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結章下


    一騎絕塵的信使到達帝都後沒有片刻停留, 不大功夫便被宣至內閣, 他氣喘急促, 一路快馬奔波, 未有片刻停留,此時滿麵疲憊、嘴唇幹裂,卻是先自懷中取出密匣, 雙手奉上。


    “平疆王有密折上呈, 陳大人命屬下連夜快馬送來帝都,遞呈陛下。”


    密折被奉至裴相跟前,內閣大員紛紛過去圍了上去, 獨卓禦史倒了盞茶遞給信使。信使雙手接過, 一口氣灌下, 幹渴發燒的咽喉得到溫茶滋潤, 頓時舒緩很多,信使不禁舔了舔嘴角殘留的茶水, 顯然一盞茶隻是解渴。


    卓禦史幹脆把茶壺遞給他,說,“讓你在這裏喝你怕不自在,辛苦了, 出去喝吧。”


    信使謝過,接了茶壺退下。


    這密匣並未在內閣打開, 自然要上呈陛下。


    裴相叫了杜尚書同往。


    禦書房外的梧桐綠蔭如蓋,給這炎炎夏日灑下一片清涼,穆宣帝重掌君權後依舊在這裏處理國事。


    直隸密折奉上, 穆宣帝並沒有立刻看,反是饒有興致的問,“你們說老□□沒退兵?”


    見帝王語氣輕鬆,裴相麵色也舒緩許多,他對那位曾下朝後啐他一臉的皇子親王委實拿捏不準,“老臣猜,一半一半。”


    杜尚書一慣嚴肅,言簡意賅,“未退。”


    杜尚書的主張也是讓三殿下穆安之直接來帝都,這不是政治手腕能解決的事,穆安之現在實力,已沒有任何政治手腕能阻攔他。


    穆宣帝示意桌間密匣,“杜卿打開吧。”


    果然,穆安之的奏章雖寫的客氣,卻沒有一句退兵的話,他密折上說了,非眼見陛下安康,不能安心。


    陳總督的奏章也清楚說明三殿下的強勢,堅決不肯退兵,必需要進入帝都。而且,還詳細的介紹了三殿下手裏的新式武器,一種非常厲害的火炮,據說一炮轟出去,威力震天,與史書中記載的曾迫得當年為藩王的仁宗皇帝狂逃八百裏的□□非常相似。


    陳總督在奏章中雲,凡人見之,皆肝膽俱喪,倘能用於西南戰事,相信戰局能很快扭轉,收複失落國土。


    難怪三殿下這麽快入關,想來必是白大人新製武器。


    三殿下以北疆軍之強悍,攜此利器,難怪能一路順暢,直達帝都。


    的確,這樣的利器,必能扭轉西南戰局。


    而這樣的利器,隻在三殿下手中。


    裴相與杜尚書都等著穆宣帝的吩咐,穆宣帝道,“著老三來帝都吧。裴相準備一下冊封東宮的禮儀,對了,先把冊封聖旨寫了,一並送往直隸,也安一安老三的心。”


    裴杜二人都鬆了口氣。


    穆宣帝望向窗外耀眼陽光,打發二人下去。


    國將立儲的喜訊很快傳遍朝上朝下,穆宣帝親自到慈恩宮將此事告知母親,穆宣帝道,“想來母後也不會反對,我便未與母後商議,先讓內閣去辦了。”


    藍太後拍拍兒子的手,“不論誰做太子,都是我的孫子。如果是安之,自然更好。我一向看安之是這塊材料。”


    “母後怎麽看出來的?朕先時沒看出來。”


    穆宣帝始終不大喜穆安之,這管是之前還是現在,他慢慢呷口茶,漫不經心的說了句。


    藍太後道,“安之最像你啊。”


