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意一個人,就該成就她,讓她成為最好的。”


    見宇文睿尚自不解其意,景硯端然道:“你幼時入宮,從那時起日日隨著師父習文練武。每天除了上朝,要讀多少書?裴先生和禦書房的諸位先生,每日要給你們講多少文章?還有每月逢五、逢十的日子,夜半三更的就要去找師父習武、學醫、學兵法,天亮了還要上朝聽政……這些,阿嫂不也舍得你了嗎?”


    宇文睿回想這些年來的種種,仿若隔世。世事變遷,很多人與事都變了,隻有阿嫂還陪在自己的身邊,真好。


    她心尖泛上甜蜜,嘴角和眉眼俱都彎成月牙兒:“阿嫂疼我,我怎會不知?衣食起居,事事都替我著想打算,唯恐委屈了我。”


    景硯歎道:“那些都是小事,阿嫂既不能替你習學,隻好為你打點好諸般瑣事,讓你一顆心專心於學業、朝政。無憂,所謂‘玉不琢,不成器’,阿嫂如此舍得你,就是盼著你學有所成,終有一日成為真正的帝王。列祖列宗,還有你的皇兄,你的父親母親,所有在意你的人,都在天上看著你,他們也同阿嫂一樣的心思。”


    宇文睿動容,握拳道:“阿嫂放心,無憂絕不會辜負阿嫂的期盼的!”


    景硯所言,正契合宇文睿此刻所想——


    她自從那日看清楚了自己對阿嫂的心思,想來想去,總是覺得自己配不上阿嫂。就算是皇帝又如何?她的皇位是阿嫂給予的,沒有阿嫂就沒有如今的宇文睿。而這七年來,自己始終生活在母後和阿嫂的庇護之下,幼時信誓旦旦地說要“保護阿嫂和母後”,可隨著年紀漸長,宇文睿慢慢明白了,所謂“保護”,不是說說就能夠實現的。


    宇文睿不止一次自問:如果傾心,除了滿腔的愛意與愛慕之情,自己能給予阿嫂什麽?阿嫂什麽都不缺,那麽自己能做到,唯有實現她的理想了。不!是把她的理想作為自己的理想去實現!


    因此,幾日來,宇文睿強自克製著恨不得時時刻刻見到那人的衝動,她上朝聽政,她和重臣探討北鄭局麵,她沉於政事中,不僅僅是為了打下北鄭一統江山,還有之後的天下太平百姓樂業,她幻想著千百年後,後人能夠記得自己曾經帶給大周一個“啟元盛世”,她更幻想著後世人能把她和她的名字放在一起紀念。


    她,宇文睿,發誓要做個好皇帝!


    但是這番心思,她不願一一說出口。北鄭偽朝廷還擺在那兒呢,什麽盛世也不知道在哪兒,與其發些虛無縹緲的誓願,倒不如腳踏實地地做事。


    眼前的孩子一臉的堅毅,她說著讓自己放心,就像曾經的那人,溫言寬慰自己“卿卿別怕”……


    這孩子是他們的傳承,她會比他們走得更遠,而自己也會讓她走得更穩。


    景硯心中憐意大盛,又大感寬慰,忍不住輕撫宇文睿的鬢發。


    宇文睿不言不動,小口小口地呼吸著獨屬於阿嫂的氣息。她貪戀這味道,更貪戀阿嫂的溫柔。她的心因此而柔軟且堅硬——


    柔軟是因為情,堅硬也是因為情。


    她在心中默默發誓,她要成就阿嫂的理想,她要成為阿嫂心目中“最好的”,她要為她打下萬裏江山,她要嗬護她一生一世!


    隻聽景硯在她耳邊緩緩續道:“所以,無憂,英國公包括阿嫂,對悅兒也是一般的心思。景家幾代忠良,為大周江山也算鞠躬盡瘁,‘英國公’的封爵也是靠著軍功打拚下來的。悅兒又是景家這一輩唯一的孩子,將來,兄長或者景修也許還會有孩子,但悅兒到底是景家這一輩中最年長的。闔府的寵愛,豈會不寄予厚望?”


    “阿嫂的意思是?”宇文睿的腦中劃過一個大膽的念頭,隻一想,自己先把自己嚇了一跳。


    “不錯。當日你剛入宮時,和悅兒初次見麵就大打出手。後來她母親來坤泰宮,名為問安,實則是替悅兒出頭。”


    “我記得,”宇文睿點頭,“景夫人當時還為難我來著,阿嫂一番回護我都記得。”


    景硯輕笑:“為難也罷,回護也罷,時移事易,為君者該胸襟開闊,這些不必放在心上。”


    宇文睿頷首:“阿嫂說的是,我隻記得阿嫂對我的好。”


    景硯微微一笑,也不同她爭執。


    “當日,我為了爭取朝堂內外對你即位的支持,曾暗示長嫂,若支持於你,將來或許悅兒有機會承襲英國公的爵位。”


    “景夫人的親兄弟是孟節度使。”


    景硯道:“正是。雖說彼時存了權謀之心,但是若說根源,到底是不甘心天下女子雌伏於男子之下。既然皇帝都能女子來做,那麽爵位憑什麽女子就承襲不得?”


