沁芳閣?


    這名字……


    不容宇文睿細想,鋪天蓋地的脂粉香氣迎麵而來。


    宇文睿隻覺得鼻子發癢,險些失了儀態打噴嚏。她久居於禁宮中,那裏就是女人的天下,上自太皇太後、太後、皇帝,下到宮女、嬤嬤,遍地都是女人,宇文睿隨便哪天見到的各路女人沒有五十,也有三十,可這個什麽“沁芳閣”簡直比禁宮裏的脂粉氣還重。


    這裏是什麽所在?


    “姐姐回來了?”鶯鶯燕燕,環肥燕瘦,幾個年輕的女子迎了出來。


    見到宇文睿,眾女子眼中俱都閃過精光:“哎喲!好俊的小公子!”


    俗話說“鴇兒愛財,姐兒愛俏”,宇文睿長得漂亮,眾女子焉能不愛看?


    她們說著,歡悅衝上前來,扯衣襟兒的扯衣襟兒,拉袖子的拉袖子。


    “公子麵生得很,怕是頭一遭來咱家吧?”


    “哎喲公子生得好俊,咱都忍不住心口砰砰亂跳了!”


    “公子別理她們,來,到我房中款款相敘可好?”


    一時間鶯歌燕舞,嘰嘰喳喳響成一片。


    宇文睿被她們嚇死了,一張玉麵登時變作煞白,如遭洪水猛獸。


    她慌亂後退躲避,不提防一隻軟綿的手掌撐在了自己的後腰上。


    宇文睿渾身的肌肉驟然繃緊。


    沐漪寒柔婉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吳公子,既然到了,何不請進,容漪寒奉一杯茶敬謝?”


    “爺!您該回府了!太夫人……”申全奮力掙開紅兒,一把拉住宇文睿的衣角。


    他算是看清楚這是什麽所在了: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跑嗎?


    若是太後知道陛下不僅偷跑出宮玩耍,還到了這等煙花之地,自己的腦袋還要不要了?想及此,申全驚得內衫都被冷汗浸透了。


    馥鬱的氣息貼緊在脊背上,宇文睿聽到那軟甜似酥酪糖般的聲音,肢體便有些僵硬。她隱約察覺出這處“沁芳閣”並非尋常所在,又聞聽申全提及阿嫂,不亞於當頭棒喝,輕輕一晃身形,躲開了沐漪寒的碰觸。


    “沐姑娘,我離家許久,怕是家中長輩惦念,就此別過罷!”說罷,她抽身要走。


    不想才邁出步去,便聽到沐漪寒在她身後幽幽道:“漪寒隻道公子武功卓絕,又是古道熱腸,不似那等俗人眼光,卻原來公子也是介意漪寒的身份,不肯屈尊……”


    她說著,突地苦笑一聲,仿佛自言自語般:“也罷,漪寒本就是輕賤命,怎敢拖累公子沾染汙淖?”


    聲音中透著說不盡的哀婉無奈。


    宇文睿不由得停了腳步,她心思靈透,又是生於民間,此一個回合,她已明了沐漪寒的身份,以及這“沁芳閣”是個什麽所在。


    她緩緩轉身,蹙著眉上下打量著沐漪寒。


    小時候,她偶爾聽到過巷閭間的閑語,大人們說起“青|樓”總是言語晦澀,麵露鄙夷的。彼時,她就知道了,青|樓裏麵的都是些勾引男子的“壞女人”。後來,她讀了些書,尤其是讀了諸般傳奇話本子,方知不盡然。便如有好人也有壞人,有清官也有貪官,青|樓女子中也有胸襟不讓須眉的巨眼英雄、紅顏丈夫,其氣節、風範大可令冠冕堂皇的偽君子們汗顏。


    眼前的沐漪寒又是怎樣的人?宇文睿暗自忖度著。


    她娉娉婷婷地立在那裏,不言不動,如一株青蓮,卓然於淤泥中。


    她哀戚的話語飄入宇文睿的耳中,宇文睿聽得頗感酸楚——


    或者,沐姑娘有什麽痛苦的過往;或者,她也有一腔傲霜決心。隻是,這世間可容她如此?


    佛說“眾生平等”,可當真臨到了個人頭上,確然平等嗎?


    若她隻是出於一顆向善結交之心,自己怎忍心拒她於千裏之外?那對她,將是怎樣的傷害!


    宇文睿想罷,誠懇道:“沐姑娘既有此心,在下便叨擾了!”


    申全聞言,幾乎要衝上前強拉她離開。祖宗,您瘋了!這是什麽地方?是您該來的地方嗎!


    卻不想,沐漪寒淒然一笑:“漪寒知公子是個本分人……嗬,是漪寒僭越了!公子請便吧!”


    她揚手做了個“請”的姿勢,卻瞥過臉不肯再看宇文睿一眼。


    宇文睿胸口一酸,猜她是強忍著淚水不欲被自己看到失態,心裏更覺難受了。她覺得自己傷了個好女子的心。


    “沐姑娘,我……”眾目睽睽之下,宇文睿還想說點兒什麽話來寬解沐漪寒,可人家壓根就不同她對視。


    申全可等不得了,他急拉住宇文睿的袖子:“爺,咱走吧!回去晚了,太夫人該惦記了……”


    宇文睿愧疚地望了一眼沐漪寒孑然落寞的身影,隻好慨歎一聲,扭頭走了。


    主仆二人悶悶地剛轉過一個巷口,忽聽得身後一疊聲的雜亂腳步聲。


    “公子!公子請留步!”


