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睿的腦袋磕在了屏風上,發出“咚”的一聲悶響。幸好她自幼習武,危急關頭身體自發生出反應,才不至於讓一國之君頂著個鵝腦袋招搖過市。


    話雖這麽說,那屏風也不是個普通物事,在她腦門上磕破一層油皮兒也是綽綽有餘。


    宇文睿捂著腦門,嘴裏“嘶嘶”地哼了兩聲。


    景硯聽到那一聲“咚”,一驚之下,便想奔過去查看她的傷勢。可轉念一想這小冤家之前的所作所為,俏臉一紅,咬唇,撇臉——


    活該!誰讓你對我……


    這樣想著,景硯的臉又紅了。


    秉筆怔得張大了嘴,眼睜睜看著小皇帝撞上了屏風,又捂著腦袋,貼著自己身側奪路而走。


    “皇……”


    好吧,既然太後都不聞不問,身為太後的大宮女,自己還是不要多嘴的好。


    景硯穿好衣服,撩簾子出來的時候,發現小皇帝還在,正倚著殿柱子揉腦門呢。


    她又是好氣又是好笑,繃著臉,扳過宇文睿的腦袋,“別揉了,越揉越腫。”


    宇文睿停手,抬頭,對上景硯的雙眸,一時間又不爭氣地陷入那兩泓瀲灩中。


    兩個人離得這般近,景硯焉會看不到她眼中的迷離?


    景硯很想甩手撇開她不管,可再看到她腦門上的破皮兒,心就軟了,隻好杏眼一立,瞪了回去。


    宇文睿曉得自己之前無意中冒犯了阿嫂,阿嫂沒十分同自己計較,已是寬容之至。她很有自知之明,吐了吐舌頭,表示不敢再造次了。


    景硯也是無語。宇文家幾乎每一輩都有喜歡同性之人,這已經滲入他們的血脈中,看來無憂也是如此。不然不會對悅兒起了心思,也不會聲稱“不娶後君”,更不會看自己嫂母的身體看得呆癡了?


    哎……


    景硯犯愁了:該拿這小冤家如何是好?


    “主子,奉先殿已經收拾停當了。”


    恰在此時,侍墨回稟。


    奉先殿?


    宇文睿這才注意到阿嫂身上穿著的不是尋常衣服,而是一件素白裙,上麵隨性點綴著幾簇紅梅,取的大概是“寒梅傲雪”的意頭。


    阿嫂穿白確實很好看,尤其是那簇簇紅梅,點綴得恰到好處。不過,這件衣服七年來宇文睿從沒見阿嫂穿過。如今穿上,又要去奉先殿……


    宇文睿的心頭劃過不好的預感。


    “可要喚太醫來瞧瞧?”景硯問。


    宇文睿搖頭。這點子小傷,實在算不得什麽,沒必要興師動眾的。


    景硯了然,本想打發她回去換件素淨衣衫,卻一眼瞥見了她身上的袍子和腳下的靴子——


    這不是男人的衣衫嗎?


    靴子上還沾著灰塵、泥點兒,平日裏哪沾過這麽多灰?


    還有這玉冠,這發式……


    景硯秀眉緊蹙,俯身拾起腳邊兩三寸長的麵人小像。小像背著手,揚著頭,臉上掛著淡淡的笑意。儼然就是宇文睿的微縮版。


    “皇帝好興致!”景硯冷笑,“街市上好玩嗎?”


    宇文睿一凜,之前預備了一肚子的話半個字也不敢吐出,她厚著臉皮自景硯手中搶過小像,揣回自家袖袋中:“嘻嘻,阿嫂瞧這小像像我吧?等我把它放在阿嫂的枕邊,替我陪著阿嫂。”


    胡說八道!當哀家春閨寂寞、孤枕難眠嗎!


    此刻,景硯實在沒空同她認真計較,暗嗤一聲,吩咐備肩輿,去奉先殿。


    又喚宇文睿:“皇帝也隨哀家來。”


    宇文睿登時頭大如鬥。


    她果然猜得不錯,景硯真的是來祭奠她的皇兄宇文哲的。


    宇文睿頓覺索然無味,悻悻地隨著景硯,景硯要她拜,她就拜,景硯讓她行禮,她就行禮。


    神主牌位後,是宇文哲的畫像。畫像上的明宗皇帝,武弁服,顏如玉,腰間懸著佩劍,上鏨“非攻”兩枚篆字,目光如炬,炯炯有神地望著前方。


    宇文睿看他的同時,覺得他也在看著自己。而這樣的“對視”,更讓宇文睿有種看鏡中的自己的感覺——


    為什麽她要和明宗皇帝越長越像啊?自己小時候,可沒這麽像的啊!


    好煩啊!又不是親兄妹,長這麽像做什麽?


