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琮獻上的新薯皮色紅潤、兩頭尖尖,大的足有兩掌長,因是從呂宋移栽來的,當地人多稱番薯。這種番薯在福建貧瘠的沙地、田間都能生長,不挑地、不挑肥、不需精耕細作,隨意栽種即能生長,產量卻比所有糧食和能充饑的薯芋之類都高。


    他除了幾車分裝得整整齊齊的薯根塊,還獻上了幾盤帶著莖葉、隻清理了泥土的整串番薯。那一串莖下竟拖著五枚碩大的薯根,稱量一下,足有七八斤重。


    弘治天子對這薯簡直愛不釋手,立刻問他如何栽種,要將這東西推行到各地。


    李琮答得十分流暢。


    他當年見著此物時也是如獲至寶,不隻嘉獎了獻薯的海商、福州知州與當地屬官,還親自在院中栽種過一季,因此講起栽種之法如數家珍。哪怕有人問他何時施肥、何時間苗,他都能曆曆數清,隻不過天子麵前隻能撿著要緊的說,再細致耕種、食用之法自有下麵的人交接。


    天子頷首笑道:“講到這裏也罷。你等回去安心等待,吏部考察之前,翰林侍講崔學士便會過去寫栽種法。你們細細替他講解,吏部也會計此功的。”


    栽種番薯的法子竟要勞動翰林寫了?莫不是要記入內檔,往後修史時也要記上一筆?


    李琮與同來的知州、知縣們都有些激動,低頭謝恩告。弘治天子命賜了這群官員在宮中用宴,又叫司禮監隨堂太監親自到客棧,賜給那幾名獻紅薯的商人白金、綢緞、禦酒、寶鈔與整桌禦膳菜肴。


    同賜下的還有一道詔令,賜封那些商人世襲錦衣衛帶俸千戶。


    雖說沒正式許他們實職,可世世代代有官有祿,這幾家人就搖身一變,從四民之中最低的商人變成官人,徹底抬升祖宗門楣了。


    有這幾個獻番薯的榜樣,那些往來海外的走私商人們,怎麽不想借機搏個官身,回故鄉做個清清白白、受人尊重的鄉宦?


    搜尋海外良種即可得官的消息在這天之後便如乘了風般傳至閩粵諸省。原先還持觀望態度的商人紛紛出海,僑居安南、占城、日本、琉球等國的海商或海盜,甚至早已植根當地的世家大族,都起了幾分歸鄉立業的心思。


    而弘治十三年這個元旦前夕,海外風浪尚未揚起,獻番薯的官員卻先見著了中樞一位名聲在外的翰林講官。


    太有名了。


    放在別的地方可能還差些,福建這個專出盜版書的地方,卻連不識字的百姓都聽過崔燮的名字。麻沙版盜印遍天下書籍,不少書坊都靠翻印他主持編纂的科舉科舉筆記、中試舉子經驗、每日農經係列活著。


    今年建陽大火,燒了無數書版。那些書坊坊主們拿竹筋水泥板和稻草匆匆搭了屋子,第一件事就是重刻他的《每日農經》和同為居安齋的《錦衣衛》《少年錦衣衛》係列圖畫書,然後又刻他的《筆記》《試題》《經驗》……正經的四書五經還都是在官員們逼迫下才不情不願地重校重印。


    布政使李琮、建陽知縣等人對崔燮還是頗有感情的,極熱誠地招待他進房坐下,李琮還親自替他倒了盞茶水。


    崔燮隻是個從五品侍講,叫正三品布政使親自招待,自然要受寵若驚,忙起身道謝,並說了自己受命而來,要為陛下記錄紅薯栽種之法的事。


    李琮便命人取來紅薯,親自提刀切塊,教崔燮如何挑選薯種、浸泡催芽,待薯苗長到幾寸後割苗催根,根長到多長時再將薯苗種在大田裏……


    紅薯喜光喜熱,土要鬆軟深厚,最好是沙壤,水倒不用澆得太多——水多澇根,還容易結出不好吃的柴根。


    他們進京時帶的多是整齊的紅薯塊,但紅薯藤也能育苗,等明年紅薯在京裏長起來,再育種時也能取紅薯藤剪斷育苗。


    崔燮掏出鉛筆、線裝的筆記本記錄,字寫得飛快,除了有時問幾個細...節,幾乎不需要李琮停下來等他。


    李琮說得差不多了,停下來呷了口茶,笑著說:“崔大人也用這石墨筆?我前些年做山西按察使時便見人用這種京裏傳來的筆,當時還隻是百姓們用,後來到福建做官時,就見官廳裏的人都用了。也不知這東西是誰做出來的,平常在牆上記些事、題首詩,倒省了磨墨蘸筆的麻煩,也容易清洗。”


