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間,李兆先考了舉子試。


    三場考試出來,他就先謝朝廷關懷學子,把貢院修得如此清靜整齊:“還是貢院的考棚修得好,坐在考棚裏光照既好,也不大覺著暑熱。氣味也好,不似崔家那考院,專門在考棚旁修了個茅廁,下人來來去去地不知道得打擾人多少回。”


    這科的天氣趕得也好,隻有第二場遇上了微微的小雨,考試時用油布往頂棚和門前一搭,半點雨星也濺不到卷子上。


    他在崔家做模擬考時,謝家的管事和兩位張國舅都來幫他,給他弄出了這樣那樣的考場意外:光卷麵被水浸、墨染而致廢卷的情形就弄出過好幾回;下雨、考官巡場、雷電交作更是尋常;兩位國舅還買了戲台專用的發煙香爐,模擬過一回考場失火,逼著他從考棚緊急逃生——


    若不是他這些年堅持運動,腿腳利落,關鍵時刻翻上了牆頭,真要給那些突然冒出來的香煙嚇死了。


    經過這些日子的折磨,還沒進考場,李才子就已然心如古井,能淡然麵對落榜的打擊了。


    換了貢院這樣條件絕佳的考場,他簡直是如蛟龍歸海,文思噴湧而出。開場七篇經義寫得一氣舒卷、意境高絕,四道判題緊依刑律,論誥兩篇警快雅煉,五篇策問更是洋洋灑灑、淹雅宏通。


    他回家默寫出文章給父親看了看,李東陽便鬆了口氣:“我兒才思鬱鬱莘莘,唯一可慮的就是在場中不能盡展,能寫到這般,一個舉子已是落入囊中了。”


    他向來不吝炫耀兒子,拿著這幾篇文章到各部院給人看,得意地誇讚自家神童,順便賣弄弟子的模擬考法。當年崔燮自己就靠著考前這套模擬法取中了舉人、進士,後來又有他兩個弟弟同年入泮,如今又把他兒子兆先練成了舉子。


    模擬考法果然是善法,這群學生資質有高有下,考前苦模個一年半載的出來,不是個個都有了成果?


    王狀元也相當認同,跟他一道勸人家子弟模擬考:“我家守仁到崔家試考過幾回,回來後也說這樣練法與平常作文章大不相同,最能磨礪思致,行文比之前又快了幾分。”


    王守仁的心理素質比李兆先強得多,倒不怎麽把考場上的幹擾當回事,模考時最大的提升是一天之內連做數篇文章,練出了飛速成文的本領。


    轉年二月初九,他便懷著滿腹文章、一腔平靜的心情,與李兆先等相識的才子結伴來到貢院外,又見到了進京赴考的祝舉人。幾人在龍門外相視一笑,互祝能同科中試,然後都在金吾左衛軍的呼喝下脫衣露體,在瑟瑟寒風中拎著衣裳襪子受人搜檢。


    祝舉人那副眼鏡倒不算違禁品,也給他帶進了考場。拿著這眼鏡,他就能一眼看全卷麵上的文字,不必把卷子貼到眼前,看字寫文時眼睛也不覺疲累,行文越發流暢。且經過那篇《少年錦衣衛》的折磨,他是實實地明白了怎麽揣摩出題人心思,寫出來的不再是炫耀才氣的才子文章,而是更適應科場的文字。


    今科考官正是謝遷、王鏊兩位八股名家。兩人的文章祝枝山都曾讀過,亦能成誦,還買過謝遷的《科舉必讀筆記係列之翰林名師謝學士講大學》與王鏊的《製藝文章名家精講精練》,這科會試簡直正撞進他手裏,再沒有寫不好的了!


    弘治九年這場會試,竟是才子競出、名篇星列之時。


    王守仁、李兆先等素有才名的京中官宦之子皆在這一榜上錄名,又有王鏊在吳中做考官時取中的祝枝山、顧璘同時上榜。此外,陝西、山東更有兩位文章詩詞能掩壓一代的才士同時上榜——正是前七子之中的邊貢與王九思。


    三月十五日金殿問對,王守仁果然不父長輩寄望,摘下了今科頭名,李兆先、祝枝山也在二甲之內,與王九思一道選了庶吉士。先一榜入朝的李夢陽終於結交到了誌...同道合的好友,一群新出才子都聚在李東陽茶陵派旗下詩詞唱和。


    可這群年輕人卻不知道,他們中間其實潛藏著兩名存心不純,正拿一雙編輯的眼評估審視著他們的人……


    兩位國舅的《少年錦衣衛》才刊了一部,正等著人寫稿子呢。


    祝、王兩位編輯養氣功夫都極深,並不是見個才子就急著拉人寫稿,而是先在平常的詩文來往中默默觀察對方的文風與性情。


    說好了送人文章,一拖拖幾十天不給的不行!


