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一八章


    “為什麽是睿侯?”


    銀製湯勺揚起煮沸的奶茶, 裴如玉用細網濾去茯茶葉, 給穆安之倒了一盞熱騰騰的奶茶, 自己也捧了一盞繼續說道, “睿有智慧深遠之意,睿侯的功績也擔得起這個字。可如今聽殿下說來,你說當初陛下賜睿字為封號, 說不定是當年給睿侯定封號時想到睿侯年輕時在西南斬殺定睿親王之事, 便用了睿字。”


    “這誰知道。”穆安之不關心此事,裴如玉卻是搖了搖頭,“這件事對你我而言, 不過談資, 但對與定睿親王感情深厚的人而言, 非常要命。簡直是時時刻刻的刺激, 聽到‘睿侯’這兩個字就能想到當年定睿親王慘死之事。”


    “將心比心,倘你是定睿親王的親人, 那得時時刻刻想弄死睿侯啊。”裴如玉感慨一句,繼而道,“你這些年在刑部真沒白幹。”


    “有什麽用,沒證據。”穆安之也相信自己的推斷, 陸國公很有可能就是鎮南國人。


    隻是,他沒證據。


    裴如玉非常明曉穆安之的心情, 他對陸國公東宮以及穆宣帝也都沒什麽好感,不過,相較之下, 穆宣帝隻是昏饋,陸國公的血統完全屬於千刀萬剮別有居心類型,一旦坐實,便是太子也得乖乖的自太子寶座退下來。


    不過,這件事情不容易,且不說穆安之完全是自己的推測,就憑穆安之的身份,原就與東宮一係不睦,在沒有鐵證之前,就皇帝陛下的偏心,說不得要以為穆安之是有意構陷東宮。


    何況,陸侯那裏也沒有鐵證證明自己親爹睿侯與陸國公隻是同母兄弟,畢竟,據聞東宮相貌與先大舅睿侯簡直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要說陸侯與陸國公沒血緣,長眼的都不能信。


    不然,陸侯不至於這些年隻是與陸國公分宗。


    裴如玉道,“先把那倆密探打發回帝都,陛下信便信,不信便不信,咱們也算仁至義盡。”


    “那倆快嚇癱了。”穆安之撇撇嘴,“他們回去不一定有膽子說。”


    裴如玉眼珠微轉,“我去見見他們,跟他們講講道理。畢竟陛下是你親爹,是我君父,咱們怎麽能看著陛下身處危機而不置一辭呢?這可不是為人子為人臣的道理。”


    穆安之險沒給裴如玉這一番帶著聖光的語重心長聽吐了。


    在北疆曆練數年,裴如玉手腕靈活,早非昔日能比,也不知他用的什麽法子,三言兩語便將這倆密探打發走了,走之前,還特意資助了他們回程的路費幹糧。


    密探剛走,南安侯那裏的四位家將到了北疆,還有兩人,卻是前柳國公府的老家將,過來投奔郡王妃的。


    胡安黎並不在新伊,如今在彩雲部帶兵駐紮,非但兼職將領工作,還有兼職安撫大臣,倍受穆安之重用。


    這是穆安之一慣的用人風格,能用一個的,堅決不用兩個,特別節儉。南安侯的家將倒是挺高興,打聽明白後覺著,咱家孫少爺倍受親王殿下的重用啊。至於侯爺著他們送來的東西,因為有其中兩位家將是胡安黎身邊的侍從,那侍從直接將案宗上呈穆安之,“因是舊事,案宗有些陳舊,另外有一些是侯爺親自寫給殿下與公子的。”


    穆安之接過,問了南安侯可好,南夷州可太平?家將知道的有限,自然說一切都好。不過,關於前柳國公家將的事,這位家將回稟道,“我們在路上遇著,有一夥人正在追殺老林他們,說來一下子沒認出來,還是事後才相認的。我與他們說郡王妃在殿下這裏,他們便與我們一同北上。”


    “路上沒再出什麽事吧?”穆安之問。


    “我們騎的是軍馬,路上都是在驛站打尖,並未有旁的事。”


    穆安之隻是奇怪柳家大部分家將多是出身西北,怎麽會有人去西南,還遇著刺殺。不過,這是郡王妃的人,還是讓郡王妃自己處置吧。


    林氏兄弟先梳洗後方去拜見郡王妃,郡王妃見到故人,心情也頗感激動,起身過去扶起鬢發斑白的一對兄弟,“快起來,大林哥、小林哥,我都沒想到咱們還有相見的一日。”


    二人亦皆眼含熱淚,略年輕俊秀些的小林哥眼淚已經滾下來了,大林哥還能強忍眼眶通紅,“這些年,娘娘可好?咱們大姑娘可好?”


