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兔西沉。


    東方的地平線上漸漸透出一些微曦的光亮來。


    琅嬛閣頂,一葫蘆葡萄酒被柴麒一個人幾乎喝了個精光。所謂酒入愁腸,酒液流水價地下肚,讓她染上了幾分醉意。


    柴麒晃了晃神,暗運內力,逼出了體內的酒力,腦子頓時清明了許多。


    宇文睿並沒忍心打斷她,隻盤膝坐在一旁,有一口沒一口地吃著申全拿來的點心,聽著別人的心事,想著自己的心事。


    要麽說申全深得聖意嘛,陰差陽錯地把水晶糕也端了來。


    宇文睿咬了一小口,就頓住了——


    甜的,軟的……


    她悚然低頭看著手中晶瑩剔透的糕體,心裏泛上一股子落寞來:隻是一塊點心罷了,不是阿嫂的唇……


    再一抬頭的時候,恰與柴麒探究的目光對上,宇文睿連忙垂眸,目光躲閃。


    柴麒眉峰一挑,挨著她,也盤膝坐下,兩根素淨的手指撚起一塊水晶糕,迎著月光照了照,沒發覺有什麽異樣。


    她隨即咬了一口那糕,困惑一瞬,旋即眸光一亮,三口兩口吞下,緊接著一探手,巴住了宇文睿的腦袋,強迫她靠自己更近些。


    “來,跟姐姐說說,你輕薄了……哪家的姑娘?”柴麒聲音壓低,語氣裏卻是難掩的笑意。


    宇文睿哪提防她突然這麽一問?嚇得險些栽在她懷裏。


    勉強爬起身,宇文睿掙開柴麒,見鬼一樣看著她:你咋會知道我……輕薄了姑娘?


    柴麒笑忒忒地瞧著她,眼角眉梢都是揶揄,心說姐姐我才不會告訴你我偷偷親過師父呢!


    宇文睿羞意大盛,一張漂亮的麵孔漲得通紅,她猝不及防被戳中心事,隻顧著羞了,眼神飄啊飄,飄到另一隻酒葫蘆上。


    “那、那裏麵,是、是什麽……什麽酒?”


    哼哼,打岔!


    柴麒瞄一眼她的大紅臉,一時也不忍戳穿她,“你嚐嚐不就知道了?”


    宇文睿巴不得她這一聲呢,手腳並用地奔向那隻酒葫蘆,總算是逃脫了她柴師姐的“魔爪”。


    拔下塞子,抿了一口,小皇帝的眼中寫滿了驚喜,又緊著喝了兩大口。


    “好喝嗎?”柴麒微笑著瞧她。


    宇文睿猛點頭:“酸酸甜甜的,還有點兒羊乳的味道。”


    她繼而一驚,“這是……這是奶酒?師姐你去、去漠南了?”


    柴麒頷首:“不愧是做皇帝的,果然是見多識廣。”


    宇文睿關心情切,急道:“師姐去漠南,可見過眠心草?”


    柴麒詫異道:“眠心草?你問那個做什麽?”


    “師姐隻說見沒見過!”


    “眠心草在高山之巔,即使是漠南最厲害的趕山人,一輩子怕也見不到幾株,更不要說采摘到手了。那物事,就是漠南王族,怕也不是那麽容易得到的。”


    柴麒一頓,又道:“你想要眠心草?是誰害了心疾?”


    柴師姐果然知道這藥草的用處!


    “確是有人害了心疾,”宇文睿對柴麒存著十分的信任,索性坦言道,“是阿嫂……”


    “景硯?”柴麒一驚,“她好端端的,怎麽會害心疾?那眠心草不同於凡品,若非病得深,斷不至於用那個的!”


