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藥……藥婆婆?”兩個人中,鄭寶性子內斂,柯震卻是個粗豪直腸子的漢子。他是逸王府的舊人,該見過的,自然都見過了。


    方才何衝出掌時,景硯就見到這漢子雙手捏著吉祥的肩膀,很急切的樣子。此刻聽他如此喚白發女子,心中的疑竇更深,遂道:“這位壯士,你認得這位婆婆?”


    柯震自知失言,閉緊嘴巴不言語,隻一對銅鈴般的大眼盯著景硯。


    何衝橫眉斥道:“貴人問話,不得無禮!”


    雖然不認得景硯,但何衝是什麽官階身份柯震是清楚的。連何大人都對這位年輕夫人畢恭畢敬,想來對方定然不是一般的來頭。


    “唔,認得。”柯震點了點頭,便又不言語了。


    一旁的鄭寶可比他有眼色多了。何衝的恭敬小心,景硯的儀態風致,以及身後的隨從看著亦是不凡……鄭寶心念一動:能同時具備這些的,遍觀大周朝,怕是隻有那位了吧?


    他搶前半步,一躬到地:“這位貴人,我們二人是故逸王府中人,適才見這小姑娘身上的玉佩像是舊主之物,忍不住詢問一二。”


    景硯聞言,微驚。逸王府一案雖已有定論,對外稱逸王宇文達是被北鄭奸細所害,逸王府也是那起子人炸的。可這隻是穩定朝野的結論,宇文達的真實死因,這一事件其中的細節究竟如何,還是一個謎。


    這兩個人,既能通過認出宇文達的玉佩稱吉祥為“小主人”,那麽顯然是受了宇文達的托孤。


    想及此,景硯頗覺心酸。再落拓不羈之人,麵對親生兒女,心也是會被牽絆住的。可憐逸王,承受著那福|壽膏的折磨,又為親生女兒豁出了性命。不論他過去的為人如何,單就憑這份舐犢之情,也值得人敬服。


    景硯的目光轉向始終殷殷地不錯眼瞧著她的白發女子,此女子既被稱作“藥婆婆”,恐怕同宇文達所服食的福壽|膏脫不開幹係。


    街市上不是說話的場所,景硯也不多言,命何衝帶上那個白發女子,又令鄭寶和柯震隨自己回宮。


    有些事,她要親自問個明白。


    吉祥癡纏著要“去北鄭給爹爹報仇”。景硯默默翻了個白眼,隻好耐著性子哄著她。不放心她獨自住在芷蘭軒,唯恐這孩子再起什麽幺蛾子,景硯索性帶她回了坤泰宮。


    吉祥想爹爹想得難過,又折騰了大半天,又冷又餓又是疲倦。她在坤泰宮裏吃了好幾塊點心,又喝了一大碗粳米粥,懨懨的,倦意便湧了上來。


    她舍不得來自景硯的溫柔氣息,眼皮都快撐不住了還抱著景硯的胳膊不肯撒手。


    景硯很是無語。前有無憂,現在又有這孩子,難道她注定就是伺候孩子的命嗎?


    好不容易把個哼哼唧唧的小孩子哄睡著了,景硯才大鬆了一口氣,替她掖好被子,輕手輕腳地出來了。


    雲素君早已經等在外麵了。


    “如何了?”景硯問道。


    雲素君麵露難色,簡言道:“中毒頗深。”


    景硯蹙眉,道:“因為中毒,才口齒不清楚的嗎?”


    雲素君點點道:“恐怕不止是口齒不清楚,心智都被損害得厲害……”


    說著,她欲言又止,似乎遇到了什麽難以決斷之事。


    景硯奇道:“郡主可是有什麽為難之處?”


    “臣隻是想不通一件事。”


    “何事?”


    “臣為其切脈時,藥箱子就放在一邊,她居然說出了臣藥箱內的醫用器物。”


    景硯聽著,也覺奇異。


    “臣試探著問她話,旁的話,她幾乎沒有反應。可隻要涉及到醫家用藥,她雖言語不很利落,臣仔細分辨,竟是答得分毫不差,且其中的一些關節,連臣都是頭一回聽聞。初聽時覺得其論調怪異,可細細一想,果然大有道理。”


    景硯深歎:“這女子,莫不是岐黃大家?那毒,究竟是何毒?人被折磨成這副模樣,卻還能識醫用藥?”


    雲素君愧道:“臣能為有限,查探不出更多了。太後,要不要請師父來?”