    這話問的淒涼,二人做過柳國公的家將,是見過大富貴的,帝都的貴夫人在郡王妃這個年紀保養如何,郡王妃如今又如何。縱瞧著王妃依舊是爽朗模樣,可這些年的風霜也烙在了眼角眉梢,思及當年,怎不令忠仆心酸難忍。


    其實,郡王妃何嚐不傷感,這兩人不是尋常家將,說來是家中老管家之子,自幼也是一道長大,這些世仆說來比親人也不差什麽。當年柳家出事,郡王妃遠在晉地,隻打聽著老管家死在獄中,兩人皆下落不明。若柳家仍在,不論是在柳家當差,還是日後前程,斷也不是如今的江湖寥落客的模樣。


    “我都好,這些年都平平安安的過來了,大妞也好,哎,她如今不在新伊,不然就能見著了,已長成大姑娘了。”郡王妃拭去眼角淚光,讓兩人坐下說話,“咱們還能相見,可見老天待咱們不薄,你們這些年怎麽過的,我當年輾轉打聽著,都沒你們的消息。我在晉王府,你們也是曉得的,怎麽也沒見你們去尋過我?”


    大林咽下一口眼淚,“我們當年一並下了大獄,過了兩次堂,後來就沒人再理會我們,過了一個月,就有人把我們放了出來,那會兒才知道,國公爺已經沒了,公府也散了。”多年舊傷提及,仍是心痛難耐,大林麵色蒼白,不再說這些,“我在帝都還有些認識的人,雖不敢明著來往,內裏打聽著,聽說是陸伯辛為府裏求情,我們這些仆婢便沒大受牽連。可國公爺的脾氣,旁人不知,我還不知麽,他連養個外室都偷偷摸摸、戰戰兢兢的,他能有謀反的膽子?我斷不能讓國公爺這樣含冤,那是中元節,我和小林去祭奠國公爺……”


    大林緊咬牙腮,用力太猛,已至寬闊方正的下巴連同脖頸都掙出幾根粗壯青筋,他用力喘了幾口氣,眼中射出刺骨恨意,“那會兒也沒有得力馬匹,我倆走著過去,就到的晚了些,就見墳地裏遠遠冒出青煙。可那時,咱家剛出事,族人死的死流的流散的散,看墳的老家人也早沒了,誰還會去燒紙。我倆就留了個心眼,遠遠的沒敢走近,伏臥在祭田的溝渠裏,借著溝渠的遮擋慢慢接近了那人的車駕,真是老天有眼,等了許久,終於等到那老賤人登車,我聽到那老賤人得意的說了句,‘可惜老國公爺、定國公主早逝,倘他二人尚在人世,眼見今日嘩啦啦大廈傾倒、家族分崩,那才真是快意至極!’。”


    郡王妃的臉登時寒若冰雪,立刻追問,“那人是誰?是個女人?”


    “我當時尾隨車駕,直待遠遠看那車進了一處府邸,又與小林輪流盯梢數日,方知那祭奠之人的身份。”大林恨的目眥欲裂,“當時我在溝渠便聽到腳步聲一高一低,仿佛腿腳有疾。當日,那車回的就是陸府,我不敢信,都說是陸伯辛求情,我們這些人才得以保全。直待看到陸伯辛的母親,陸家那老賤人出門,那老賤人走路一高一低,是個高低腿的瘸子,我方信了,那天的祭奠之人便是陸伯辛的老娘!”


    郡王妃已是臉色劇變,當年父親是如何親手提攜了陸伯辛,將他自區區六品禁衛將領之位,一手提攜至北疆掌兵,甚至連家傳兵法都親自相授,沒有半點藏私。紀長毅不幸戰死軍中後,更是將他視為自己的繼承人,還曾親自雕了那塊玉佩給他。陸伯辛那樣的聰明人,不會不明白這是什麽意思。


    當年她嫁入晉王府,父親就曾與她說過,“你弟弟怕是一輩子富貴閑人的命數,以後有大事,可與伯辛商議。”


    當年柳家出事,陸伯辛為柳家求情直至削爵,甚至,當年晉郡王那混球有與她和離之意,都是陸伯辛攔了下來。還有後來穆安之回宮之事,亦多賴陸伯辛遺折相助。


    所以,郡王妃不是沒懷疑過陸家,但陸伯辛為了回護他們這些柳氏餘孤,的確付出不小。


    難道,父親信錯了他?


