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時間。


    眉清目秀的年輕小內監,懷裏正捧著“啾啾”而鳴的幼小白鳥,躲在眾人看不到的地方,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申承眼尖,剛一退出大殿,他就瞥見了角落裏一臉苦相的自家徒弟。


    尤其是看到那隻眼熟的小鳥兒之後,申承的眉毛一揚。


    “全子!發什麽呆呢?”他上前一步,胖乎乎的手掌輕拍在小內監的後腦勺上。


    申全的身子一抖,待得聽到是自己師傅的聲音,才略鬆了鬆心神。


    一指懷裏的一團子白絨毛,申全哭喪著臉:“師傅,您瞧這可怎麽辦是好啊?”


    “哪兒來的?”


    “睿……睿殿下強塞給我的,”申全無精打采地耷拉著嘴角,“說讓我給看好了。師傅,這可怎麽辦啊?”


    申承眼中一亮,興奮地“嘿”了一聲:“傻小子!你的運道來了!”


    “啊?”申全猶自懵懂。


    “啊個屁!”申承頗感恨鐵不成鋼,“傻小子,別在這兒呆杵著!趕緊的!手腳麻利點兒!”


    “師……師傅,您讓我趕緊的幹嗎啊?”


    申承又一巴掌招呼在申全的後腦勺上,拍得申全齜牙咧嘴,手裏的幼鳥卻是絲毫不曾鬆開。


    “愣小子!我白教你這麽多年了!一點點兒眼力價兒都沒有!你沒看這鳥兒腿都斷了嗎?快去給接上!找禦苑醫鳥獸的師傅,或者哪怕太醫院的供奉也行,甭管給我用什麽招兒,把這鳥腿給我治好了。再給喂上好料……”


    “哦哦……”申全忙不迭地答應著。


    “哦個屁啊!還不快去!”


    申全抱著鳥兒一溜煙地跑了。


    申承則激動得直搓手,心說傻小子傻人有傻福,這不,憑空掉下一場大富貴來?


    想想自己一手帶大的徒弟即將有出息了,申承也覺得臉上有光。


    殿內。


    孟婉婷聽景硯“訓教”一通,心有所動,一眼又瞧見還跪在金磚地麵上的景嘉悅,遂軟著聲音向景硯求情道:“皇後,臣妾瞧著悅兒也是知錯了,小小的人兒,別再傷了膝蓋,那可是一輩子的病……”


    景硯聽她語氣謙恭,又低頭看了看垂頭喪氣的自家侄女,也是心疼,於是開口問道:“悅兒,你可知錯了?”


    景嘉悅早已被“陪儲君讀書”這件事兒打去了五分精神,猶自悻悻的,腦中混沌沌的一片,哪裏顧得上什麽“知錯不知錯”的?


    她囁嚅了個“嗯”字,便不再言語。


    景硯深知管教這等頑童絕非一日之功,也不願十分同她計較,溫言道:“你且起來吧。好生與你母親回家,準備準備,過個半月,便來宮中陪阿睿讀書、習武,這也是你習學的好機會。”


    景硯的下巴微微一揚,侍墨會意,上前一步,扶起景嘉悅。


    景嘉悅聽姑姑的一番話,想想自己“淒慘”的未來,眼圈都紅了。


    她抬頭對上母親關切的目光,更覺得委屈非常,兩條小腿緊趕幾步,撲到母親的懷裏。


    孟婉婷瞧她可憐兮兮的小模樣,也顧不得其他了,伸展雙臂,把她摟到懷裏,又忍不住輕撫她臉上的傷痕,柔聲地問她“這兒疼不”“那兒疼不”。


    這一番舐犢情深的圖景,景硯早瞧得厭了。她淡淡地端起茶盞,細細品咂,卻在不經意間看到了雲睿眼中的異樣。


    打記事起,雲睿便不知“母親”為何,更沒享受過母親的疼愛。平日裏,見到鄰家孩童被母親關愛,她總是習慣性地撇過臉,索性不去看。


    可這會兒,孟婉婷對景嘉悅的疼愛卻看得她心裏澀澀的,十分不好受,霎時間想到了自己是個“沒娘的孩子”。她雖然性子灑脫,卻也忍不住小小的心髒抽疼得難受,臉上便不由得露出痛苦的神色。


    景硯看在眼中,憐意頓生。她放下茶盞,衝雲睿招了招手。


    “阿睿,過來!”


    雲睿怔了怔,一步步朝她走了過去。


    離景硯尚有兩三尺距離,景硯身子前探,把她急拉過來,攥著她小小的手掌,讓她坐在自己的身邊。


    此一番動作,不僅雲睿被驚呆住了,連孟婉婷都停住了撫摩女兒的手。


    她難以置信地掃過身側這狀似母女,又仿佛不像的二人,心中暗暗詫異。


    看來她這位皇後小姑子對這個小娃娃是真有感情了?