    雲素君的醫術是施然所教,或許施然能夠察知更多?景硯想了想,也覺有理,遂著人去請。


    偏殿中。


    “小人拜見太後!”鄭寶和柯震對著景硯俯身行大禮。到了這份兒上,還看不出景硯的身份,他二人真就白在逸王府混過了。


    景硯命他二人起身,對柯震道:“柯壯士怎會認得那位婆婆?”


    柯震昔年間也是個占山為王跋扈的主兒,此刻卻迫於太後的威儀,不敢抬頭直視,老老實實道:“小人過去在逸王府當值,見過她幾麵,所以認得。”


    “她在逸王府是做什麽的?”景硯追問道。


    柯震麵上露出悲憤神色,咬牙道:“她是老……宇文承吉的親信,據說心智不全,但製藥的手段極高。小人曾偷偷聽人說過,宇文承吉控製手下的毒|藥都出自她手!”


    提到宇文承吉,他本想說“老宗政”,可轉念一想到宇文承吉對逸王所做的事,便憤然改口了。


    景硯聽得心驚,看來宇文承吉的根基比她掌握的還要深。到底這京師城中,還有多少宇文承吉的餘黨?


    景硯越想越覺後怕,不由得暗道一聲“列祖列宗保佑”,若當真在暗處的敵人早動手了,無憂和母後,包括自己,豈不危矣?


    “宇文承吉現在何處?”既知宇文承吉當年是詐死,景硯便幹脆跳過,直奔主題。


    柯震搖頭道:“小人不知。當日王爺囑我二人定要在小主人身邊保護她的安全,我們不敢離開京師……”


    說著,他虎目含淚:“求太後成全我們二人,允我們在小主人身邊侍奉!”


    景硯動容於他的忠義,道:“此事再議。那藥婆婆的來曆,你可還知道什麽?”


    柯震想不出了。鄭寶接道:“小人曾聽宇文承吉的手下稱她‘如意’,不知是不是她的名字。”


    如意?


    景硯心思電轉,突地想起記憶深處的某段往事,簡直難以置信——


    若‘如意’是藥婆婆的閨名,她是醫道高手,她嗚嗚哭著抱著自己的胳膊,喚著母親的名字……


    “你們可知道她姓什麽?”景硯急問道。


    二人均都茫然搖頭。


    這女子的身份,如果當真如自己所想,那是必定要讓母後見見的。


    即使被太皇太後禁足,即使這些年來因為先帝、因為無憂,太皇太後對自己的成見極深,捫心自問,景硯對太皇太後著實恨不起來。因為,她想象不出,如果自己處在太皇太後的處境之下,會不會比她更恨自己這個角色。畢竟,母後和自己故去的母親曾有過那樣的恩怨情仇;畢竟,自己奪走了她唯一的女兒的情,如今又占據了無憂的心。


    母後剛強了一輩子,可越是剛強的人,其實內心是越柔軟的,他們隻是把自己柔軟的內心用堅硬的殼緊緊裹住了。母後內心尚存的些些柔軟,如今,還會為誰而駐留呢?


    景硯站在簾外,看著屋內白發蒼蒼的木然女子,很是難過。


    這人八成便是當年施家的大小姐,更是母後魂牽夢縈半生的人。然而,她又不再是施家的大小姐,她在那場大禍中活了下來,卻也變成了一個傀儡,一個助紂為虐的工具。就算她心智已壞,隻是憑著天賦與本能煉藥,她所製的藥,又毒害了多少人?導致了多少人家破人亡?這是莫大的罪孽啊!


    母後見到這樣的故人,還會有當年的心境嗎?


    而這個人,能否經過救治還如常人一般?最為重要的是,救,還是不救?


    施然在裏麵忙碌了很久,出來時眉間是難掩的愁色。


    “太後!”他對著簾外的景硯弓身一揖。


    “如何了?”景硯詢問的瞬間,詫異地捕捉到來自簾內的一抹追隨的目光,癡纏的,眷戀的。


    她已經認得自己的聲音了?是把自己當成母親了吧?


    施然犯愁地眉頭擰成一個疙瘩,壓低聲音道:“比較棘手。這毒霸道得很,既傷中毒者的心智,更能激發其天賦潛力,天賦越強,激發出的潛力越大。中毒者又心智缺缺,自然就成了用毒者手中的傀儡……”


    他頓了頓,到底還是問道:“臣鬥膽一問,這女子……是何人?可否請太後告知?”