    “都怪朕……”宇文睿自責,目光盈盈的,“都怪朕讓阿嫂傷心,又不能替她分憂,害她悶壞了身子……”


    柴麒打量著她,心念一動。


    “施然說,阿嫂的心疾,唯有眠心草做君藥的眠心湯能夠去病根兒。他的醫道極高,不會說錯的……”


    “施然?施國公的孫子?”柴麒突的打斷道。


    “柴師姐知道他?”


    何止是知道?姐姐我知道的多了去了。


    柴麒凝著宇文睿,半晌沒言語。


    宇文睿覺出她目光怪異,“柴師姐,你……”


    柴麒深吸一口氣,終於下了決心,勸道:“小師妹,她……她是你姐姐的女人!”


    “啊!”宇文睿一時跟不上她轉了幾個彎的思路。


    柴麒肅著麵孔,“景硯和你姐姐,自幼一起長大,她們又是兩姨表姐妹。你姐姐當年冒天下之大不韙娶了她……你說,這樣的情分,小師妹你撼得動嗎?我傾心於師父,是一廂情願,我承認。可你傾慕她,你這是……飛蛾投火啊!”


    宇文睿手一抖,酒葫蘆滑落在地,發出一聲悶響。


    “你……你知道?”


    柴麒看著她,臉上現出憐憫神色,躬身拾起掉落的酒葫蘆,輕輕塞回她的手中。


    “你是我師妹,卻也不止是師妹……你是皇帝,我今日請你喝酒,訴說衷腸,也求你個恩典,如何?”


    宇文睿愈發不解,心中隱隱不安,“柴師姐想說什麽?但說無妨。”


    “好!”柴麒點點頭,“你當年第一次見到我時,難道不覺得我這張臉看著眼熟嗎?”


    這話頭兒正戳中宇文睿的心事,“你難道真是……”


    “不錯!我與逸王宇文達是一母所生,確切地說是龍鳳胎。我其實該叫宇文麒,而他該叫宇文麟。”


    宇文睿如遭雷擊,“你們是……是慶王叔的……”


    這次柴麒卻搖了頭,“並非你想的那樣,我的親生父親是仁宗皇帝,先帝宇文哲其實是我的親姐姐,也是麟兒的親姐姐。”


    宇文睿驚得半晌緩不過神來,這件事太意外,也太匪夷所思了。她如何也想不到居然有這樣的真相。


    至於柴麒說的是否是真話,宇文睿毫不懷疑。一則,柴麒是世外高人,不涉世事,不求紅塵中俗利,她實在沒必要騙自己;二則,對柴師姐,對達皇兄,她自從認識他們的那天起,便有一股子說不清楚的親近感。宇文睿現在才懂得,那份親近感,源自他們的身體裏流淌著同樣的血液,那是和高祖皇帝一樣的血液!


    柴麒見她驚悚的模樣,心尖一疼,再次靠近她,摟著她的腦袋窩進自己的肩頭,緩緩道:“睿兒,同你說這些,一是為了告訴你些往事,二是……我想要你知道,我不會害你……”


    柴麒心一橫,續道:“所以,我才會勸你萬萬不要沉迷於景硯,那是一場有去無回的劫難……她愛你的……不,愛我們的姐姐愛得刻骨銘心!你若是執迷,隻會自苦,更會害了她!”


    宇文睿掙開她,眼中滿是不服氣,“可是,師姐,我怎麽會害了阿嫂?她這些年活得夠苦的了!我隻想疼著她,護著她,陪著她再也不讓她一個人孤零零地過活而已!難道姐姐在天之靈,不希望她好好地活下去嗎?不希望有一個人代替她好好地陪伴阿嫂嗎?”


    柴麒怔怔地看著她,仿佛透過她看到了曾經年少的自己,那份執拗讓人無奈,卻也讓人憐惜。


    摩挲著宇文睿的發絲,柴麒緩緩道:“睿兒,你說的都對,誰也不願孤零零地一個人過活,而真正在意一個人,就算自己一朝身死,也唯願她在人世間好生活著,把自己沒有享受到的幸福都盡享了……可,睿兒,這些都是我們認為的對她來說最好的路啊!而她自己……最難逾越的是人心啊!”


