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宴結束後,桓容回到客居,帶著幾分酒意躺在榻上,翻來覆去幾回,腦中仍不忘思索“兩隻麻雀”到底是何含義。


    阿黍送上醒酒湯,小童想要點燃熏香,卻見桓容搖了搖頭。


    “今夜不要燃香。”


    “諾。”


    小童沒有多言,放下火折子,蓋上香爐。


    桓容坐起身,捏著鼻子灌下半碗醒酒湯,俊秀的麵容皺成一團,再不肯多喝一口。


    “郎君,服下整碗方可歇息。”


    “半碗足矣。”這殺傷力絲毫不亞於薑湯,整碗喝下去真會要人命。


    阿黍勸說不得,唯有將漆碗撤下。


    桓容舒了口氣,漱口之後重新躺倒,抓過溫熱的布巾覆在額前,雙眼緊閉,口中念著“麻雀啊麻雀”。


    小童正將長袍掛起,聽到他的低喃,好奇回頭問道:“郎君要吃麻雀?”


    “……不是。”他的吃貨形象已如此深入人心?


    “那郎君要吃什麽?”


    “什麽都不要。”桓容展開布巾,整個覆在臉上。薄薄的布料幾乎透明,隨呼吸一起一伏。


    小童摸不著頭腦,結束手上的活計,移坐到榻前,小心問道:“郎君可有哪裏不適?”


    “沒有。”桓容轉過身,臉上的布巾自然滑落。對上小童雙眼,禁不住自嘲的勾了勾嘴角。


    連個暗示都猜不透,可想而知,今後的路會有多難。


    “我在想宴上那道烤羊。”


    小童恍然大悟,笑道:“郎君放心,奴會告知阿黍,令隨行婢仆學習烹飪之法。待到鹽瀆之後,定尋來香料為郎君烤製。”


    “我說的不是吃……”


    小童滿臉不解,那是為什麽?


    “算了。”桓容擺擺手,終於體會到人才的重要性。渣爹身邊有郗超,遇事自己解不開,智囊團自然頂上。自己手頭無人,別說智囊謀士,信得過的護衛都少之又少。


    “任重而道遠啊。”


    阿黍歸來時,桓容仍在榻上翻來覆去,沒有半點睡意。


    “郎君這是怎麽了?”


    “郎君似有酒意,一直在說麻雀。”


    聽完小童之言,回憶宴上之事,阿黍有幾分了然。當即令小童退到門邊,看著廊外行走的護衛,自己跪坐到榻邊,開口道:“郎君,奴有一言。”


    桓容停止翻動,側頭看向阿黍。束發的帛巾鬆脫在枕上,鬢邊滑落兩縷烏絲,輕輕掃過臉頰,帶起一陣輕癢。


    “何言?”


    “郎君可是為宴上之事煩心?”


    “的確。”桓容點頭。


    “臨行之前,殿下曾言,郗刺史必有動作。”


    “阿母說過?”


    阿黍點頭,繼續道:“殿下言,如郎君當麵拜訪,且途中遇到變故,郗刺史定會設法拉攏,極力同郎君交好。其目的極可能是促使郎君爭-權,設法掌兵。”


    “掌兵?”


    “郎君,奴以為,羊乃晉地,雉雞為建康,麻雀極則指京口、姑孰兩地。”


    “是這樣嗎?”桓容麵帶懷疑。


    “奴不敢妄言。”阿黍繼續道,“京口、姑孰皆為建康門戶。北府軍駐揚州,守京口;西府軍駐武昌,守姑孰。”


    桓容坐起身,神情變得嚴肅。


    “自郎君入刺史府,郗使君並未以下官視之,其意如何,郎君當細細思量。”


    阿黍點到即止,不願多言。


    桓容靜靜思索。


    羊,雉雞,麻雀。


    東晉,建康,姑孰,京口。


    西府軍,北府軍。


    一念閃過,猶如醍醐灌頂。桓容騰地直起身,手指梳過額前,直直-插-入發間。如果他想得沒錯,郗方回是否在暗示同他結好,助他掌握西府軍,從渣爹手中奪-權?


    但是,可能嗎?


