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日,很是不尋常。至少在雲素君看來是如此。


    雲世鐸平日裏申時一刻下衙,這一日直到戌時二刻才推開自家的院門。


    雲素君早已等得焦急了,桌上的飯菜熱了一遍又一遍。


    “爹爹怎麽這早晚才到家?”


    雲世鐸累得筋疲力盡,接過大女兒遞過來的熱毛巾,胡亂抹了把臉,洗了手,迫不及待地坐在飯桌旁。


    “餓死為父了!”他邊大嚼大咽邊說道,“你們今日沒出去胡鬧吧?”


    雲素君陪坐在一旁,搖頭道:“早回來了。外麵不是禁行了嗎?我不敢胡鬧,聽到消息就領著阿睿回家來了。”


    雲世鐸點點頭,他這個大女兒一向懂事,家裏家外全仗她操持著。


    “阿睿呢?”


    “在她房裏讀書呢。”雲素君答道。


    “今日她沒闖什麽禍吧?”雲世鐸不放心地問。


    雲素君本來一門心思要等父親下衙狠狠告阿睿一狀的,可看到此刻父親一臉的疲憊,心內不忍,遂壓下了原來的心思,改口道:“還好,沒惹什麽禍。”


    “那就好,那就好!”雲世鐸略略放心,仍是胡亂往嘴裏塞著飯食。


    雲素君看出父親有心事,怕惹父親煩心,不敢多問,可父親從沒回家這般晚過,不問個清楚,她著實放心不下。又想到白日裏街上的光景,實在蹊蹺。


    “爹爹今日衙裏很忙?”雲素君小心地問。


    雲世鐸一滯,停箸,思索一瞬,才道:“這幾日,你們不要出門。”


    “是發生什麽大事了吧?”


    雲世鐸歎了一聲,才壓下聲音,徐徐道:“確實是大事……今上駕崩了。”


    “啊!”雲素君大吃一驚。她原本猜想或許是哪位貴人要出行,以至於封街禁道,卻想不到竟是此等天塌地陷的大事。


    她雖是居於閭裏,又是閨中女子,可在這帝京城中天子腳下,該知道的也是知道的。她清楚記得聽人說起過今上少年繼大統,最是勵精圖治的,如今大概也不過才弱冠之年吧?怎麽這般年輕就……當真可惜啊!


    雲世鐸似是猜到她的反應,“唔”了一聲,“這等話題,在家悄悄說說也就罷了,不要出去惹是生非。”


    “女兒明白。”雲素君點頭。


    “今上不過才二十歲吧?怎會……”她終究忍不住問出了口。


    雲世鐸聞言,猶豫一瞬,凜然道:“此係宮闈事,不可胡亂猜度。”


    雲素君也是一凜,她已經十三歲了,又是早慧,懂事得緊,自然知曉其中的厲害,於是不敢多言。


    父女倆一時相對無言。


    雲世鐸渾亂填飽了肚子,兀自出了會兒神,才道:“君兒,收拾了吧。”


    “是。”雲素君怕惹老父憂心,遂乖覺地收拾碗筷去了。


    雲世鐸進自己房內換了便服,背著手、皺著眉,在原地兜兜轉轉不知幾個回合,約莫兩刻鍾後,緩緩踱到了雲睿的房門前,定了定神,才推門而入。


    屋內軒敞、整潔,雖說不上十分奢華輝煌,但一應桌椅床榻種種家用之物,俱都結實挺括;一側牆緊貼著兩大排高高的書架,其上經史子集諸般書籍林林總總;另一側牆上靠近床帳處,懸著一柄比慣常所用短些的寶劍,古樸的劍鞘上鏨著兩個篆字“逍遙”,顯然是有了些年頭,隻不知鞘內劍鋒如何;對門處是一副寬大書桌,筆墨紙硯擺放得錯落有致,放眼看去,皆是時新樣式……


    足可見雲家人對雲睿這小小孩童傾注了何等心血。


    雲睿正伏案讀書讀得得趣,忽聽身後門響,慌忙抬頭扭臉,見是自家老父,雙眼頓時更晶亮了幾分。


    緊接著,她似是意識到了什麽,臉上閃過尷尬無措,連忙起身,用小小的身子遮住身後的書卷,朝雲世鐸甜甜一笑:“爹爹回來了!”


    雲世鐸見她行為,就知古怪,不過並沒立時戳穿她,微微頷首,在一張椅上坐下。


    雲睿見狀,知道父親這是要多待幾刻的意思,眼珠咕嚕嚕轉了轉,急忙又道:“爹爹今天下衙忒晚了些。”


    “是啊。確是晚了些個。”雲世鐸點頭。


    “是衙裏有什麽事嗎?”雲睿急急追問,“今天和阿姐在街上看到京衙裏的差役都出來敲鑼打鼓的,說是什麽‘禁道’……”


    雲世鐸聽她說到“敲鑼打鼓”,大覺不敬,皺了皺眉。


    雲睿一心想知道街上的新聞,無暇顧及老父的神態,忽閃著一雙靈動大眼又問:“我瞧他們臂膀上都纏著青紗呢!那是什麽緣故啊?”