    穆宣帝好懸沒讓茶水嗆死。如果穆安之聽到藍太後這話,估計也要惡心的吃不下飯去。


    朝廷的旨意很快就到,被派往宣旨的是卓禦史。


    內閣裏比卓禦史有資曆的大人很多,但想到三殿下急著來帝都的心情,卓禦史以內閣最年輕的閣臣取勝,他身子骨好,快馬過去,省得三殿下等急,也能安一安三殿下的心。


    其實,這就是內閣諸人想多了,三殿下沒什麽不安心的。


    信使帶密折自直隸出發時,三殿下還是在邯鄲。聖旨送達時,三殿下的王駕已到保州,再走兩天就是帝都郊外了。


    卓禦史念過冊封聖旨後,穆安之身邊立刻滿是恭喜之聲,尤其是穆安之身邊的文臣武將,更是喜不自禁,如華長史這上年紀的,眼中竟還有淚光閃爍。陳簡這樣喜怒不形如色的,麵兒上也顯出喜意。


    穆安之隻是矜持的翹了翹唇角,握了握手中文飾錦繡的聖旨,覺著刺繡有些硌手,“謝陛下器重。”問卓禦史,“陛下龍體可安?皇祖母可好?帝都可還安穩?”


    他這樣喜怒不形於色,倒真令卓禦史另眼相待,想著三殿下就藩時間不長,倒真曆練出來了。其實這就是卓禦史想多了,穆安之都帶兵到帝都郊外了,他又不是衝著儲君之位來的,他是衝著帝位來的。


    就是當了皇帝,他也沒什麽大歡喜。他現在兵馬在手,與皇帝不過差個名頭兒罷了。真打起來,帝都那些兵馬不見得是他對手。


    他不過是不想硬來,方給朝廷留些麵子。


    卓禦史自然稱好,又說了些陛下與太後娘娘都很記掛殿下的話,便向穆安之請示何時移駕回帝都。


    穆安之將聖旨轉手交給小易收著,“時刻準備著哪,這就走吧。”


    卓禦史在路上又打聽了穆安之所率大兵要如何安排,穆安之道,“五千親衛隨我進城,剩下的暫住城外。城外有地方吧?”


    “有。先前龍虎營的駐地撥給北疆軍,殿下看如何?”


    “龍虎營一個都不剩了?”雖料到龍虎營可能被穆祈之帶走,也沒想到這般徹底。


    卓禦史道,“龍虎營被秦家經營多年,原就有二心,附逆而走,也是人之常情。”


    穆安之瞥卓禦史,“我看你這太子師還跟以前般滋潤。”


    “雖未行冊封禮,旨意已下,殿下便是太子,殿下難道要讓我做太子師?”


    “你臉皮可真厚。”


    “您客氣。”在任何人麵前,卓禦史都有一種言笑自如的本事。


    “先時穆祈之逼宮,你們這些朝中忠臣,可有人站出來說句公道話?”穆安之繼續問。


    “慚愧。”卓禦史說著慚愧的話,臉上並不見愧色。他的瞳底映著遠方藍天,“多虧殿下發兵入關,朝中才能借此機會誅逆臣。”


    穆安之問,“穆祈之怎麽跑的?龍虎營禁衛軍都在他手裏,九門兵馬我記得是永安侯掌管,就這樣放他跑了?”


    卓禦史道,“九門兵馬一旦追出帝都,帝都再無拱衛之兵。就那麽走了。不過,太,不,穆祈之什麽都沒帶,金銀珠寶什麽的暫且不提,糧食藥材也未見有大波動,這就很奇怪。”


    “那就是早有準備。”穆安之腦袋上支著個大鬥笠,夏天騎馬實在太熱,他們這已避開中午的日頭,仍是熱的很。


    “必在宮變之前。”


    “這不奇怪。他與陸國公雖既有甥舅之親又有翁嶽之喜,不過,他一直不大喜歡陸家。陸國公最大的寄望就在他身上,若親緣控製不了他,必然會告訴他血統的事。他不會坐以待斃,狡兔三窟,給自己留條後路倒合他的性格。”穆安之問,“陸家呢?”


    “陸家已在刑部審訊。”


    “沒審死吧?”


    “怎麽能?”