    寫詩時叫事一驚就斷了思路,後麵的句子就寫不出來,還把詩送給別人續寫的不行!


    好好的詩文寫到一半兒就擱筆,往後不再續了的不行!


    寫人題景多添私心,不依著實情寫的不行!


    為人好勝心太強,不能按著編書人要求改稿的不行!


    ……


    滿朝才子叫他們挑剔了個遍,最有資質當好作者的竟是李東陽。王守仁默默地把這位正寫著錦衣衛正篇的閣老從心中抹去,安慰祝枝山:“反正國舅們遇不上大案子了,咱們不急著選人。”


    祝枝山默默點頭,也同意再多作觀察。


    他考中進士之後,便有足夠的時間寫稿,按理說張家兄弟得塞給他不少案子寫。可他自殿試結束後,張鶴齡兄弟也叫人來賀喜了幾回,送了不少東西,卻總共隻送了個錦衣衛都指揮僉事陳雲瀆職案來,他一個人就能寫得過來。


    他前兩年在家鄉還發展了個好友唐伯虎,三年後也要進京趕考,照這勢頭,他們還真不著急挑作者。


    兩人都感慨張氏兄弟長大了,不那麽汲汲營營地求名了,卻不知他們兄弟不催稿,其實是因為辦的大案少了。


    自打他們從李廣身上嚐了甜頭,就好上了抓行賄的奸佞這一口兒。兄弟倆釣魚執法釣得太勤,名聲在外,儼然成了兩位編外的鐵麵禦史。朝廷內外官宦見了他們,都趕緊擺出一副不畏權勢、不媚上邀好的風骨,不肯上鉤。


    二人後頭再沒抓出什麽能與李廣案相比肩的大案,要把小案子也出成連環畫書,又嫌這些瑣事拉低了他們倆的名頭,挑挑撿撿到如今,也就隻有個陳雲案略值得成書。


    所幸他們現在有了更要緊的事,也顧不上為《少年錦衣衛》著急了——


    太子加冠了。


    太子要出閣了。


    皇太子朱厚照在這科會試結束後正式行了冠禮,從此天下諸司的奏本呈上時,都要加寫別冊上於東宮。雖說東宮這看奏折的權力就是個擺設,可既然太子要開始觀政,就得選才學人品俱佳的老成賢臣充任輔導官,侍奉太子讀書。


    太子都要讀書了,兩位國舅能不緊張嗎?


    他們倆還牢牢地記著那天父親和老師吃醉了酒,說要他們做太子的榜樣,要逼著他們從頭學四書五經的事呢!


    那時虧得他們兄弟機警,賭咒發誓說要給太子出試卷,引導太子向學之心,兩人才逃過民一劫。如今太子長大了,要讀書了,他們要是不能踐當日之言,做個能引導太子讀書向上的好舅舅……


    崔先生可是明年秋天就要回京了啊!


    兩人想起崔燮那一身武功和層出不窮的文山題海,暗暗打了個寒顫,轉身望向皇宮方向,望向巍峨宮殿內深隱的清寧宮。


    他們得做一對嚴師嚴舅,往後隻得對不住太子了。


    從此他們進宮,再不給太子帶宮外新鮮的吃食玩器,再不帶錦衣衛漫畫,隻帶進去兄弟二人量著太子學業進度,給他出的考題。


    什麽選字填空、什麽判斷對錯、什麽帖經墨義、什麽短文閱讀……當年崔老師怎麽考他們的,他們就怎麽拿來對付外甥,立逼著小太子閉卷答題,考得太子一愣一愣的。


    舅父們變了!


    ...


    舅父們竟這樣疏情狠心,逼得他比東宮那群老先生還狠!


    東宮的先生們還給他進帶字的圖畫教他識字呢,這滿篇都是字,他還認不全呢!有的字還不會寫呢!


