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璟在桓府停留半日,同桓溫暢談南北兩地局勢。提到氐人同慕容鮮卑起兵,彼此卻產生不同看法。


    桓溫同郗超均認為戰況會陷入膠著,若是分出勝負,慕容鮮卑兵力占優,贏麵應該稍大。


    秦璟則不然。


    “慕容氏兵力雖盛卻是君臣不和,內憂未絕外患又至,未必能勝過氐人。苻堅素有雄才,更兼野心勃勃,有統一北方之誌。今得謀士相助,以陝城之事為端由,未必不能一戰而勝。”


    三人論戰至傍晚,不時能聽到桓大司馬的朗笑。


    天色將暗,雨勢不見半點減小。桓溫欲設宴款待,被秦璟婉言謝絕。


    “使君好意心領。”


    “如此也罷。”


    桓大司馬頗為惋惜,卻不好強硬留人。親自將秦璟送出府門,目送牛車消失在雨幕之後,對郗超歎道:“秦氏子才高識廣,拔群出萃,可惜身在北地,不能為我所用。”


    “使君此言差矣。”郗超笑道,“如非秦氏紮根北方,使君今日焉能發此感慨?”


    桓溫頓了一下,旋即失笑。


    “是我想差了。”


    “使君,仆有一言。”郗超正色道,“小公子有高才,使君如不用,須得當機立斷。”


    “此事我自有計較,景興無需多言。”


    長袖甩過身側,桓溫大步走進回廊。


    郗超跟在他的身後,想起教導桓容時的種種,禁不住搖頭。身為桓溫謀士,凡事自當為桓大司馬考慮。哪怕愛惜桓容之才,一旦利益發生衝突,依舊會毫不遲疑的向他下死手。


    無關良心對錯,僅在於個人立場。


    當夜,郗超宿於桓府。隔日與桓大司馬同車出城,往城外大營點兵,準備啟程返回姑孰。


    秦璟回到住處,再次放飛北來的蒼鷹,一條絹布係在蒼鷹腿上,短短的七個字,道明他對桓溫的觀感。


    “南郡公當世奸雄。”


    翻譯過來,可以與之結交,但不能深交,更不能推心置腹。


    思及三人論戰,秦璟不禁搖頭。


    他未必讚同謝氏叔侄的某些觀念,卻不妨礙彼此“做朋友”。換成桓大司馬,不被視作棋子已是大善,遑論其他。有此人在,阿父欲同晉室合兵,一統南北的謀略終不可能。


    總而言之,桓大司馬對秦璟的印象不錯,後者卻對前者持保留意見。


    見麵不如聞名,概莫如是。


    任命桓容為鹽瀆縣縣令的聖旨已下,南康公主親自為兒子打點行裝。


    “鹽瀆縣近海,不知瓜兒能否適應。”


    李夫人幫著南康公主清點簿冊,劃出隨桓容赴任的婢仆,逐一指給南康公主看。


    “這兩人籍貫廣陵郡,正好給郎君帶上。”


    “善!”


    圈定出大致名單,南康公主接過簿冊,令人抄錄一份給桓容送去。


    “仔細看看郎君身邊還缺什麽。”想起會稽時差點出的漏子,南康公主又補充一句,“跟隨的婢仆仔細看好,絕不能再有會稽之事!”


    “諾!”


    桓容十歲往會稽求學,拜在周氏大儒門下。


    起初一切都好,送回建康的多是好消息,其中便有周氏大儒對桓容的評語。


    到第三年,突然有健仆從會稽趕回,車上還綁著一個十五六歲的婢女。樣貌隻能算是清秀,一雙眸子卻生得極好,笑起來嫵媚至極,能酥了人的骨頭。


    得知婢女被送歸的原因,南康公主當即大怒,將婢女一家罰成田奴。自此嚴查桓容身邊,不許再有此類心思的婢仆出現。


    “鹽瀆縣離建康兩、三百裏,消息來回也要幾日。”南康公主捏了捏額心,語氣中透出疲憊,“我真是不放心。”


    李夫人放下簿冊,移到南康公主身邊,輕輕按壓著公主的額際。


    婢仆放輕腳步退出門外,李夫人緩緩低下頭,湊到南康公主耳邊,柔聲道:“阿姊放心,待到郎君立穩腳跟,能撐起家門,我會親手為夫主調一爐香。”


    南康公主閉上雙眼,拍了拍李夫人的手背。


    室內溫香嫋嫋,良久靜謐無聲。


    知道親娘又給自己送東西,送的還是大活人,桓容無語半晌,到底接過簿冊。


    小童抱著三卷竹簡走進內室,額頭和鼻尖都沾著灰塵,臉上卻帶著大大的笑容。


    “郎君,這些竹簡都帶著?”


    “恩,都帶著。”


    桓容拿起一卷,確認係繩完好,內部也沒有蟲蛀的跡象,道:“阿母送來的書簡分箱裝好,全部帶去徐州。從會稽運回的分揀開,原是庫房的送回去,餘下一起帶走。”


    “諾!”


    “謝掾送的竹簡另外裝箱,我隨身帶著。”話到這裏,桓容又取出秦璟送的李斯真跡,道,“這卷單獨放著,用絹布包好。”


    “諾!”


    小童顧不得擦去灰塵,尋來一隻木箱,當著桓容將竹簡收攏。


    想起南康公主的交代,桓容開口問道:“阿穀在哪?”