    宇文睿深以為然,慨然道:“阿嫂說的是啊!我還想開女科取士呢!還有女武舉!我大周女子習武的多,要是都能為朝廷所用,何愁無良將?”


    景硯笑:“此事不急在這一時,慢慢來。且說悅兒的事,她自幼嬌慣,若是長久下去,這人不就毀了?既為悅兒個人著想,也為英國公府著想,何不放手讓悅兒一搏?”


    宇文睿沉吟半晌,才道:“阿嫂容我再想想。悅兒真要上戰場,一定得派人護衛好了。”


    你當英國公府不會派高手護衛?


    景硯暗道。卻也不急於和她爭辯。


    “都快亮天了,明日還得上朝呢,快回寢宮安歇吧。”景硯說著,起身打算回宮。


    宇文睿也隨著起身:“我就在這兒將就半宿了,後殿床榻鋪蓋現成的。”


    “胡鬧!”景硯板了臉,“這哪是睡覺的地方?又陰又涼的。女孩子家,再落下病根兒!”


    宇文睿最喜歡阿嫂體貼關心自己,聞言心中一暖,涎著臉皮湊上來,小聲道:“要不阿嫂陪我睡?就不涼了……”


    景硯一口氣憋在胸口:我不氣,不氣……小孩子家家,胡說八道,怎麽能當真?


    她狠剜了宇文睿一眼,並不答言,轉身就走。


    宇文睿眼尖,瞬間捕捉到她臉頰上的一抹紅暈,心神一蕩,不怕死地緊隨上來:“我送阿嫂回宮。”


    景硯再剜她。


    宇文睿笑嘻嘻的:“阿嫂別惱,我乖乖回寢宮睡還不好嗎?”


    景硯又一口氣憋在胸口:我氣的不是這個好吧?


    不等她邁出兩步,又被宇文睿一把拉住:“阿嫂就穿了這麽點兒?”


    景硯懶得和她廢話,又無奈於掙不開她的手。


    宇文睿自顧自又道:“夜風這麽涼,隻一件薄袍子怎麽成?”


    她說著,扯過申全捧過來的自己的披風,閃身到景硯麵前,“噗嚕嚕”抖開明黃披風,兜住景硯的後背。


    景硯大驚:明黃色乃帝王服色,何況上麵還繡著五爪金龍?


    她用力扳住宇文睿的手腕:“無憂別胡鬧!這不合禮製!”


    宇文睿隻要心愛的女人不被凍著,她性子上來,管什麽禮製不禮製!


    “管他呢!阿嫂不冷就行!”


    說罷,扯過披風的兩根帶子,想要在景硯的頸下打結。


    不成想,景硯不欲如此,奮力推阻,二人你來我往,這結子怎麽都打不成。


    麵對宇文睿的執拗,景硯隻好無奈讓步,“我自己來。”


    宇文睿才不肯放過她:“阿嫂係的沒我係得暖和。”


    景硯無語。


    阿嫂乖乖地由著自己動作,還別扭地撇過臉去,留給自己一抹氤氳的暖色,仿若禦花園湖心的嬌荷,明豔得恰到好處。


    宇文睿嗓子眼兒發緊,那抹誘人顏色,對她有著莫大的吸引力。她很想靠得更近,越近越好,然後,一親芳澤……


    她拚盡全身的力氣,才努力地把目光從阿嫂的臉頰移走,輕抖著雙手,好不容易打好了結子,又抿著唇端詳一二,滿意地點點頭。


    景硯亦不輕鬆——


    無憂長大了,個子也越發的高了。長年的頤指氣使,使得她周身散發著屬於上位者的威儀,並不因她孩子氣的動作而減損分毫。這樣的氣度,除了讓人為之折服,更讓人不由自主地生出依賴倚靠之感。


    這還是那個幼小頑皮的孩童嗎?


    自己親手養大了她,造就了她,如今,這樣的她,不知會令多少少女為之芳心雀躍,又不知會令多少少年郎為之甘願赴湯蹈火。


    景硯突覺心頭澀澀的,說不清楚的難過。


    宇文睿眼巴巴地看著景硯的背影消失在視線中,獨屬於阿嫂的淡淡的氣息猶在鼻端回蕩。她心緒難平,興奮得實在沒心情立馬回寢宮睡覺,索性撇開肩輿、隨從,信步踱回寢宮。


    夜色更深濃,草叢中不甘寂寞的蟲豸吱吱地鳴叫,偶爾還能聽到飛鳥在樹枝上“撲棱棱”地拍打翅膀。


    涼風習習,拂散了宇文睿心口的熱意。


    剛走了幾步,宇文睿的脊背忽的挺直,眉峰微不可見地挑了挑。她於是止步,喚來抬肩輿的小內侍,規規矩矩地帶著隨從回了寢宮。


    宮女服侍著小皇帝安睡,放下榻簾,恭敬退出。


    榻上,緊閉雙眼的宇文睿猛地睜開雙眼,豎著耳朵細聽外麵的動靜。


    直到確定當值的宮女、內侍都安靜無聲了,她才躡手躡腳地起身,套上外袍,蹬上靴子,翻窗而出。


    到了無人處,宇文睿再不敢耽擱,運起輕功,發足狂奔。


    她心中焦急,隻因剛才有人傳音入密:想要顏無念活命,速來老地方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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