是鑿井可解。”


    見桓容麵露疑惑,秦璟耐心解釋起來。


    “自漢末黃巾之亂,近兩百年間,北地常遇天災,水澇、天旱、蝗災,自璟記事起,秦氏塢堡統轄之地已遭數次旱災。每逢天變必有蝗災,百姓流離失所,餓餒死於途中。流民之慘狀,非言語可以形容。”


    “前歲,西河郡遭遇蝗災,家君遣人四處購糧,仍有不下百人餓死。”


    “今歲二、三月間已有預兆,故而璟三度南下,望與容弟當麵商議,今年交易的糧數是否能增加百石。”


    桓容沉默下來。


    他不是不想幫忙,然而京口送來消息,北伐之事已定,北府軍的糧秣多數出自僑郡,鹽瀆是他食邑,不屬僑郡管轄,卻也不能袖手旁觀。


    之前仗著有錢有糧,桓容四處搜刮流民,鹽瀆人口飛漲,如今將近五千。


    人多,需要的糧食就多。


    刨除前定的交易數量,再除掉上交的軍糧,糧倉裏並不剩多少。


    “容弟若是為難,璟定不強求。”秦璟正色道。


    “多謝秦兄體諒。”桓容鬆了口氣。他不是不想幫忙,而是實在無法,總不能變糧食出來吧?


    變糧?


    桓容愣了一下,下意識摸向額間。


    好像可以試一試?


    “容弟?”秦璟見桓容不出聲,手指放在額間愣愣的出神,關切道,“可是哪裏不適?”


    “啊?”桓容回過神,忙擺手道,“無礙,大概是發未擦幹,吹了風,稍後就好。”


    秦璟皺眉,見桓容長發仍有些潮濕,當即令婢仆取來布巾,道:“我聞容弟幼時曾遇大病,平日理當多注意。”


    桓容接過布巾,被秦璟盯著,不太好意思動手。見對方大有“你不動手我來”的架勢,隻能抓過一捧黑發,一下下擦著。


    什麽叫挖坑自己跳?


    這就是!


    秦璟坐回原位,視線順著桓容的動作逡巡在那一捧烏絲之上,時而移到微敞的領口,眼神微暗,突然有些喉嚨發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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