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後,皇後——”


    情勢若此,段炎再也坐不住了,起身,朝著段太後拱了拱手,“可否容臣一語?”


    段太後擰緊眉頭,深邃的目光看向了他。


    段炎心中微微一動,連忙收斂心神,道:“煩請太後恕臣行走禁宮之罪。”


    段太後不解。


    段炎又道:“臣想去奉先殿見見睿殿下。”


    景硯聞言,一喜:若是阿睿能得當朝宰相教導,於阿睿而言,自有天大的好處。如果段大人能夠認可阿睿,那麽阿睿的帝王之路會走得順暢十分。


    她自信以阿睿的聰敏、可愛定會贏得段炎的認可與喜愛。


    見段太後尚自猶豫,段炎輕笑:“臣的小孫女同睿殿下年紀相仿,也是頑皮得緊。臣平日在家,哄小孫女很是擅長。想來全天下的小孩子都是差不離的。臣去瞧瞧睿殿下,開解幾句,或可有效。”


    段太後聽他言語中難掩的喜悅,遙想那含飴弄孫的情景,歎道:“之亮好福氣。”


    段炎掃過段太後的眉眼,略一失神,自知失禮,連忙垂首恭道:“臣請太後懿旨。”


    段太後微一沉吟,“也罷。玉玦,你就領段大人去奉先殿吧。傳哀家的口諭,諸隨從人等但聽段大人吩咐行事。”


    玉玦應“是”,手掌向殿外一領:“段大人,請!”


    段炎忙拱手道:“有勞了!”


    緊走兩步,段炎忽的想起什麽,扭身又道:“太後,臣是外臣,這‘擅闖奉先殿’的罪過,若是言官追究起來……”


    太後擺了擺手,“哀家省得!之亮,哀家恕你無罪。”


    她想了想,又道:“行大事者,不必在意瑣碎細節!”


    段炎一凜,心中雖是佩服太後一介女流之磅礴大氣,然自問,己身是做不到的。


    段炎隨著玉玦步出殿外,段太後低頭,劃過景硯跪在金磚之上的瘦削身形。


    “你起來吧。”聲音淡淡的,聽不出什麽情緒。


    景硯謝過,垂首侍立。


    段太後瞥了一眼她顯是清減的模樣,喉間泛上一股酸澀感。


    “玉璧,著小廚房備膳,另加兩樣皇後喜吃的菜。”她吩咐道。


    玉璧答應一聲,自去傳膳。


    景硯已然聽得呆了。


    段太後並沒理會她的情緒,自顧自道:“你還沒用膳吧?就在這兒陪哀家進些吧……一起,等阿睿回來。”


    景硯的眼中湧上酸意,強壓下來,躬身應道:“謝母後賜飯。”


    段太後擺了擺手,示意她不必多言。


    奉先殿外,申承如熱鍋上的螞蟻般心中煩亂,偏偏麵上還要裝出若無其事的恭謹模樣。


    已經半個時辰了,殿內沒有任何異樣的聲音。


    申承倒是巴不得裏麵那位小祖宗來個哇哇大哭,弄出點兒聲響來,他心裏也能托底些。


    大殿窗欞子上倒是有縫隙,可眾目睽睽之下他可不敢扒著看裏麵的究竟。到時候再被問個“私窺宗廟”之罪,加上之前尚未決斷的“失職之罪”,得!他這條老命算是交代了。


    正焦慮間,遠遠有腳步聲傳來,聲音從無至有,由遠及近……


    申承眼睛一亮,忙抻著脖子觀瞧。


    他一眼便瞧見了太後身邊的玉玦——


    嘿!有救了!這是太後她老人家派人來救睿殿下了!


    又一眼瞧見玉玦引著的那人,喲,一品服色,這不是咱們段大人段大宰相嗎?


    申承於是看不懂了。


    “申總管,秉筆姑娘,我奉太後懿旨,引段大人來瞧瞧睿殿下。”


    玉玦低聲說著,轉向段炎,“段大人,請!”


    段炎拱了拱手,壓低聲音:“有勞諸位了!”


    眾人連忙行禮。


    申承更是一張胖臉擠出了笑紋:“咱家正盼著救星呢!誰想太後她老人家派來段大人這位大救星來了?”


    段炎微微一笑,也不答言,一撩官袍,躡足踏上殿基之上的青磚。


    他聽段太後說起過,這位睿殿下自小習武,乃是名師高足。他一介書生,足音自會被那小殿下聽入耳中。於是,當朝宰相隻好學起了偷兒行徑,踮起足尖,輕手輕腳地靠近大殿窗欞子。


    眾人皆是看得一呆,險要噴笑。


    段炎倒是渾不在意,悄悄扒住窗欞,眇一目,向內觀瞧。


    哪裏有半條人影子?