    宇文睿隱隱覺得這樣很是不妥,但具體不妥在哪裏,她一時也說不清楚。


    “無憂,為你皇兄上香。”景硯目不轉睛地凝住宇文哲的畫像,淡淡地道。


    “哦。”宇文睿答應著,自秉筆手中接過香,親手點燃,舉過頭頂拜了拜,才一炷炷插|進神位前的香爐中。


    景硯安靜地看了半晌,忽道:“明日是你皇兄的冥誕,禮部的祭奠是定然有的。不過,那是朝廷的典禮,算不得你我的心思。今日,阿嫂便帶你來這裏,好讓你皇兄在天之靈知道你親政這一年多來做得如何。”


    宇文睿眨眨眼,沒言語。其實,對於她那位在天上的皇兄如何想,她並不很在意。她對他,感情很複雜。


    一方麵,她該感激他讓她繼承大統,使得她有機會成為一代明君彪炳史冊。而另一方麵,尤其是年少的時候,她對他甚至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恨意:隱約中,她覺得他剝奪了她闖蕩江湖、逍遙一生的夢想。


    而如今,這種複雜的情愫似乎有了某種變化。宇文睿已經習慣了去做一個皇帝,可她不習慣的,不,是她不喜歡的,是阿嫂這麽多年過去了,還是心心念念這個天上的人。這讓她很不舒服,就像是自己日積月累攢下的珍珠寶貝,其實不過是替他人保管的。


    過路財神什麽的,真討厭!


    景硯見她不言不語,自顧自續道:“哀家本想讓你沐浴更衣,再來拜祭你皇兄。可看到你這身裝束,哀家就想,該讓你皇兄親眼看看你素日的情狀。”


    宇文睿聞言,臉上一熱。她知道阿嫂是在譏自己偷跑出宮去玩耍,還女扮男裝。


    然而,轉念一想,宇文睿又覺憤憤不平,忍不住開口道:“所以阿嫂就沐浴更衣,還穿了這件衣衫?”


    景硯滑她一眼,坦然道:“正是。這件衣衫是昔年間你皇兄最喜歡看我穿的。”


    所以,你就特特地穿著來見他?七年都沒穿過的衣服,都能翻出來穿?


    宇文睿嗓子眼兒發緊,胸口一時滯得難受。


    “無憂,所謂夫妻情深,你現在是體會不得的,等你什麽時候有了……”


    不待景硯說完,宇文睿猛地起身,額上青筋蹦蹦暴起:“等我什麽時候有了後君嗎?”


    景硯微詫,“你急個什麽?哀家說後君了嗎?這是什麽地方?就算是皇帝,這奉先殿裏也不容你胡鬧!”


    宇文睿悶悶地別過臉。


    景硯睨著她別扭的模樣,很是無奈,歎道:“無憂,我知你性子跳脫,可皇帝就是皇帝,你享了天下一等一的富貴,就要受天下一等一的束縛,沒有人生來便是純粹享福,而不必承擔任何責任的。”


    宇文睿聽得動容。她不是不知道身為皇帝的責任,相反,她捫心自問,這一年多來,對於政事,自己堪稱勤奮,從沒耽誤過任何朝政大事。可她還年輕不是?尋常人家十幾歲的女孩子又是如何過活的?難道身為皇帝,她連這點子快樂都被剝奪了?


    景硯口氣稍緩,溫言道:“阿嫂知道你年輕,好奇心重,喜歡玩耍,又貪新鮮。是以,阿嫂盡量可著你的心思來,盡量不十分拘束了你。後君之事,咱們從長計議,不急在這一時。你若當真……咳……當真喜歡女子,也無妨,隻要不礙著國祚根本,你喜歡哪家的女子,阿嫂助你娶回宮中,可好?”


    喜歡……女子?


    宇文睿驚得瞪大了眼睛:女子,也可以,喜歡女子,嗎?


    女子……該如何……喜歡女子?


    於是,小皇帝的人生,有了新的課題。


    景硯望著她瞪圓的晶亮大眼,隻覺可愛,忍不住莞爾。可“喜歡女子”這種話,在奉先殿列祖列宗的神主前說出來,終究是失了禮數。


    景硯輕咳一聲,緩解心內的尷尬:“阿嫂在一日,便盡力替你張羅一日。可話雖如此說,萬一哪一天,阿嫂不在了……無憂,你可莫要忘記當年答應阿嫂的事,要做個像高祖皇帝那般的好皇帝。”


    宇文睿的心髒如遭重擊——


    阿嫂不在了?何意?


    是說那種“不在了”嗎?


    她一把抓緊景硯的衣襟,素裙上麵的簇簇紅梅幾乎被她大力攥碎:“阿嫂不要無憂了嗎!”


    景硯見她激動成這副模樣,暗暗心驚,手掌覆在她的手背上,安撫道:“無憂別慌!你還小,如今北鄭大敵未定,國政不穩,阿嫂豈會棄你不管?”


    宇文睿咬著牙,看著她,一字一頓恨恨道:“所以阿嫂要等到天下一統,政事安穩,海晏河清,便要……便要追隨他而去嗎!”


    她說著,一揚手,左手食指指向畫像上的宇文哲。


    “那是你皇兄!是先皇!你怎能……”怎能失禮地點指他?


    宇文睿忽的冷笑道:“阿嫂不是要追隨他而去嗎?阿嫂不是打算不要無憂了嗎?好!好得很!到時候,就別怪無憂不獨活!”


    景硯倒吸一口涼氣,顫聲道:“你說什麽?”


    宇文睿鼻腔間哼了一聲:“我說,我要黃泉碧落追隨阿嫂!阿嫂生,無憂就生;阿嫂死,無憂絕不獨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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