    柳家也信錯了他?


    小林見郡王妃臉色變幻莫測,歎道,“其實睿侯是忠是奸,委實難辯。當年咱們府上出事,他並不在帝都。後來,我與我哥實在忍不下這口氣,那會兒他正好被削爵回了帝都,我跟我哥商量著,便是豁出命也要宰了他,為府裏老老小小報仇。”


    郡王妃驚愕不已,一時按捺下國仇家恨,問,“陸伯辛是你倆殺的?也不對,陸伯辛死在新伊。”


    “沒殺成,倒落入他手裏。他身邊護衛不少,見是我們,私下問了我們緣故,後來我們與他對質,他的臉色也很不好,另給了我們一人一份新的身份文書與一份產業,讓我們自去過活,不要再插手這件事,便放我們離開了。”小林唏噓,“當時就想拚個魚死網破,我娘當時身子也不大好,知道這事後心神不寧,後來跟我們說了一件舊事。”


    “這麽一算是四十幾年前的陳事了。當時,我爹曾讓她去一處小庵照顧一個婦人,我娘去之前就想問問是個什麽人,既是照顧,人家什麽脾性,總要問清楚。我爹卻是說,一個字都不要問,便是去了,也不要與那婦人說一句話。我爹說的慎重,我娘便也不敢再問。她過去後也不敢打聽,服侍那婦人的仆婦皆是啞子,每天管著燒飯打掃,那婦人似有了身孕,非常驚惶,也非常貌美,每餐飯後總會吐,但還會讓那啞子仆婦再給她做些吃的,她稍好些後就繼續吃。也試圖跟我娘說話,可見我娘話少,她也便不說了。我娘在那小庵約有三個月,眼見那婦人肚子鼓了起來,有一天夜裏,我娘睡的特別沉,待她醒來已是第二日天光大亮,那一天,所有在庵裏的仆婦都睡的很沉,她們醒來後,那婦人已是不見了。”


    郡王妃這樣曆經風浪之人都不禁將心提到嗓子眼,禁不住問一句,“後來呢?”


    “後來我娘回府請罪,公主細問後曾打發人過去查看,其他的,她便不知道了。可那婦人相貌極美,用我娘的話說,見之難忘。”小林擰眉,“我娘說,原本因隔了二十幾年,已是忘了的,可有一日,直待有一天,陸伯辛過府向老公爺匯稟公務,我娘到二門外與銀庫上的人對賬,偶爾見了陸伯辛一麵,當時就覺著隱隱眼熟。後來,陸伯辛得老國公爺青眼,時常出入國公府,我娘越看越覺眼熟,可就是想不起來。而有一日,我爹忽然重問起她那婦人的事,我娘突然就想起來了,陸伯辛的相貌是有三分像當年那位婦人。隻是,陸伯辛是男子,身上更多英武氣。後來,我爹出了一趟遠差,他去了哪裏,既沒有與我娘提過,也沒有與我們兄弟提過。當時我們沒多想,跟我爹出門的都是積年極忠心的老家將,我們以為是有機密要事,自然不多打聽,可如今想到,頗多可疑之處。”


    “林大娘去小庵是什麽時候?”


    “年份我娘已是記不清了,她記得是秋天,那一年石榴熟的格外好。”


    的確應該是秋天,她從未見母親那樣震怒,幾乎要與父親決裂。那時弟妹都小,不,那時還沒有弟弟,正是母親膝下無子的時候。


    原來是這樣。


    郡王妃心中說不出是酸澀悵然還是旁的情緒,外麵日頭正好,隻是冬天的陽光也似乎帶著薄冰的冷意。


    怪不得父親那樣不遺餘力的提攜陸伯辛,怪不得要雕一塊玉佩給他,怪不得會說,“伯辛當年在江湖行走,曾化名柳楓眠,可見與我柳家有緣。”


    那望向陸伯辛的目光,欣慰溫暖遺憾歉疚……


    怪不得會授他兵法,拱他為北疆統帥,對他那他的惜之愛之欣之重之,那不隻是來自上官對下官的賞識,還來自更深沉而隱秘的血統傳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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