    段炎愣住,又瞪大眼睛仔細看向高祖神主前的蒲團,也是空的。


    正詫異間,忽的傳來輕巧的腳步聲,一個著紫袍的小小身影從大殿的另一角踱了過來。


    那裏正是個死角,在段炎所處的地方瞧不分明。


    段炎看著那紫色的身影,苦笑,暗暗搖頭,這位睿殿下哪裏是老老實實在那兒跪著呢?人家早在殿裏溜達上了。


    但見雲睿,順著大殿一角的神主,一個一個地瞧過來。每到一位神主前,先是繞著香案轉上一圈,細細打量其上的每一樣祭物;接著便越過香案,仰著臉仔細琢磨每一幅神主畫像;看得夠了,再歪著頭看牌位上的字……


    段炎似有所悟,卻又不十分確定。


    獨自在這空無一人的大殿之中,還有心鑽研種種祭物,這孩子的膽子不是一般的大。又看得如此細致,雖然不知道她在鑽研些什麽,足可見是個心思敏銳的孩子。如此心性,若是教導得當,堪為一代明君。


    段炎暗自想著。


    不過,隻是這般,不夠。


    段炎於是不再遮遮掩掩,扣住殿門,“隆隆隆”,沉重的殿門被從外打開。


    雲睿正貓著腰研究武宗皇帝的畫像,渾沒想到會有人突然闖進來。饒是她膽子奇大,也被嚇了一跳。


    三朝元老矍鑠的眸子對上的,正是雲睿帶著疑惑和驚惶的目光。一代名相與一代明君,便是在此種情狀下第一次照麵。


    老先生好氣度。這是雲睿對段炎的初初印象。


    這孩子不像仁宗皇帝,不似陛下,更不似武宗皇帝……這是段炎對雲睿的評語。


    這靈動的眼神,倒像是老夫家中頑皮的貓咪——


    愛貓情切的段大人不禁莞爾,朗聲道:“睿殿下好興致?”


    認識我?雲睿眨眨眼,倏的發現段炎身上的官袍。唔,似乎是個大官……


    “老先生認識我?”


    段炎抱拳行禮道:“臣尚書左仆射段炎參見睿殿下!”


    尚書左仆射?是個什麽官兒?


    且不管那是多大的官兒,這樣氣度不凡,又是上了年紀的老先生給自己見禮,雲睿實在不好意思就這麽生受了。


    她連忙抱了抱小拳頭,還了一禮:“我隻是個小孩子,老先生不必如此。”


    段炎暗讚一聲“好個尊老的小孩子”。他並沒有阻止雲睿行禮,而是淡笑道:“不然。殿下天潢貴胄,天之驕子,為君,臣自當尊之。”


    雲睿聞言,想了想,似乎也想不出什麽拒絕的理由。


    “殿下方才在看什麽?”段炎單刀直入。


    雲睿臉上一紅,想起自己是“被阿嫂罰跪”的,竟被這位老先生看到沒做當做之事,不禁赧然。


    “我……我已知道錯了,”她替自己辯白道,“阿嫂說了,何時……何時知道自己的錯處,何時可以起身!我既已知道自己的錯處,自然……自然可以起身!”


    “哦?”段炎忍著笑,“既如此,殿下為何不走出這奉先殿?”


    雲睿抿唇:“阿嫂……阿嫂隻說知道錯了,便可起身,並未……並未說可以出殿。而且……”


    “而且什麽?”段炎溫言問道。


    雲睿扭身看向身後的一列神主,“而且,這些……我覺得好生……好生有趣。”


    段炎嘴角微抽,暗嗤一聲:“孩子話!列祖列宗的神主,倒成了‘有趣’的玩意兒了?”


    不過,他並未說出口,而是問道:“殿下之前說‘老先生不必如此’,還了臣的禮,是因為臣的年紀嗎?”


    雲睿畢竟年齡幼小,並不知他話語中的深意,順答道:“唔,老先生你年紀這般大,氣度又是這等好,我看著著實好看。”


    段炎嗬笑:“殿下謬讚了!當真讓臣羞愧啊!”


    接著正色道:“殿下既對臣都恭敬有禮,緣何對列祖列宗反倒不恭敬起來了?”


    雲睿聽他話鋒突轉,一凜,她之前隻是好奇殿內的種種,於是在諸位祖宗的神主前穿梭來往,瞧瞧這,擺弄擺弄那的,渾沒想到什麽恭敬不恭敬的。


    大周朝縱使尚武,但須知世間“禮法”二字,任誰都逃不開去,特別是在帝王之家。雲睿年紀再小,被質問起“失禮”的過錯來,也知道事關重大。尤其,還是被這風度不凡的老先生質問起來,雲睿頓覺不自在了。


    靈機一動,她記起讀過的故事來,遂朗聲道:“《論語》中說,‘子入太廟,每事問’。”


    段炎大感有趣,笑問:“殿下自比孔夫子?”


    雲睿臉上一紅,小脖頸一梗,不服道:“孔夫子受封為文宣王,孤是儲君,即是未來天子,自比他,當然不辱沒了他!”


    段炎失笑。他明知這小儲君在強詞奪理,但聽她急慌慌地連“孤”都搬出來替自己分辯了,心中也不由得柔軟了幾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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