    “在側室。”小童道。


    “殿下又送來一箱金,李夫人送來一套玉器,都需放置妥當。”


    桓容點點頭,讓小童去側室告知阿穀,東西收拾完後來見他。


    “諾。”


    小童退出內室,以為桓容另外有事吩咐,並沒有多想。話傳到之後繼續忙活,小山般的書堆,足夠他和幾個婢仆整理到半夜。


    金銀玉器清點完畢,阿穀盯著婢仆關箱落鎖,鑰匙全部收齊。這才合上房門,略微整理衣裙,拍掉袖口的飛塵,轉身走進內室。


    夜色將深,桓容獨自坐在榻旁,麵前是半攤開的竹簡。


    夜雨淅淅瀝瀝砸落,冷風卷過窗外,燈光暈黃搖曳,將落在牆上的影子不斷拉長。


    阿穀突然感到喉嚨發緊。


    伺候桓容這段時日,她見過桓容許多樣子,自認對小公子十分了解。可麵前這個少年讓她陌生,比當日打上庾府時的氣勢更為可怕。


    “阿穀。”


    “奴在。”


    “你從何時跟隨阿母?”


    “回郎君,奴自十歲便伺候殿下。之後隨殿下入桓府,”阿穀小心道,“至今已有四十載。”


    “這麽久了啊。”桓容轉過頭,眉尾輕挑,雙眸湛亮,“阿母對你可好?”


    阿穀隱隱覺得不對,仍是繼續道:“殿下對奴極好。”


    “果真?”


    “奴不敢有半句虛言。奴少時台城曾遇兵禍,得殿下相護才保住性命。”


    “如果是這樣,那我就不明白了。”


    桓容蹙緊眉心,語調沒有任何起伏,卻如一記重錘砸到阿穀頭頂。


    “你口口聲聲說阿母對你好,為何又要背叛阿母?”


    “郎君,奴不敢,奴沒有!”


    阿穀跪在地上,臉色一片煞白。


    “沒有嗎?”


    桓容起身走到阿穀麵前,俯視半晌,搖頭道:“當日阿兄同我在廊下說話,身邊隻有你和阿楠。阿兄說的話,阿父為何會一清二楚?”


    阿穀張張嘴,喉嚨間發出一聲單音。


    “我不了解你,卻知道阿楠。”


    “阿父回府之後,你時常會借口離開。之前我沒有多想,以為你是去見阿母。結果,”桓容頓了頓,聲音愈發顯得低沉,“阿父喚我當日你在哪裏?為何如此湊巧,偏偏當時不在?”


    “我想了很久,不願意相信。可是事情經不起推敲,人也經不起觀察。阿穀,阿母對你不好嗎?我對你不好嗎?為何你要給阿父送信?”


    阿穀伏在地上,渾身顫抖,想要爭辯卻是無言可辯。


    桓容回到矮榻旁,彎腰撥亮三足燈。


    “如果阿父沒有調走健仆,我不會這麽快發現。”桓容坐到蒲團上,束發的帛巾微鬆,烏絲如雨瀑垂落肩後。


    “新來的健仆我不熟悉,阿楠不熟悉,其他婢仆更是一句話都說不上。你偏偏和其中兩三人頗為熟稔。”


    哪怕沒有當麵說話,神態間卻做不得假。新來的健仆渾身煞氣,小童和婢仆都要繞著走,便是阿麥都不願當麵。


    破綻實在太多,想忽視都難,


    桓容收起竹簡,手指擦過光滑的邊緣,問道:“我想知道,阿父究竟許了你什麽。”


    “奴、奴有一侄現在姑孰。”


    “阿母知道嗎?”


    “殿下不知。”阿穀麵如死灰,道,“奴大父有兩子,早年失散。奴父僅有奴一女,伯父一脈尚存一子。”


    “我明白了。”


    阿穀猛然間抬頭,看向桓容,顫聲道:“郎君,奴……”


    “我說明白,不是言你無過。”桓容沉聲道,“如果你將此事報於阿母,阿母豈會不護你?”


    阿穀低下頭,既羞且愧。


    “我要一份名單。”


    名單?


    阿穀圓睜雙眸,嘴唇顫抖。


    “凡是你知道的,曾向姑孰傳送消息,對阿母不忠之人,一個不漏全部說出來!”桓容一字一句道。


    “郎君,奴、奴不能,郎君,您殺了奴吧!”


    桓容握緊雙拳,告知自己不能動搖。


    “阿母心慈,婢仆犯錯隻罰做田奴,我不會殺你。”


    阿穀抖著肩膀,淚水洇濕臉頰。


    “我要名單。”桓容硬聲道,“你將知道的人說出來,我將你交給阿母處置。並會向阿母求情,不牽連你的其他親族。”


    “郎君!”阿穀駭然。


    “不要以為你死了就萬事大吉。”桓容繼續道,“你要是死了,阿父會心慈留下後患,還是當機立斷一了百了,你最好想想清楚。”


    阿穀猛然抬頭,視線落在桓容身上,仿佛在看一個陌生人。


    桓容表情不變,眸光始終冰冷。


    他願意這樣嗎?


    本以為能躺在金磚上睡覺,結果卻是朝不保夕。桓大司馬步步緊逼,不想丟掉小命,再不能糊裏糊塗粗心大意。


    南康公主清理過兒子身邊,卻忘記了自己。所謂的燈下黑,指的就是阿穀這種情形。


    能活著沒人想死。


    為今後考量,桓容必須邁出這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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