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沒有尚陽的這番話,其實昭華也早就已經開始這麽做了。


    江德順是自蕭景珩幼時就跟在他身邊伺候的,算是看著蕭景珩長大。


    要想將他納為己用,實是難事。


    不過他腿疾難愈,年事已高,不日就會退下來,


    到時小印子作為他的徒弟,多半會頂替他都太監的職位,成為新的禦前紅人。


    昭華一直都知道,想要摘得鳳冠,她就必須得替自己換一個出身。


    正逢她那時失憶又有了身孕,隻要她因著‘罪臣之女’這件事一直鬱鬱寡歡,那麽蕭景珩即便是為了皇嗣考量,也會替她解決煩惱,讓她安心養胎。


    而這件事,其實從誰口中說出來都不重要,昭華要的也隻是能順利換了家世的結果。


    可最終,她卻是選擇讓小印子背上了這口‘黑鍋’。【359、360章】


    當日,小印子無意間說漏了嘴,蕭景珩因此事惱了他,一怒之下要將其賜死。


    是昭華讓小福子及時趕去,救下了小印子的一條命。


    這樣的恩德,小印子能不能銘記在心昭華說不準。


    但相信經此一事後,小印子一定會愈發明白‘伴君如伴虎’這個道理,


    來日他成為了都太監,最風光也是最危險,


    他是個聰明人,自然懂得為自己圖謀退路。


    到時若是昭華向他拋去了橄欖枝,想他大抵也是不會拒絕的。


    *


    方才那些前朝的隱秘事,尚陽在心底埋藏了許久,


    畢竟她從前還得借著蕭景珩往上爬,這種事她當然不會說出來,


    如今一口氣吐露了個幹淨,倒要她覺得痛快。


    她懶懶地倚靠在暖座上,肆意癲笑。


    良久,待笑聲停了,才見尚陽忽而起身,緊緊地攥著昭華的手,道:


    “宋昭,我看人看事向來很準。我相信,你的來日之路,定會光明璀璨。”


    話落又速速將手收了回來,苦笑著撫摸起了自己滿是血汙的臉頰,


    “我這副樣子上路,要去見我的孩兒,隻怕會嚇著他。皇後娘娘,您可否賞我一盆清水,容我洗漱一番,再幹幹淨淨地走?”


    昭華並不多言,隻是回眸給了小福子一個眼神的示意。


    小福子旋即會意,忙躬身退下,


    待他再度回來的時候,便在尚陽麵前的桌案上,奉上了一盆浸有玫瑰汁子的清水、一把光亮的牛角梳、兩盒胭脂水粉、一瓶篦發用的頭油,以及一把鑲嵌著湖藍寶石,刃口被磨得十分鋒利的匕首。


    尚陽一一瞧過眼前物,自也明白昭華的意思,


    聽她笑著對昭華說:“多謝皇後娘娘。”


    昭華默然須臾,唯以點頭回應,遂與小福子一同離去了。


    出門後,昭華立在昭純宮門口,回眸看了一眼其上燦金的牌匾,轉而又靜靜地看著霧沉沉的天空,頗為感慨道:


    “今夜萬裏無雲,想來明日應是個極晴好的日子。”


    小福子順著她目光所至的方向看過去,也道:


    “下了這麽多日的雨,天總是陰沉沉的。如今守得雲開,也是該放晴的時候了。”


    夜風起,吹鼓了昭華寬闊的鳳袍敞袖,


    小福子護著昭華,攙扶她上轎之際,也不覺感慨道:


    “娘娘到底是心善。惠妃從前那樣算計娘娘,娘娘卻還肯給她留下最後的體麵。”


    他的說話聲,和著沙沙風聲鑽入昭華耳中,


    她惘然一笑,淡淡地說:


    “這宮裏頭,誰又能真正的算計得了誰?不過是都落入了同一人密織的蛛網裏,成了困獸。無奈隻得終日角鬥廝殺,至死方休罷了。”


    小福子頷首應道:“惠妃雖是歹毒,但也實在是個聰明人。如今死罪難逃,算是報應。不過有了娘娘留給她的念想,也總不至於叫她走得太過淒涼。”


    聞言,昭華忽而抬眸,目光陰晴不定地看著小福子,淡淡笑道:


    “你既說她聰慧,那麽你覺得本宮方才那善意的謊言,她聽過後,又能信幾分?”


    “這......”


    小福子一時啞口,而昭華也是不願再繼續說下去了,


    隻落下了轎簾,隨口吩咐了一句,


    “夜深了,孩子們還在宮中等著我,走吧。”


    濃稠的夜色淹沒了皇後的儀仗,也吞滅了尚陽內寢中,唯一一抹微弱的殘燭之光。


    於這一片伸手不見五指之間,


    尚陽怔怔對鏡自照,隻等適應了黑夜後,她才在鏡中看清了她梳妝打扮過後,仍是姣好的麵容。


    她取過一方絲帕,為鏡中人細心係於脖間,遮蓋住明顯的頸紋,


    這般看著,倒是不見歲月匆匆在她身上留下印記。


    她仍是那個明媚純粹的少女,


    正如當日離開母國,離開江慕夜身邊時一樣。


    此刻,尚陽已然割破了右手的手腕,將其泡入方才用來洗漱的水盆中,任涓涓而出的血液將清水染成了豔麗的珊瑚色。


    她攤開緊緊攥著的左手,看著掌心那枚碎掉的紅珊瑚戒指,恬靜地笑,


    “夜郎,妾身來尋你了。”


    她那樣了解蕭景珩,她當然知道蕭景珩斷斷不會放過江慕夜,


    而昭華與她所言,不過是出於善意的誆騙罷了。


    但她清醒了一輩子,


    臨了了,也是想徹徹底底的糊塗一次,做一回癡人罷了。


    眼前的視線逐漸變得迷蒙起來,


    尚陽覺得眼皮很沉,


    卻在她即將閉上眼的一刻,她忽而看見了耀目的光。


    有人逆光而來,寸寸靠近她。


    這一次,她看清了她的少年郎的模樣,


    幾經滄桑,卻是朗貌不改,


    仍舊風流倜儻,意氣風發。


    他遠遠地向尚陽伸出了手,粲笑著,用無比溫柔的口吻對她說:


    “陽兒,孤帶你回家。”


    啟元九年四月初三,惠妃衛琳蘭因疾歿於昭純宮,年二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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