    崔燮又起來說了一聲“慚愧”,這也是他叫人弄出來的。後來他們家先生兼他的同年陸博山盡力推廣此物,卻不想如今已經推廣到大明最南端了。


    李琮聞言愣了一下,直起身仔仔細細看了崔燮幾眼,朝他拱了拱手:“福建百姓多蒙崔君之惠了。”


    多少書坊刻版時翻他編的書,描版時用他做的筆,賺的錢養活了小半個建陽的百姓,他做布政使的便代百姓謝上一謝。


    建陽知縣也起身行禮,跟他說了建陽翻刻他的書成風的事,崔燮這才明白緣故,笑著還了一禮。


    當初他還很認真地打擊過盜版,但後來奔著當首輔、開海禁、平倭寇,讓大明搭上工業革命的順風車奮鬥了,連環畫就成了重要的宣傳手段,自然不能再狠防。


    教輔也不能限——居安齋畢竟不是現代化印刷廠,印的書僅能供書店所在府州,卻供不起全國。這些盜版書質量雖差些,印量卻大,能賣到居安齋鋪不了貨的地方,叫各地讀書人看到同樣的教輔書,也算保證了教育資源公平。


    難道朝廷不知道麻沙版都是盜印的?可建陽大火之後,朝廷還要送正版四書五經去讓那些書商們精校精印呢。


    他如今已經不在是憑著個小書店掙紮求生的白丁,也不是要養一家祖父母和弟弟的小秀才,而是中·央領導了,眼光和心思自然和從前不一樣了。


    崔領導跟二品大員談笑風聲,研究紅薯怎麽吃好吃。


    福建引種進來才一年多,最初還是那幾個商人把番薯藤絞在船纜裏偷運回來的,直到現在也沒栽種出幾畝。而種出的良種多又要運到京裏來,當地官員們也沒太敢吃,就隻想出了蒸、烤、熬粥這幾種簡單的吃法。


    吃多了胃不舒服,但若能推行開來,青黃不接時以此為糧,總比喝野菜羹強。


    李布政還送了他一匣番薯,叫他帶回家與家人一同嚐嚐新。回到家裏,天子的賜食也送來了,是精精致致的一小簍番薯,約有十餘斤,表皮光滑幹淨,紅殷殷的,叫人看著就想起烤紅薯。


    他有十多年沒吃過烤紅薯了,想起來也是心酸。


    崔燮再不客氣,立刻叫人取火盆來,精挑細選了兩個略小的埋進灰裏,晚上煨熟了和謝瑛共享。還有幾個小的他叫廚子拿去蒸熟,剝了皮和上雪白細麵炸成點心,送給京裏的三個弟妹共嚐。


    紅薯太珍貴了,最好最大的得留著作種,大家吃點兒摻假的吧。


    這紅薯也不光他一家有。福建送進京的紅薯也有數千斤,京裏的勳貴和高官都能分到幾斤、幾十斤不等。翰林院官員們每人都能分著一份,閣老分的更多,李東陽就想趁著元旦假期辦個詩會。


    番薯詩會。


    茶陵派旗下的少年詩人們聞聽這成事,都要踴躍參加,唯有他的親弟子崔燮耷拉著一雙愁眉,不想湊這熱鬧。


    他的確有正事,還得給天子寫圖文版的番薯栽培、食用指南呢。


    李兆先替父親安慰他:“前日賜食之後師兄寫寫過謝恩詩了,再參加一回詩會又能怎樣?師兄你到時候隻是不寫,坐在上首跟父親一起評這些詩作就是了。”


    崔燮深深歎氣:“罷了,到時候非有人要我作詩,李師弟還是要幫我一把。”