    宇文睿咬唇。阿嫂那麽美好,阿嫂一路走來的孤寂,還有那些硬撐的堅強,以及她為自己做的所有事,樁樁件件,一股腦地湧上心頭。


    她怎麽忍心看著阿嫂一輩子沉淪於對姐姐的感情中無法自拔?她怎麽甘心在感情上輸給一個故去的人?何況,這個故去的人,和自己一樣是女子,和自已一樣是皇帝?


    她是皇帝啊!整個天下都是她的!憑什麽阿嫂就不能屬於她?


    宇文睿麵容冷峻,淡道:“師姐,你的好意朕心領了。但,對阿嫂,朕絕不會放手!這輩子,我隻要她!”


    柴麒感受到她言語間的疏離,默歎一口氣,“師父曾經說過,你性子灑脫,隻是於感情上容易看不通透……睿兒,無論是親人之情,朋友之情,甚至君臣之誼,包括……與景硯,你要時時看得清楚才好。”


    宇文睿聽得心中感動,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點頭。


    柴麒淡笑:“你這性子,也是讓人操心的很。你都不懷疑我口中的身世是真是假嗎?真就這麽信我?”


    宇文睿一呆,悶聲道:“朕信你。”


    柴麒無奈,“這信人就信到十分的性子倒是可愛,隻是做皇帝的,該多留些心眼兒才是。”


    宇文睿凝著她,“麒姐姐,謝謝你……”


    柴麒挑眉。


    “這帝位,這天下,本該是你的,或者是達皇兄的,卻被我……”


    柴麒搖頭道:“我和麟兒,本就不該來到這個世上,隻是……陰差陽錯罷了!我無意這天下,麟兒他……哎!他做不得皇帝的……逸王府,遠比你看到的複雜得多!”


    “麒姐姐的意思是?”提到軍國大事,宇文睿來了幾分精神。


    “我也隻是知道些皮毛而已,你去問問段後和景硯,她們怕是知道的多些。”


    宇文睿皺眉,怎麽又有種被隱瞞的感覺?


    “睿兒,麒兒他很可憐,這中間太多見不得人的事,盼你看在血脈的分兒上,照拂他一些吧!”


    宇文睿更是不解,但她還是允道:“麒姐姐放心,無論怎樣,朕都不會為難達皇兄的!”


    宇文睿繼而問出心中的疑惑:“麒姐姐的母親是……”


    柴麒既然稱母後為“段後”,且看母後如何對待達皇兄,足可見麒麟龍鳳胎定然不是母後親生的。


    柴麒聞言,冷冷一笑:“母親?不提她也罷!”


    宇文睿微愕。


    柴麒卻已然起身,看著窗外漸亮的天空,幽幽道:“過幾日,漠南的女王會親自來大周覲見,到時候,你向她要眠心草,她一定會答應的。”


    宇文睿怔住:漠南女王親自來覲見?怎麽禮部沒有消息?為什麽要親自來?又為什麽那樣金貴的藥草,自己索要,對方就會答允?


    莫非……


    “漠南女王和麒姐姐有交情?”師姐剛從漠南回來,是去會友了?


    柴麒也神秘一笑,“到時候你就知道了!”


    柴麒看看天色,“我該走了!那一葫蘆奶酒,送你了!水晶糕的滋味不錯,可也要適可而止啊!”


    說著,勾唇一笑。


    宇文睿麵皮再次臊得通紅,忍不住問道:“麒姐姐急著去哪裏?”


    柴麒苦笑:“還不是為了你?師父隻疼你一人,便豁出去使喚我……她說昔年曾鼓勵你去親征北鄭,奪回高祖的佩劍‘非攻’。但前些時日,她突地算出你命格有變,親征北鄭必有血光之災。師父就命我去北鄭替你取回那柄劍,還說要你好好做皇帝,安守本分,不要胡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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