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家自己來!”景硯不由分說,奪過宇文睿遞到嘴邊盛著藥湯的玉勺。


    回回吃藥都要上演親自喂藥什麽的,真是夠了!


    宇文睿沒敢跟景硯爭搶。一則她顧忌著阿嫂的身子骨虛弱,怕自己手上沒分寸再傷了阿嫂。二則她唯恐勺子裏滾熱的藥湯濺到阿嫂的身上。


    “阿嫂又嫌棄我……”宇文睿扁著嘴,哼哼唧唧地衝著景硯撒嬌,可右手上的玉碗卻端得穩穩當當的,舉到了最方便景硯舀取的位置。


    景硯受不了她撒嬌,垂著眼眸不看她,愣是瞧都不瞧皇帝忽閃忽閃的大眼睛,完全無視她的存在,一口一口喝完了碗裏的藥湯。


    宇文睿大感挫敗——阿嫂都不在意她了!受傷……


    景硯雪色的手掌一推宇文睿手中的玉碗,淡道:“政事繁忙,皇帝該回去處理了。”


    “阿嫂又攆我走……”宇文睿更心塞了。


    鬧也鬧了,喂也喂了,還要怎樣?


    景硯微怒,瞪視著宇文睿。然而,那張熟悉的臉讓她沒出息地敗下陣來。


    宇文睿心有所感,瞬間沉了幾分。


    “阿嫂不願看到我的臉?”她很有些灰心,更恨造化弄人,偏偏生了張那麽像先帝的臉!


    宇文睿恨不能給自己換張臉。


    景硯蹙眉,“你別胡思亂想,哀家隻是累了而已。你去吧!哀家有秉筆、侍墨她們侍候,不必憂心。”


    宇文睿被觸動了心事,不快道:“她們怎及我在意阿嫂?宮裏又出了申承那天殺的奴才!”


    景硯眉頭擰得更緊,“秉筆、侍墨都是侍奉哀家多年的。這後宮中的奴才大多是忠誠可靠之輩,即便是申承,哀家待他不薄,刑餘之人沒有子嗣的福分,也隻是圖些財帛享受罷了,斷不至於起了異心。”


    宇文睿放下玉碗,正色道:“阿嫂心慈,可出了這樣的事,無憂真是……真是後怕得緊!萬一被歹人傷了阿嫂,無憂、無憂就死無葬身之地了!”


    她話音甫落,口鼻間就泛上了馥鬱的氣息,一隻柔滑沁涼的手掌覆在了她的唇上。


    宇文睿癡然。


    景硯大窘。她深恨自己一時忘情,竟然做出了這等親昵的動作,連忙抽手,不自然地輕咳一聲,舒緩心頭的尬尷,可臉上可疑的胭脂暈卻是掩藏不了的。


    “紅口白牙的,別胡說!”她輕輕地別過臉,強端著太後的範兒教導著。


    宇文睿這個恨啊!


    阿嫂她居然主動來捂自己的嘴!怎麽就這麽由著她鬆開手了?


    身手呢?武功呢?反應呢?


    剛才是沒魂兒了還是怎麽著了?呆不呆!


    景硯卻由不得她多想,勸道:“你去吧!國事要緊……”


    宇文睿的神魂還沉浸在“阿嫂主動捂我嘴”的狂喜和“怎麽不拉住阿嫂的手”的懊惱中,說話就沒走心:“國事哪有你重要?”


    景硯聞言,麵容一僵,斥道:“皇帝胡說什麽?”


    宇文睿醒過神來,傻乎乎地“啊”了一聲。


    景硯凝著她,沉聲道:“皇帝不是小孩子了,該當學著言談舉止像個皇帝的樣子!”


    “我哪裏不像個皇帝的樣子了?”宇文睿忍不住分辯著。


    自從對景硯動了情,她越發見不得景硯對她端著太後的樣子,尤其是這樣訓教的話,讓宇文睿更覺得自己不過是個被阿嫂養大的孩子——


    隻是她的孩子而已,沒有資格以平等的身份站在她的身邊。


    宇文睿不喜歡這種感覺。恐怕誰都不喜歡被自己的心愛之人當做不懂事的孩子看待吧?


    景硯並不知道她心裏麵的這些彎彎繞,聽她分辯,更氣了:無憂竟然頂撞自己!難道自己說的有錯嗎?天子一身係天下百姓,處天下至尊至貴之位,怎麽能屍位素餐,日日耽於後宮朱顏?這還是自己教養長大的孩子嗎?那自己成了什麽了?既失於教養之職責,又是誘導皇帝不問政事的禍因……若果真如此,自己還有什麽顏麵麵對天下人?


    她越想越氣,左胸口“突突突”地狂跳,饒是她性子堅強,那陣陣心悸與絞痛也使得她難以承受。她無助地蜷起身體,冷汗沁上了額頭,霎時間麵色蒼白如紙。


    “阿嫂!阿嫂你怎麽了?”


    宇文睿嚇壞了,什麽都顧不得了,將她的整個身體緊緊扣進自己的懷裏。


    她把右掌覆在景硯的左背上方,輕吐內力,緩緩地熨潤著景硯絞痛的心髒。


    漸漸地,景硯總算緩過一口氣來,她的拳頭無力地捶在宇文睿的肩頭:“你要氣死哀家嗎!”