    桓容越想越是懷疑,不太明白對方是出於什麽考慮,才做出這樣的暗示。


    隻要有眼睛都會知道,以現在的他壓根爭不過桓大司馬。


    即便桓大司馬倒下,他那幾個庶兄不頂事,照樣有桓衝、桓豁可以頂上。或者對方根本沒想過他能成功,隻為激出他的野心和怨氣,令桓氏自相殘殺,提早生出內亂?


    這樣一想,之前以為的“沒有歹意”必須要打個折扣。


    曆史上,桓溫去世之後,桓熙桓濟聯合叔父桓秘,差一點幹掉桓衝,引得桓氏徹底栽倒。固然是前者野心使然,難言沒有外部力量推動。


    想到這裏,桓容打了個激靈,突然感到頸後發涼。


    “阿黍。”


    “奴在。”


    “你怎知這些?”


    “不瞞郎君,奴曾祖官至禁防禦史,大父為曆陽郡主簿。奴父也曾選官,因任上獲罪,舉家被貶,奴才做了宮婢。”頓了頓,阿黍壓低聲音道,“奴少時聽大父言於兄長,提有太守宴請當地吳姓士族郎君,席上一條烤魚,魚腹兩枚雞卵,所行同今日頗為類似。”


    “那場宴後的結果你可知道?”


    “分崩離析,嫡支滅絕,分支不存。”阿黍正色道,“奴十歲入台城為宮婢,蒙殿下大恩,始終未有回報。今見郎君煩擾,方才膽大出言。”


    話落,阿黍退後兩步,恭敬下拜,額頭觸及地麵。


    “阿母可知你的身世?”


    “回郎君,殿下早知。”


    桓容沒有再問,喚阿黍起身,道:“我會與阿母書信,道明今日之言,你先下去吧。”


    “諾。”


    阿黍起身行禮,退到屏風之外。


    桓容獨坐半晌,攤開掌心,手竟微微有些顫抖。


    哪怕遇到刺客截殺,他也未曾亂成這樣。繼桓大司馬之後,郗刺史又給他上了一課:千萬不要小看古人,不然的話,當真會死無葬身之地。


    桓容輾轉反側,徹夜難眠。


    郗氏父子同樣沒有睡意。


    郗超猜出父親用意,印證之前不妙的預感,心中更覺後悔。既然看出桓容麵相,早該勸桓大司馬下手,免掉日後禍患。


    假若桓容真的心動,決定同郗氏聯手,謝安和王坦之必定會借機插一腳。屆時,事情恐會相當麻煩。


    正室內,郗愔揮退婢仆,獨自坐在榻前,展開桓大司馬的親筆書信,細細讀過一遍,眼中現出諷意。


    “虎顧狼視之人,親子可噬,何言九鼎!”


    話落將書信丟到一邊,不想再看一眼。隨手打開盛珠木盒,眼神當即定住。


    盒中俱為龍眼大的珍珠,雪白瑩潤,一眼便知是上品。更加難得的是,其有一金一黑兩顆明珠,堪稱世間奇寶,價值不可估量。


    郗愔先取金珠,後取玄珠。兩顆珍珠先後滾落掌心,輕輕撞-擊,映照室內燈火,愈發明亮耀眼。


    “難得。”


    送出如此重禮,若言沒有他意,郗愔絕不會相信。


    對珠沉思半晌,郗刺史恍然大悟,不禁笑道:“小小年紀倒也難得,老夫險些被他騙過。”


    送出重寶必有結交之意,哪會看不懂他的暗示。故意裝糊塗,九成是要防備他那兒子。如此一想,郗愔愈發堅定拉攏桓容的決心。


    哪怕對方看出他有分裂桓氏之意,頂多拖延些時日,早晚要同他聯手。桓溫已現殺機,桓氏內部無人可結盟。桓容想要自保,除借助外力還有什麽選擇?


    三人各有思量,正室同客居的燈火燃燒整夜,臨近天明方才熄滅。


    桓容剛剛閉上雙眼,睡了不到兩刻鍾,就被小童輕聲喚醒。


    “郎君,今日將要啟程,膳食已經備妥。”


    “什麽時辰了?”