    雲世鐸聽得越發心塞,不悅起身,三兩步到了雲睿的書桌前,閃眼一瞧,嗬,《山川略誌》!他心中更是不快了。


    雲睿一門心思等著父親回答,哪想到他會突然到了自己書桌前?遮掩已是來不及了,她漲紅了一張臉,囁嚅著:“通鑒……通鑒孩兒今日已經讀過了……”


    雲世鐸凝著她那張臉,本是一腔憤懣也不由得散了幾分。他長歎一口氣,頹然於椅上。


    雲睿自知惹了老父生氣,可又不甘心自己的心願被抹殺,扭扭捏捏地蹭過去,卻不知該說些什麽。


    “爹爹……”沒了下文。


    雲世鐸睨她一眼,眼風又劃過桌上的那本《山川略誌》,半晌,緩言道:“你不喜讀《通鑒》?”


    雲睿微怔,糾結一番,還是打算實話實說:“倒不是十分不喜讀……”


    “那是什麽?”


    “孩兒、孩兒隻是覺得那《通鑒》裏的故事離孩兒過的日子太過遙遠了……”雲睿說罷,低下頭不敢看老父的眼睛。


    故事?


    雲世鐸的胡子快被她氣得翹起來。


    “那是曆朝治國理政的史實,諸般功過教訓最是啟迪人心的,怎麽倒成了‘故事’了!”


    雲睿自知失言,吐了吐舌頭。


    雲世鐸又道:“學些古聖先賢的事跡,知道些前朝敗落的教訓,不好嗎?”


    雲睿垂在褲側的小手掌不由得捏緊,她壯著膽子迎上父親的臉:“可是、可是孩兒不喜那些啊!”


    “你喜什麽?”雲世鐸大皺其眉。


    見父親皺眉,雲睿又心虛了,吞吞吐吐地道:“孩兒……孩兒喜歡、喜歡像師父那樣……”


    “師父?”雲世鐸呼吸一窒,腦中浮現出那人卓然孤標的身影,還有那張傾城冷然的臉。


    雲睿提到師父,立時來了興致,在胸前捏緊了小拳頭,抿著唇,一臉的向往:“像師父那樣行俠仗義、快意江湖,那才叫逍遙!才不負此生!”


    她說著,眼光不由得瞥向牆側的寶劍。那是師父所贈。師父說,等自己長大了,還要送自己一柄“大人用的寶劍”。


    雲世鐸越聽越心驚,又驚又怕——


    這孩子是何等的出身?怎麽能走那條路?


    不不不,不是出身的問題。若論出身,當年紫陽真人以皇太女身份,不也……


    關鍵之處在於,這孩子是那人唯一的骨血,自己當年滿口應承下來,怎能失了信義?若是由著這孩子流落江湖,將來九泉之下,自己又有何顏麵再見故人?


    雲世鐸想得清楚,遂正色道:“你且坐下。”


    雲睿知道父親又要教導自己,大感頭疼,又不敢忤逆了他,隻好勉強搭在椅邊坐了,一顆心早已經飄到那本《山川略誌》上了——


    剛看到書中提到“紫陽真人鍾鳴山遇白蟒”,下文如何啊?太想知道了!


    雲世鐸見她抓心撓肝的模樣,便知道心不屬此,心底頗為無奈。


    “阿睿,你可知為父為何偏偏讓你苦讀《通鑒》?”


    雲睿搖了搖頭:“孩兒不知。孩兒是女子,做不得官,入不得仕,又不是什麽皇親國戚,父親不教孩兒稼穡居家,就像阿姐那般,又不喜孩兒舞槍弄棒……”


    她說著抿了抿唇:“孩兒著實不懂……”


    雲世鐸豈會聽不出她話語中的怨意?


    “為父要你如此,皆是因為……因為你的身世……”


    “身世?”雲睿不解地瞪圓了眼睛。


    雲世鐸暗自搖頭,八年了,終究要說出口了嗎?


    “不錯,你的身世也該讓你知曉了。”


    雲睿呆住,這一瞬,她有種想要逃走的衝動——


    可不可以不聽?


    她不想知道什麽“身世”,她隻想這般無憂無慮地過日子,隻想逍遙自在地活著……


    然而,強烈的意識又牽扯著她的腳跟,讓她無法挪動一毫。


    “本朝年錄,你是讀過的,”雲世鐸頓了頓,又道,“孝懷太子之事,你該當知道吧?”


    雲睿的心髒提到了嗓子眼兒。


    “你可知孝懷太子是何人?”思及故人,雲世鐸的聲音黯淡下去。


    雲睿用力呼吸,才不至於讓剛剛在腦中冒出的念頭壓抑得窒息了。


    她抖著聲音道:“孝懷、孝懷太子是……是武宗皇帝的長子,當年巫蠱之禍……無端、無端受了牽連……”


    雲世鐸眼中精光一閃:“不錯!你可知他是你什麽人?”


    雲睿的心跳停止了,意識快要被壓抑得消失,隻有雲世鐸飄飄渺渺的聲音在她耳邊一遍遍地回蕩——


    “他是你的親生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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