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近十二月底,北方朔風席卷,連降數場大雪。


    越向北天氣越冷,河湖溪流全部結冰,地麵被凍得結實,車馬自路上行過,積雪被層層壓實,仿佛凍土一般。


    天地之間盡是白茫茫一片,樹木房屋被冰雪覆蓋,似同天地融為一體。


    西河郡內,繞塢堡而過的河流盡皆凍住,河道大片冰封。


    尋常牛車和馬車自河麵穿過,趕車的健仆揮舞長鞭,甩出一個接一個響亮的鞭花,口鼻呼出的熱氣凝成白霧,掛上眉毛胡須,凝結相連的串串雪晶。


    “這樣的冷天實在少有。”健仆抹一把臉,自顧自嘟囔一句,繼續趕車上路。


    塢堡南麵,十餘騎快馬踏雪而來。


    騎士揚鞭策馬,玄色的大氅和袖擺隨風翻飛,距塢堡尚有百餘米,城頭的仆兵已吹響號角。


    守門的仆兵轉動木輪,吱嘎聲響中,木門向兩旁開啟,門內行出兩隊仆兵,分別推開堡前拒馬,迎秦璟一行入內。


    “二公子和四公子回來了!”


    伴隨著城頭人聲,兩名少年北飛馳而來,都是十四五歲的年紀,麵容俊秀,通身的朝氣。


    一人著藍色深衣,袖口束緊,肩披一件狐皮大氅,另一人身著皮甲,背上負有長弓,馬背上掛著兩隻灰白的肥兔。


    見到秦璟和秦瑒,兩名少年猛的調轉馬頭,直直衝了古過來。


    離得近了才會發現,兩人的相貌竟是一般無二,除了衣著表情之外,連聲音都是一模一樣。


    “阿兄!”


    穿著藍色深衣的少年名為秦玦,是秦氏家主秦策的第六子,皮甲少年名為秦玸,是秦策第七子,秦玦的雙生兄弟。


    兩人生母是秦策嫡妻劉文君的親妹,以陪媵身份嫁入秦家。秦策的九個兒子均出自嫡妻及其陪媵,餘下的妾室別說兒子,連個女兒都沒能生出來。


    和桓大司馬類似,秦家主的後宅同樣“和-諧”“安寧”。隻是和-諧的基礎不同,安寧的緣由也有本質性區別。


    南康公主和李夫人美人互憐,壓根不將其他妾室和庶子放在眼裏。


    劉夫人和陪媵則是姊妹相親,親到擰成一股繩,打壓任何可能造成威脅的苗頭。早年間還有出身士族的女郎不服氣,試圖蹦躂幾下,到如今,連秦策見到夫人都得陪笑臉。


    英雄氣短?


    秦家主表示,他樂意,管得著嗎?


    隨著秦璟兄弟陸續長成及冠,劉夫人的脾氣漸漸和緩,極少再實行鐵腕政策。秦策的妾室卻越來越老實,後宅的氣氛竟然愈發融洽。


    究其根本,秦策年過五旬,今後掌管塢堡的必定是秦璟兄弟。


    對半老徐娘的妾室而言,爭奪家主寵愛都是虛的,遠不如設法哄得夫人舒心,為今後求一個安身之地。明知道結果還要和劉夫人對著幹,絕對是腦袋被冰塊砸到,出坑了。


    難得晴日,劉夫人和後宅女眷們閑來無事,喚婢仆捧出絹綢,比對著裁剪新衣。忙過一陣又覺得無聊,幹脆找兒子來舞劍解悶。


    秦璟的長兄鎮守上黨郡塢堡,並不在堡內,加上年過而立,自然不會被親娘抓壯丁。


    秦玦和秦玸見苗頭不對,借口打獵開溜,留下不到十歲的秦珍秦玨頭頂黑雲,一邊抓起寶劍,一邊對著兄長的背影瞪眼,隻顧著自己跑,丟下兄弟不管,太不厚道了有沒有!


    如此來看,秦氏兄弟互坑的習慣當真不是個例。


    “阿兄總算回來了,阿父一直在念,堡裏的蒼鷹都被放了出去,估計洛州塢堡的鷹籠都要滿了吧?”


    秦玦性格活潑,秦玸則有些沉默寡言。雖然相貌十成相似,但熟悉他們的秦家人仍能一眼辨認出來。


    “打獵去了?”