    宇文睿詫異駐足。


    竟然是那個小丫鬟紅兒。


    又要做什麽?申全頭皮發炸,如臨大敵。


    不想紅兒追上二人,顧不得氣喘籲籲,“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叩頭有聲。


    “你這是做什麽?”宇文睿皺眉。


    “求公子救救我家小姐吧!”


    “你家小姐怎麽了?”宇文睿急問。


    紅兒未答,臉先通紅。她囁嚅著開口道:“初八就是我家小姐十六歲芳誕,閣裏的媽媽要她登台……登台獻藝……”


    說著,紅兒臉頰滾燙,難為情地說不下去了。


    宇文睿猶自等著她的下文。


    紅兒鼓了鼓勇氣,索性豁出去道:“到時候……小姐就要……就要待價而沽,出錢最多的……便是……便是她的第一個入幕之賓……”


    “什麽!”


    宇文睿腦中“嗡”的一聲,大怒:“還有王法嗎!天子腳下,他們竟然……竟然……”


    說到最後,她也說不下去了。大周朝從沒禁過娼業,至於如何經營,那是各家的主張,縱然是皇帝,她也管不得。


    紅兒哭訴道:“小女子今日見識了公子的武功人品,公子定然是個好人,也定然有法子救我家小姐於危難之中……嗚嗚嗚……昔年我家鄉遭了天災,父母雙亡,我流落街頭病餓交加,是小姐她好心救了我,賞我一口飯吃,又花銀子延醫用藥,讓我不至於病餓而死。小姐她是個好人,嗚嗚嗚……公子您可不能不救她啊……”


    宇文睿聽得血撞頂門,急問:“如何救她?你說!”


    “隻要公子屆時到場出價最高,小姐便可免於受辱!求公子救救她吧!您的大恩大德紅兒就是做牛做馬也是要報答的!”紅兒哭著再次叩頭如搗蒜。


    “好!我答應了!我到時候一定去救她!”宇文睿扶住紅兒,溫言道,“不必你做牛做馬,你家小姐不容易,你記得好生侍奉她便好。”


    紅兒沒想到她如此痛快就答應了,一時間沒反應過來,隻怔怔地凝著她俊美容顏。


    申全早聽傻了,嘴張大著幾乎能塞進個雞蛋。


    這都哪兒跟哪兒啊!一國之君要救青|樓姐兒於水火?祖宗您當您是宋徽宗嗎?就算是宋徽宗,人家也沒花大頭錢去買李師師的……咳咳……


    祖宗您是女子啊!就算愛,也該愛個俊俏相公吧?話說您之前巴巴地摟著那沐姑娘不撒手,怎麽個意思?這是鬧哪樣呢?您真當奴婢我什麽都不懂嗎?您還真別小瞧奴婢,在宮裏也有幾個姐姐……咳咳……鍾情於奴婢的!


    回宮路上,申全幾次欲言又止。見小皇帝腳步匆匆,一臉的凜然正氣,又生生將滿腹的話咽了回去。


    說到底,他不過就是個伺候人的內侍,勸勸也就罷了,最終如何決斷,真是自己能夠做的了主的嗎?


    思及此,他不由得憶起前日見到的魏秦魏總管的模樣,暗想何時自己才能有那份氣度胸襟呢?


    單說宇文睿,此刻她胸中如同騰起一團火——


    沐漪寒是個美麗又良善的女子,縱然失陷於娼門,可那是命運無情,怎能怪得她來?這樣的好女子不該被如此糟蹋,她值得真正疼愛她的人全心全意對她好。


    心頭一熱,宇文睿更覺自己該當救她。就算壞不得行規,但自己可以按照符合規矩的方法救她。


    自己是她的,是他們的皇帝,合該嗬護天下所有子民周全。哪怕對方隻是個普通的青|樓女子,活在我大周,怎能無視她的苦痛?


    宇文睿隻覺得自己真像個皇帝,強烈的自豪感充斥了她的胸臆。她很想有個人同她分享這份激蕩的情感,她想阿嫂,想阿嫂那關切的目光,和柔情的疼愛。


    潛回宮中,宇文睿嫌棄地撇開申全,揣了自己的麵人小像,自顧自發足狂奔到坤泰宮。


    直至看到坤泰宮後院的高牆,宇文睿才大鬆了一口氣。


    她窺了一圈四周,沒有人,遂手腳並用,蹭蹭蹭攀上了丈餘高的牆。


    恰在此時,一名內廷侍衛因為解手落了單,正路過坤泰宮的後牆。他猛一抬頭,驚見牆垛上伏著個白影兒。


    那侍衛大驚失色,“什麽……”


    那個“人”字還沒說出口,宇文睿察覺,揚起一根食指搭在唇邊,衝著他“噓”了一聲,示意他莫要聲張。


    陛下!


    侍衛震驚,雙膝一軟,便要行大禮。


    可誰料,他眼前忽的一花,白影瞬間就不見了蹤跡……


    那侍衛難以置信地瞪大了雙眼,使勁兒揉了揉眼睛,牆頭還是牆頭,哪有什麽“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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