    她實不敢問這小娃娃是哪位宗室子弟。那是皇家的禁忌,既然太後、皇後都不對自己說,性命攸關,自己還是不要多嘴的好。


    可是——


    孟婉婷再一次掃過雲睿俊秀的小臉。


    女孩子啊!


    孟婉婷陡然一個激靈!


    儲君是個女孩子!


    她怎麽忽略了這個茬兒?


    她們……她們竟然讓一個女孩子做儲君!


    太後的主意嗎?


    公爹知道吧?


    朝中的老大人們會答應嗎?


    宗室中的皇家眾親眷會作何想?


    孟婉婷登時一陣眩暈。她驚覺自己竟是發現了不得了的大事。


    景硯豈會注意不到她這位嫂嫂欲言又止的模樣?


    淡然一笑,景硯先開了口:“嫂嫂有話要說?”


    孟婉婷支支吾吾一陣,才遲疑道:“臣妾……臣妾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景硯莞爾:“都是自家人,嫂嫂但講無妨。”


    孟婉婷依舊遲疑道:“請皇後先恕臣妾冒失之罪。”


    景硯心中了然,笑道:“嫂嫂隻管講來。”


    孟婉婷看了看雲睿,抿了抿唇,終於開口道:“儲君殿下是……是個女孩子?”


    景硯聞言,並沒急著回答,而是忽的一眼掃了過來,仿佛要把孟婉婷從頭到腳、從上到下看個通透才罷。


    隻那一眼,孟婉婷便覺渾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她不敢亂動,唯恐觸了黴頭,唯有梗著身子,強撐著。


    不成想,景硯並沒如何難為她,隻是淡然道:“自然是女孩子。”


    孟婉婷感到她的目光不再凝注於自己身上,才大大鬆了一口氣。


    “可是……可是《武宗遺訓》……”孟婉婷不敢說下去了。


    景硯滑了她一眼:“《武宗遺訓》如何?”


    孟婉婷知道她這位皇後小姑子的厲害,也隱隱感到自己似乎著了她的道兒,索性把心一橫,說了個痛快。


    “武宗皇帝當年不是說過,大周天下唯男子得坐嗎?而且,仁宗皇帝也是……”


    仁宗皇帝也是一以貫之。


    孟婉婷沒有繼續說下去,而是靜待景硯的回答。


    景硯似乎早就料到她將要說出這番話來,無謂地一笑:“那嫂嫂以為,武宗皇帝或者仁宗皇帝,與高祖皇帝比較起來,誰為尊呢?”


    “自然是高祖皇帝……”


    孟婉婷話說一半,便已了然景硯的深意——


    高祖皇帝都是女子,那麽,武宗皇帝的“遺訓”,或者仁宗皇帝的“一以貫之”又算得了什麽?


    高祖皇帝如何做得皇帝,紫陽真人的母親與高祖是何等情誼,武宗皇帝又是如何令高祖傳位與己的……這種種皆是大周皇族宇文家的隱秘。民間縱然傳得沸沸揚揚,版本眾多,然而事實真相為何,怕是隻有這禁宮中人了然。


    孟婉婷不敢再續下去了,她深怕自己當真知曉了什麽皇家隱事,惹來殺身之禍。


    景硯見她默然不語,忽道:“我聽說哥哥前日新納了一門侍妾。”


    孟婉婷一凜。


    景衡納妾之事,實乃最令她痛心之事。然而,她卻無可奈何。


    縱然夫妻恩愛近十年,她又為景家誕下長孫女,可畢竟是孫女,不是孫子。景家,尤其是小公爺景衡,需要一個男孩,來承襲爵位。她的肚子不爭氣,景衡縱然再愛她,也不得不納妾,希圖生下兒子來承繼香火。


    “是。”孟婉婷澀然答道。


    景硯暗歎一聲,肅然道:“嫂嫂難道不希望悅兒成才嗎?”


    “悅兒成才?”孟婉婷疑惑。


    “比如……”景硯緩緩道出,“讓悅兒承襲英國公的爵位。”


    饒是孟婉婷大膽,也絕想不出她竟然會說出這等話來。


    讓悅兒承襲英國公的爵位——


    孟婉婷深吸一口氣,方才壓下狂跳的心髒。


    這主意太大膽,也太……誘人了。


    她的悅兒,除了女兒身,其他的,比哪個世家子弟差了去?憑什麽就不能承襲爵位?難道就因為是女兒身,再優秀的人物都得雌伏於人下嗎?


    孟婉婷心中激蕩,少年時種種高傲心氣兒,仿佛在那一瞬間複活了。


    “嫂嫂覺得,女帝有女臣輔佐,這主意可好?”景硯繼續誘道。


    孟婉婷眼中精光大現:“女臣……”


    景硯點點頭,又道:“嫂嫂的胞弟是雍州節度使孟昭輝?我在家時,就聽嫂嫂說過,你與孟大人姐弟情深……”


    孟婉婷何等聰明?豈會聽不出景硯話語中的“相邀共謀大事”之意?


    “正是!父母亡故之後,輝兒隻聽我一人的話……”


    兩個絕色女子,此時都在對方的眼中,看到了默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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