    景硯心知他疑惑於藥婆婆和他的淵源。不過,事情尚未查清楚,很不適宜此刻揭開。她於是不接施然的話頭,道:“可有救?”


    施然的眼中有一瞬的失望,旋即道:“臣全力以赴,假以時日,或有幾分把握。”


    他其實是極想知道這女子的身份的。


    景硯卻遲疑了:該不該救?這樣的一個人……若有一日,施如意恢複了心誌,麵對自己過往的所作所為,會不會寧可一路糊塗下去,而深恨救治自己的人?


    景硯抬眸,隔簾對上施如意的目光。景硯不知道母親當年對這個女子是怎樣的情感,她試想著若是自己在意之人某一天也變成了這副渾渾噩噩的模樣,自己又會如何。隻是想想,她都覺痛入心扉。


    想來,母親的在天之靈,也是願意救治她的吧?


    景硯於是輕輕點了點頭,“盡全力吧。”


    王軍行程不慢,很快便到了樂城。樂城在冀州境內,再行一日,就能到達邊關了。


    宇文睿心切,恨不得長了翅膀飛到邊關,最好一徑殺入北鄭都城。她一則不願進城驚擾百姓,二則更是嫌麻煩,索性傳旨,命在樂城郊外安營,休整一夜,明早啟程。


    入夜,她在禦帳內看了幾份軍報便坐不住了。


    其實軍報上並沒什麽了不得的大事,不過是關於漠南的。她出發前就已同漠南女王通了書信,約定王軍與漠南女王的幾萬鐵騎在雍州合兵一處,卻遭到了一眾武將的極力反對。他們主張“漠南人心思難測,漠南鐵騎又凶悍,萬一有什麽不軌之心呢”,是以,他們請求皇帝改變計劃。宇文睿懶得和他們分辨,由著他們安排去。


    漠南女王,她是信任的,合兵的早與晚,倒不至於讓她煩心。她此刻煩心的,隻是兩個字,相思。


    說起來,一國之君,親征途中,竟然害起了相思病,這事兒挺難以啟齒的。可宇文睿就是想念景硯,想念得抓心撓肝得難受。


    她背著手在原地轉了一個又一個圈兒,直把隨侍的魏順看得頭暈,卻不敢勸阻。


    轉了半晌,情愫不曾緩解半分,反倒是更熾了。


    宇文睿深覺這樣不行,情思著實沒個寄托處,她駐足,小臉兒皺成個包子樣,吩咐魏順:“磨墨!”


    魏順最是個乖覺的,皇帝讓他做什麽,他便老老實實地做什麽。


    濃濃地磨了一硯的墨,魏順眼瞧著皇帝攤開一張淡粉色,邊上飾著寒梅圖案的信箋,禦筆飽飽地沾了墨。


    陛下這是要寫信?但不知要寫給誰?信箋這樣素雅漂亮,該是寫給知心之人吧?


    魏順暗自想著,目光卻忙轉開去不敢看。


    他隻是個侍奉的,陛下寫什麽,這可不是他該知道的。


    宇文睿筆走龍蛇,“刷刷刷”轉眼間就寫滿了一片子,停筆,又從頭至尾看了一遍——


    不好!措辭太生分了。


    她不滿意地把信箋揉成個團子,撇開,又攤開一張信箋。


    用詞太華麗了,和硯兒慣常的素雅風致不符。


    揉成團子,再撇開。


    如此一連寫了四五張,也揉了四五個紙團子,宇文睿再沒了耐心,“啪”的一聲擲筆於案,悶悶地自己跟自己生氣。


    魏順暗暗吐了吐舌頭。他可不敢開口勸,這主兒的性子他還沒琢磨明白呢,就是壯著膽子勸,也不知道怎麽下嘴不是?


    說又不能說,那便做好侍奉的本分吧。


    魏順如此想著,低眉順眼地拾起案上的禦筆,輕手輕腳地放好,又矮下|身子去撿拾地上的紙團子。


    “別動!”宇文睿突地低喝一聲。


    魏順嚇死了,皇帝不讓動,他就真的保持原來的姿勢一動不動。


    宇文睿看著他貓著腰、紮著手的古怪姿勢,忍不住“噗呲”失笑了。


    魏順一腦門子黑線:陛下,您這是生氣啊,還是生氣啊?


    恰在此時,禦帳外傳來噪雜的吵鬧聲,將主仆二人的注意力吸引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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