    宇文睿又是心疼又被驚嚇,眼圈兒都紅了,由著景硯捶打自己,又難過地摟緊了她,使勁兒搖著頭:“我不氣你!我不氣你!你別嚇我好不好?”


    景硯委頓在她的懷裏,又是難過又不甘心:每一次被病痛折磨的時候,她都深恨這副身子不爭氣。也是每每在這種時刻,她心中最深最深的所在,那種強烈的求生欲|望就會穿透身體內所有的縫隙,無法抑製地狂湧而出。


    在最最脆弱的時刻,她恨自己——


    恨自己得了要命的病。


    更恨自己,怕死……


    “阿嫂!我去請施愛卿回來!我去喚秉筆、侍墨侍奉你!隻要施愛卿說你沒事,我馬上回去處理政務!馬上!”


    宇文睿真怕了。


    施然都說了,要阿嫂“少動心思”,自己怎麽可以頂撞她?怎麽能讓她動氣?


    要是阿嫂有什麽好歹,自己當如何自處?天地茫茫,何處存此心?何處存此身?


    宇文睿不敢想下去了。


    有些事,就算隻是想想,都是痛徹心扉、痛入骨髓的……


    景硯無奈地倚著宇文睿的肩膀,非是她甘願如此,實是全身軟綿得很。最最要命的,宇文睿幹淨清新的氣息、緊實溫暖的肩膀,竟讓她隱生某種不可言說的情愫。


    那種情愫,與寂寞無關,同眷戀有關。


    這孩子太可怕,讓這孩子靠近自己,更可怕!


    “哀家無妨,不必勞動施大人。”緩過來的景硯,聲音又一次沉鬱下去。她試圖推開宇文睿,宇文睿卻不允許。


    “臉色這樣難看,還說無妨?”宇文睿捧著她的臉,眼中全然都是關心。


    “皇帝若將關心哀家的心思,多分幾成到朝政上去,當是大周百姓之福。”


    宇文睿一滯。她想說“我何時不在意朝政了?何時不在意大周的百姓了?我是天下人的皇帝,可我卻隻想做你的心愛之人,唯一的那個……”。


    可麵對這樣病弱的阿嫂,宇文睿說不下去了。她垂著眼眸,夾雜著一絲苦澀:“阿嫂教訓的是……我這就、這就去做大周百姓的皇帝……”


    說完,她再不看景硯一眼,再不對景硯說一句話。


    “秉筆!侍墨!進來侍奉太後!”


    “申全!擺駕重陽宮!”


    久候在外麵的三個人都快長出蘑菇來了,好不容易熬來了裏麵的呼喚,三人才同時長出了一口氣——


    申全隨在皇帝身邊多年,自然探知了皇帝的那點兒心思。


    秉筆和侍墨更是侍奉了景硯多年,尤其是先帝在世的時候。宇文哲的身份,瞞得過天下人,瞞得過枕邊人嗎?瞞得過貼身侍候的侍女嗎?因此,先帝和太後的那些隱事二人是十分清楚的。如今皇帝長大了,她們日日看著,不僅身量、麵容越發的像先帝,蛛絲馬跡的證據更是表明,皇帝連對太後的心思,都幾乎同先帝一樣一樣的!


    這是何等的隱晦之事?比當年先帝的身份還要難以說出口。


    近來,太後病了,皇帝每每借著侍疾的由頭霸在坤泰宮不走。這倒也罷了,最最怕人的,皇帝總是把眾人攆出來,室內隻餘她們二人。若隻是談論些不可傳六耳的軍國大事或是宮中秘事也還好,萬一……萬一這動不動就半個時辰、一個時辰的,兩個人在裏麵……


    別說她們心思齷齪,居然能把兩個女人聯想到那處,太後當年和先帝難道不是兩個女人?


    自打意識到這件事,侍墨和秉筆誰也沒和對方說過,但她們自有多年的默契在。


    兩個人無不心驚膽戰:太皇太後若是察知此事,坤泰宮闔宮上下,焉有命在?


    是以,當聽到皇帝的呼喚的時候,三人如聞天籟,均都默默盼著皇帝在坤泰宮的時候越短越好,來侍疾的次數越少越好。


    無憂說完了那句話,目光再沒有一瞬落在自己的身上。


    這樣很好。最好,無憂從此就厭煩了自己,再不想見到自己……


    景硯這樣想著,心裏卻沒來由地難過起來。


    她任由秉筆替自己掖好被角,任由侍墨拾掇了桌上的玉碗。


    她撐著,不去看宇文睿離去的背影。


    她把目光收攏回身側,可是映入眼簾的,卻是床榻內側的針線盒子,盒子裏露出一角明黃色——


    那是她為宇文睿縫製了一大半的隨身的荷包,荷包裏隻放著一樣東西,便是前日宇文睿從街市上帶回的麵人小像。


    景硯無聲地歎息:從何時起,她身邊的一切,都逃不脫和這孩子的關聯了?


    轉眸間,眼前卻現出一隻骨感修長的手掌,手掌上托著一枚晶瑩剔透的水晶糕,那是自己最愛的甜食。


    景硯大驚之下,耳邊響起那孩子委委屈屈的聲音:“藥湯不好喝,給你備下甜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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