    既然老師要辦番薯詩會,做弟子的也得盡心幫忙。他是幫不了作詩了,但貢獻了不少往番薯裏摻假,顯得菜量更多的法子:如摻...藕粉做成水晶番薯丸子;以番薯作餡、糯米粉做皮的糯米湯圓;番薯泥碾細如澄沙似的糯米鬆糕;自己家做過的炸薯餅;番薯、山藥、芋艿三樣蒸製成泥,夾上棗泥、澄沙餡的番薯花糕……


    紅薯涼粉、紅薯粉條雖然也好吃,但是太不出數了,不合用在這宴會上,還是等今年豐收之後再做吧。


    他一邊指導人做,一邊把整完形好看的點心畫下來,順便寫他的番薯食用指南。


    李老師和謝閣老、陳太常卿家那幾簍紅薯叫他調著花樣摻進了數倍的米粉、麵粉、薯、芋麵,再添些蜜糖調味,省料又體麵地招待了一院子才子。


    眾人吃著禦賜的救荒新品,議論著今年邊關的大勝,還有今年冬天城外給流民修築的暖房,越說越激揚,滿腹豪情慷慨奔流,紛紛取紙筆作詩。


    如今國朝有了盛世氣象,幾篇新詩中也有了追攀盛唐的雄渾豪氣。李東陽從中咀嚼出些味道,深覺驚喜,滿意地點評道:“舊日見人學盛唐、李杜之詩,皆極力摹擬,不但字麵句法,並題目亦效之,開卷驟視,宛若舊本。這幾首雖也有幾分擬學盛唐的味道,卻能品得流出肺腑之情,可在諸卷之間卓然立出了!”


    他自己對唐詩研究極深,深得其中三昧,早年在中秘庫看書時,從未見過的詩集,讀上兩首就能猜出是白樂天之作。而對宋詩、元詩、明詩也是隨口可鑒,他評這幾首詩有唐詩韻致,那便是真有唐詩意象。


    幾位大家在上麵評點佳句,又呼作詩的人上前詢問。


    崔燮在燭光下看著幾名意氣風發的少年才士從人群中走出來,言詞敏捷、流利如珠地回答前輩大家們的提問。而這些才子中隱隱地以一人為首,那人對詩的理解果然也比別人更高,慨然答道:“言斯永,永斯聲,聲斯律,律和而應,聲永而節。言弗睽誌,發之以章,而後詩生焉。”


    李東陽笑著讚他:“不愧是邃庵的弟子,於詩詞一道工夫甚深,再用心鑽研幾年,可稱大家矣。”


    李夢陽又是他師弟楊一清從陝西簡拔。出來的才子,又是他自己的門生,能寫出這樣的詩作、說出這樣的詩理,李東陽麵上也甚有光彩。


    他身旁的太常寺卿陳音品味此言,拍了拍李東陽的手,欣喜地說:“這話和你從前說的‘詩體與文體之異……以其有聲律諷詠,能使人反複諷詠,以暢達情思,感發意誌’之意倒有些相近。”


    幾位大佬都覺得李夢陽將是繼東陽詩壇衣缽的人物,興致勃勃地與他討論起詩詞音調、格律的問題。


    卻隻有這場中唯一一個不愛作詩,也品不出詩詞格調的人深深看著李夢陽,發現了他那句話中與李東陽看似相近的詩詞理念裏埋藏著的,將來必會逐漸拉大的分歧。


    茶陵派的詩清新靡麗,以法中晚唐為主。前七子則揚起了古文運動的大旗,倡導“文必秦漢,詩必盛唐”,要人隻學魏晉至盛唐詩篇,精準打擊李東陽的茶陵派。


    不過那是史書上寫的,現在他給李夢陽和他的小夥伴們加了那麽多工作,他們也沒什麽工夫搞七子派了吧?


    這些人正職之外還幹著利國利民的副職,眼看著大明也強盛了,他們也出名了,不像是有誌難伸,必需在詩中抒發、借詩文戰鬥的樣子。


    也許前七子的詩詞理念仍是曆史上那樣,但隻要他們不跟李老師對著幹就行。


    崔燮的目光轉過李夢陽身後的才子們,將他們的麵容、名字記在心中——以後得把這些人看緊點兒,沒事就給他們年輕人多開開會,讓他們明白文藝作品百花齊放的重要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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