    “對。”秦玦甩了下馬鞭,轉頭看向秦玸,道,“阿嵐,把你抓的那兩隻狼崽給阿兄看看。”


    “狼崽?”秦瑒天性開朗,在弟弟麵前很少擺兄長架子。對同出一母的秦璟如此,對雙生子亦然。


    “皮毛都是雪白的!”


    秦玦略有些興奮,拉住秦玸馬頭上的皮繩,道:“就是阿兄之前獵狼的山坳,我和阿嵐本來是追一隻狐狸,沒想到狐狸狡猾,鑽雪窩子裏就不見蹤影。順著足跡繞圈,竟被阿嵐發現一個狼窩!”


    說話間,秦玸解下馬背上的一隻皮袋,掏出裏麵兩頭小狼崽。


    和普通的野狼不同,這兩隻狼崽渾身雪白,瞳孔黝黑,四條腿用力撲騰,示威性的呲著牙,發出稚嫩的低咆,顯得格外有精神,壓根不像掛在馬背上顛了一路。


    “阿兄,這和你之前獵的那匹像不像?”


    秦璟沒來得及說話,秦瑒哈哈大笑起來。


    “你四兄獵的可是狼王,站起來比你都高。這還是兩隻崽子,哪裏像?”


    秦玦不服氣,將要開口爭辯,秦玸拉了他一下,順勢將狼崽奪回來,重新塞-進皮口袋。


    “阿母正缺解悶的東西,這個剛好。”


    “狼性難馴,如果想為阿母解悶,不如抓幾隻兔子。”秦瑒並不讚同。


    “阿兄以為阿母會樂意養兔子?”秦玸頭也沒抬,將皮袋牢牢紮好。狼崽繼續在袋裏撲騰,精神頭半點不減。


    “這個……”以親娘的性格,的確不太可能。


    劉夫人有漢室血脈,不隻精通文墨,還曾習得槍法。秦氏塢堡的第一隻蒼鷹本是劉夫人所養,時至今日,堡裏最強健的幾隻鷹都是那隻雌鷹的後代。


    假設桓容聞聽劉夫人的大名,知曉她早年間的事跡,肯定會當場表示,這位夫人同阿母必定相當有共同語言!


    兄弟四人在堡外說話時,秦策已接到稟報,結果在正室等了整整一刻鍾,仍不見兒子露麵。正等得不耐煩,門外傳來一陣腳步聲,秦璟和秦瑒除下大氅,先後走進室,正身向秦策行禮。


    “阿父。”


    秦策點點頭,命婢仆送上茶湯。


    秦瑒端起漆盞,半盞下去渾身舒坦。秦璟淺嚐一口,便將漆盞放到一邊。習慣了楊瓚處的茶湯,愈發不適應濃重的薑味。


    好在秦策和秦瑒都沒注意,二者的心思均在秦璟南下之行,或者該說,南下帶回的東西之上。


    “阿父,兒此行收獲頗豐。”


    “哦?”秦策問道,“可是尋到了石敬德?”


    “確已尋到。”


    “他可隨你北上?”


    “並未。”


    見秦策眉間微皺,秦璟解釋道:“阿父,人各有誌不能強求。此前石氏被鮮卑囚困,逃脫難渡之後又遇劫匪豪強,如今僅剩石敬德兄弟二人。據其所言,兄弟二人能夠活命,全仰賴鹽瀆縣令相救。其直言不願隨兒北上,是為報救命之恩。”


    “鹽瀆縣令?”秦策對晉地僑郡並不十分關注,對位於僑郡內的鹽瀆縣也是知之甚少。


    “此子姓桓名容,為晉大司馬桓元子嫡子,三月前經朝廷選官,出仕鹽瀆掌一縣政務。”


    “哦?”聽到是桓溫嫡子,秦策多少有了印象,疑惑道,“如果是他,應該未及弱冠?”


    “正是舞象之年。”秦璟道。


    秦策和秦瑒同時默然。


    這麽年輕?


    “阿父,其人雖然年少,卻被汝南周氏大儒讚為良才美玉。兒兩度南下,數次同其當麵,觀其言行舉止,知其到任後的種種作為,料定此子並非池中物,他日定會大有作為。”


    說話間,秦璟令健仆抬上兩隻木箱,一隻裝有雙方定下的鹽糧契約,另一隻則藏著桓容所贈輿圖。


    秦璟先打開右側木箱,逐一取出竹簡,請秦策詳細過目。看到竹簡上記錄的海鹽和稻穀數量,秦策不禁麵露詫異。


    “一縣之地能產如此多的鹽?”