    “那就好。”穆安之神色慵懶,目光銳利,“要是誰把陸家審死了,就是跟我做對,就是阻止我重查柳家之案。”


    來者不善。


    卓禦史早有這種準備,但是,他未料到穆安之的手段這樣果決速度。他不由自主的望了穆安之一眼,穆安之笑笑,“卓大人肯定明白我的心意,是不是?當年卓大人為嚴家翻案,我深受震憾,原想著大部分到閣臣這樣的官位,權衡利弊者多,有情有義的就少了。卓大人不一樣,卓大人心裏是有一把火的,隻是這點火光沒用在朝廷上。”


    “這也難怪。當年我與穆祈之爭儲位,與其說爭儲位,不如說是爭一口氣。滿朝文武也隻有如玉肯說一句公道話,說我不是嫡出,穆祈之是嫡出麽,不一樣是陸氏未冊後位時所出,真難為你們為著捧他臭腳便都昧著良心說他是嫡出之子。”穆安之道,“後來如玉遭遠謫,我就想,養出這樣一個朝堂的君王,真是可笑。當日人人逢迎,果然後來穆祈之逼宮時也無人肯盡忠直言,你們皆先保自身,想留待有用之身再圖以後,如今他重掌朝堂,不覺缺了點什麽嗎?”


    卓禦史一眨不眨的看著穆安之鬥笠下的臉龐,穆安之眼神明亮,渾身上下都是年輕人的朝氣,如同春天剛破土而出的那抹新綠,帶著無限的生命力。縱卓禦史一向跟穆安之不大和睦,此時也不禁生出一些親近之意。


    穆安之不屑,“你們這樣的權衡,你們這樣的老成,你們這樣的算無遺策,安於富貴,得享太平,真沒勁!”


    第二日傍晚,穆安之所率大軍便到城外,卓禦史問穆安之要不要等明天上午進城,這樣還能安排個氣派的迎接儀式。穆安之將手一擺,“迎接個毛啊,都山河破碎了,陸侯在外安置兵馬,江珣帶親衛軍去王府,小寶你先回家見一見姑媽姑丈,近衛們隨我進宮去見陛下。”


    帝都其實還是老樣子,夕陽的火光燃燒著天邊層雲,給整個帝都城蒙上一層瑰麗的色彩。隻是接連宮變,空氣氛圍緊張,巡邏的士兵多了很多,即便繁華也不似以往了。


    到禁宮時,夕陽已完全隱沒,西天隻餘幾縷桔色流雲,勾勒出穆安之鋒芒畢露的輪廓。穆安之沒在禦書房外等太久,基本上一到,內侍便請他進去了。他行禮也看不出不恭敬,然,穆宣帝心裏明白,物是人非。


    穆祈之逼宮,還有些昔日情分可講。對穆安之,情分也無處可提。


    兩人說了幾句“路上可好”“陛下龍體安康”的廢話,便陷入了一片尷尬的安靜中。穆安之沒有任何再挑起話題的意思,穆宣帝兩度宮變時的疲倦姍姍來遲又轟轟烈烈,整個人都被帝位權勢壓的喘不過氣,他揉了揉眉心,有些心灰意冷,“擇個吉日,你便登基吧。”


    穆安之一句客氣話沒有,他平靜的說,“既陛下力有不逮,臣願意接掌江山。”


    穆宣帝眼中不乏震驚,但他剛剛的話,也並非全無真心。他苦笑一聲,“你還是老樣子。朕如今,讓你看笑話了吧?”


    “原本不覺可笑,陛下一說,臣方覺可笑。陛下允以後位,賜以東宮,我以為柳氏是陛下終生至愛,陛下的權位,不早就準備給東宮繼承的嗎?穆祈之不過是提前了些,陛下若珍愛他,何不助他接掌朝政?”穆安之淡淡道,“鎮南國血統怎麽了?他難道不是陛下親子?隻因他身體的另一半是藩國血統,就不配為儲君了?他若對朝廷有二心,早當與陸國公勾結,事實他並未這樣做。陛下愛他,真正傳位給他又如何?陛下愛他,愛陸氏,但更愛帝位,所以,他成了謀逆的逆臣逆子。陛下為君不能掌控朝廷,錯用奸佞細作,至使西南有失;為夫,色衰而愛弛;為父,也不過爾爾。觀陛下一生,的確可笑。”


    穆宣帝當即氣白了臉,“若不是你在北疆散播流言,怎至於此!”