    “已近卯時末。”


    桓容捏了捏鼻根,掙紮著坐起身,張嘴打了個哈欠。抹掉眼角的淚水,撞見阿黍不讚同的眼神,本能的正襟危坐,合攏嘴巴。


    “郎君請換袍。”


    同時下人不同,桓容不太喜歡大衫,啟程之前特地叮囑過婢仆,衣箱中九成都是長袍。


    阿黍和小童伺候桓容更衣用膳,郗愔遣人送來一箱竹簡。


    “使君聞郎君好讀書,特備下古籍,請郎君笑納。”


    “還請代容轉達,多謝郗使君。”


    “諾!”


    婢仆退出內室,桓容對著書箱苦笑。好學的名聲傳出去,收禮都是收書,該說是好事?


    打開書箱,看到放在最上方的一封書信,桓容眼神微閃,隨手收入袖中,阿黍和童子均未曾看見。


    用過早膳,桓容向郗愔告辭,繼續啟程往北。


    “使君贈書之情,容感懷不盡。承蒙使君美意,他日定當回報。”


    桓容想了一夜,決定接受郗愔拉攏,為的是能在鹽瀆站穩腳跟。比起桓大司馬,至少郗刺史暫時不打算要他的命。


    至於要不要按照對方的計劃,主動和渣爹爭-權,全要看他自己。有實力便能自主,沒有實力就隻能乖乖淪為棋子。前者做不到,後者感到憋屈,幹脆一刀抹了脖子,至少死得還算自由。


    郗超沒有繼續隨行。


    投桃報李,郗愔釋放“善意”,桓容總不能繼續拿人家兒子做盾牌。再者說,過了京口,進入郗愔管轄的地界,桓大司馬難有下手的機會。


    手握僑州軍政,郗刺史也不是吃素的。


    “郎君一路順風。”


    “使君保重。”


    桓容在車前行禮,看到神情憔悴的郗超,笑容愈發燦爛:“郗參軍幾番教導,容受益良多,他日如有機會,望能再聽參軍良言!”


    “郎君客氣。”郗超拱手,唯有苦笑。


    與此同時,北地的戰況陷入僵局。


    氐人攻占榆眉,主將下令乘勝追擊,被鮮卑大軍阻截,雙方連戰數場,互有勝負。為破僵局,氐人用王猛之計,截斷鮮卑糧道,亂其軍心,果然取得一場大勝,斬首五千級。


    鮮卑不敢繼續接戰,放棄安定,領兵退回上邽。


    氐人再度追擊,遇到鮮卑猛將慕容柳,前鋒盡失,大挫銳氣。此後慕容柳幾次挑戰,王猛皆下令緊閉營門,不予迎戰。


    雙方就此陷入僵持,戰場附近胡人逃散,漢人退入塢堡,一片風聲鶴唳。


    秦璟的書信送至西河,秦氏家主很快回複,將慕容亮“貨”了。不是貨給一家,而是派人通知交戰雙方,價高者得。


    鮮卑人本以為慕容亮“光榮戰死”,正準備給他加諡號,聽到消息頓時懵了。


    氐人接訊則喜上眉梢。正愁僵持不下,大好人質送到手中,還可借機挑撥秦氏塢堡和鮮卑人的關係,甭管價格多少,必須拿下!


    於是,戰場上出現奇怪一幕,交戰雙方同時鳴金收兵,緊閉營門,分別派遣隊伍迎接王都使臣,趕往洛州的秦氏塢堡。


    目的隻有一個:買回慕容亮!


    作為貨主,秦璟正設宴款待慕容亮,待酒足飯飽之際,取出一枚金色的珍珠,引得慕容亮口水滴答,方才道:“如殿下平安歸國,我用此珠同殿下易貨,殿下可有興趣?”


    “易貨?”


    “人丁。”


    “人丁?”慕容亮微愣,不是土地也不是牛羊?


    秦璟點點頭,道:“漢室百姓。”


    慕容亮如果被鮮卑人換回去,兵權十成被收回,在朝中掌權無望,必定對財富更加貪婪,不愁他不上鉤。如果回不去,那也沒關係。珠子放到氐人麵前,照樣會讓對方動心。


    慕容亮雙眼放光,貪婪之色盡現。


    秦璟勾起嘴角,思及贈珠之人,笑意染上眼底。他日再次南下,必得當麵一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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