    “阿父,鹽瀆自漢時便為煮鹽之地。魏晉戰亂之時,此地被陳氏等吳姓豪強霸占,隻知盤剝不知經營,數十年來漸至衰落。”


    陳氏及其姻親霸占鹽亭,使得幾姓幾家豪富,鹽瀆始終沒有太大的發展。


    桓容扳倒縣中豪強,收回鹽亭之後,采納石劭的意見,廢除先前的種種弊端,采用熟手提出的煮鹽法,不隻出鹽量增加,質量都上了一個台階。


    這樣品質的鹽早不適用原來的價格。換成旁人,十個裏九個要漲價。桓容偏反其道而行,不提價而是降價,實在相當少見。


    經過秦璟說明,秦策細思半晌,心下認定桓容誌向高遠,值得相交。


    可惜桓某人不知秦家主所想,若是知道,九成會默然無語。


    他為的不過是拓展商路,以最快的速度擴大市場,進而大量賺錢,為此不惜白送晉室兩船鹽,真心沒有如此高尚。


    所謂古人擅長腦補,郗刺史如此,秦家主亦然。


    “據此契約,自明年起,三年之內,鹽瀆之鹽可供塢堡數千人所需。如果產量增加,市貨數量亦可隨之增長,且在約定期間之內,價格始終不變。”


    解釋過契約主要內容,秦璟收回竹簡,重新放回木箱。隨後請秦策屏退左右,關上房門,才打開左側木箱的銅鎖,取出一張素色絹布,慢慢展開。


    為使地圖足夠詳細,桓容足足用了整匹絹布,裁剪後鋪開,能占滿大半個內室。


    絹布一點點展開,山川地形漸漸現出原貌。


    秦策和秦瑒先是麵帶驚訝,繼而倒吸涼氣,到最後滿臉都是震驚。


    “阿子,此圖你從何得來?”


    “桓縣令所贈。”


    “他又從何而得?”秦策靠近輿圖,手指沿著河流描畫,激動和驚喜難掩,甚至下定決心,如果能找出繪圖之人,無論付出何種代價,必要設法請他投身秦氏塢堡!


    “此圖由桓縣令親手繪製。”


    “什麽?!”


    秦策動作一頓,秦瑒愕然抬頭,兩人看向秦璟,震驚的心情已經不能用“神獸奔騰而過”來形容。


    遠在鹽瀆的桓容,半點不知秦氏父子對他的觀感。


    因對胡商生出警覺,同石劭一番商議,桓容自健仆中挑選數人,以市糧市布為掩護進入東城,多方打探胡商消息。


    這一打探果真被他發現問題。


    “不買絹布,不買糧食,每天打聽鹽亭位置,試圖收買流民帶路?”


    聽完健仆的稟報,桓容馬上知道來者不善。


    晉朝不禁私鹽,胡商買鹽也不犯法,完全可以光明正大提出來。


    如果擔心商家不賣,也可以通過城中商人轉手。鹽瀆縣中有多少這樣的“二道販子”,桓容可謂一清二楚。


    現今沒有造成實質性損害,他暫時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如果誰敢越線,等著年後掉腦袋的陳氏父子就是前車之鑒。


    這樣鬼鬼祟祟,四處打探,說是心裏沒鬼都不可能。


    “繼續打探,記下和他們接觸之人,包括被收買的流民。”


    “諾!”


    健仆領命退下,桓容獨坐內室,禁不住連聲苦笑。


    樹欲靜而風不止。


    當真是想過幾天安生日子都不成。


    正歎息時,窗外忽然傳來重物墜地聲。


    桓容當下知道,這是猛禽兄滿載而歸。起身走到房門前,順手推開,發現院內躺著一隻半大的麋鹿,脖頸已經拗斷,背部被抓得鮮血淋漓。


    “噍——”


    蒼鷹得意鳴叫,盤旋兩周後落下,直接占據桓容右肩。


    感受到飛羽掃過臉頰,看到鷹爪留在外袍上的血印和抓痕,桓容無奈的捏了捏眉心。


    自半月前開始,這已經是第八件外袍了。


    他的確不缺衣裳,可也不能這麽糟蹋。如果可以,他當真很想和猛禽兄商量一下,下次飛落之前,能不能找塊布擦擦爪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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