    “我散不散播,你心愛的皇後太子都是這樣的血統,難不成掩耳盜鈴就能平安了?是陛下自己為君不謹,錯用陸國公,與我何幹?”穆安之糾正,“我散播可不是流言,而是實話。我不似陛下,可我現在也是做父親的人,自從做了父親,我一直以為,以您對穆祈之的寵愛,即便有這流言,大概也不會成功。真沒想到,你們的父子之情薄脆至此。我對穆祈之厭惡極了,可我真是同情他,你以為你受了背叛,但,是你先背叛你們的父慈子孝。陛下,你有多麽的在意血統,自己都沒有察覺嗎?”


    “當年立儲,你一定要讓禮部論斷穆祈之是嫡子,你一定要以嫡長子之由冊他為儲。為什麽?他人雖可惡,但他本就是長子,他的才學並不輸於我,你以為是陸家在爭那個嫡字。不,一直是你在爭。你在為他爭,也許你自己都沒意識到,你對嫡出對血統有多麽的看重。”穆安之道,“流言傳到帝都,你安撫過他嗎?你對他明確過,他是你唯一的繼承人嗎?是你自己嫌惡忌諱他的另一半血統,你讓他不安,他才會逼宮。他比我要了解你百倍,他怎麽會坐以待斃,讓旁人來因為血統審判他。別說他了,要我我也反哪。世間怎麽會有你這樣的父親,你不寵幸,難道陸氏自己會懷孕?哪一位皇子母族能貴的過皇室,皇子之貴,貴在皇家血統而不是母族血統!是你自己寵愛陸氏,是你立她為後,是你冊穆祈之為儲,你做足幾十年的聖君賢父,就因他們有鎮南國血統,他們就不配得到這一切?”


    “真是狹隘可笑!天子富有四海,鎮南國是東穆藩邦,你立儲是立才立德,他隻要是你的種,隻要他才德無失,怎麽就不配儲君之位了?叛國的不是穆祈之,是陸國公!穆祈之沒有與陸國公合謀,但是你的惺惺作態讓他們走上同一條路。是你造成今日局麵,你心胸不廣,忘恩忘義,寵幸非人,果有此報!”


    穆宣帝被羞辱的坐不住,起身怒視穆安之,“就算我扶祈之上位,你會不反?”


    “會反。但他不會跑路,他若為君,寧可戰死,不會苟生。”


    “年輕時平叛北疆的功勳讓你沾沾自喜這些年,今天,您該下來了。”


    穆安之當然不喜穆祈之,他依舊厭惡此人,登基為帝後,穆安之直接把穆祈之一幹人自皇族除名。當然,登基不意味著太平,先讓陸侯率兵趕回援北疆,穆安之剛一起,北疆便烽煙再起,杜長史帶著林家兄弟獨撐大局,聽聞穆安之冊儲後便來了十八封急報,叫苦連天,說快頂不住了。


    穆安之看他還有送急報的空,估計還能頂得住。再有西南戰事派了胡安黎過去,還有柳家翻案、陸家受審之事,內閣裴相請辭,兵部尚書空缺、戶部傅尚書年邁致仕,穆安之很不客氣的換上了自己的人。


    新君雷厲風行,底下臣子自也有新氣象,主要是,看誰不行,新君直接換人。新君一大批從龍之功的功臣等著上位哪。


    而且,這位是有名的脾氣不好,要命的是在北疆掌過軍政,在刑部審過大案,明察秋毫,絕難糊弄。


    在這樣的新君手下當差,難怪得提起十二分的精神,賣十二分力氣了。


    不知是不是新君果然是天選之子的緣故,剛登基未久,西南便傳來馮凝斬殺鎮南國主的消息。盡管鎮南王太子陣前登基,但,這樣的消息依舊振奮人心。


    太多的千頭萬緒的事情要做,冬天第一場雪灑落,鳳儀宮梧桐樹的葉子早已落盡,穆安之披一襲厚氅遙望西北方,玉華妹妹與孩子們也快回來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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