    朱厚照叫他們強迫著做了幾回卷子,做得頭都疼了。開始時他還好好做,後來卷子越做越多,他煩極了,就故意寫錯。


    兩位國舅也是從小熊到大的,知道他是什麽心思,就下了狠手,批改完卷子竟叫他對照答案把錯的重寫上十遍。


    小太子終究太年幼,叫他們的氣勢壓倒,竟沒敢不寫,直到晚上舅舅們離開後,也還是老老實實地對著卷子邊哭邊抄。


    撫養太子長大的保母衛聖夫人給他擦了擦眼淚,心疼地說:“小爺可去尋皇爺、娘娘求助,叫國舅給你減幾遍讀寫。”


    服侍他的老伴譚吉太監也歎氣:“小爺年紀尚小,平日看看外頭進上的畫片識識字,聽老奴講講孝經也就罷了,哪兒受得了猛可地抄這麽一大篇卷子?”


    太子丟下筆,哭著去找皇後告狀了。


    國舅欺孤,國舅逼孤念書寫字!


    這一狀先告到皇後麵前。張皇後竟半點不偏心兒子,看著那幾篇抄得工工整整、寫得滿滿當當的卷子,隻覺著弟弟忠心可嘉,為太子讀書事盡心盡力,值得誇獎。


    皇後不僅不管,還叫人賞了國舅,誇他們出的題目好。氣得太子跑去文華殿見天子,請父皇做主,不許國舅再進宮……算了,就不許他們給自己出題吧。


    天子看了小舅子出的試卷,竟然也跟皇後一樣覺著出得好,不舍得叫他們改了,隻溫聲安慰太子:“朕與國舅們說,叫他們不逼著你重寫那些遍錯字就是了。這卷子出得其實不難,隻是你學得少,做起來就顯得難。當年父皇做的題目可都是國子監與翰林先生們出的,比你這要多多少倍呢,等你長大了,做習慣了就好。”


    朱厚照敏銳地察覺道,父親這段安慰中隱藏著更深、更大的陰影。


    先生輩將來也要給他出題目!出得將要比他做的這幾篇還多!


    不可能,明明先生們都隻給他看畫得漂漂亮亮的、上麵隻寫著幾個大字的畫片,侍書教他寫字時也不甚逼迫……


    皇太子不死心,轉天讀書時便拿了張氏兄弟出的卷子給侍書的費宏、靳貴等人看,悄悄告狀:“國舅逼孤做這麽多卷子,還逼孤抄寫錯字,孤手指痛。”


    費宏當年曾伴太子考試,自己就是從題山題海裏做出來的,看到這卷子,倒是挺懷念地笑了笑,道:“兩位國舅這手出卷子的本事,真是和……咳,國舅們是真心忠於太子,為大明社稷江山著想,才盡心勸太子讀書的。那些一心引太子荒唐遊戲的,才是小人行徑。”


    他們這些校書、正字官還都是些好脾氣的年輕人,勸人也勸得溫柔;叫講官王鏊這樣嚴正的老臣知道了,反倒又給太子講了一通勤心向學的道理。


    太子不明白那麽多大道理,隻知道自己的功課又加多了,國舅們還能隨時衝進宮裏給他考試。


    他幽怨地翻著國舅們之前送的《少年錦衣衛》,心中百味雜陳。清寧宮寂寂無聲,沒人敢來勸他,獨有一個平常並不受重視的中年太監湊上前來,低聲勸道:“小爺莫煩惱,國舅們終究不能宿在宮中不是?他們不在的時候多,若再有要逼著小爺重抄多少遍的時候,奴婢們可幫著小爺寫。”


    東宮喑喑,竟有一個人敢出來幫他!


    太子看著那太監平平無奇的容貌,心中湧起一股溫情,難得開尊口問了一聲:“你喚什麽?”


    那太監低頭答道:“奴婢劉瑾,就在殿中伺候灑掃,本不該跟小爺答話。不過古人雲,主憂臣辱,主辱臣死,奴婢見小爺心懷憂愁,不敢不出來說話。奴婢從前跟鍾鼓司人學過些有趣的玩意兒,最能開解煩悶,...若是小爺信得過……”


    他還沒說完,小太子便把那本《錦衣衛》合上,目光炯炯地看著他:“你真能解孤心中憂煩麽?那下次兩位舅父進宮時,你能不能攔住他們,不讓他們給孤出那麽多卷子?”


    劉瑾臉皮微微一抽,低聲道:“二位國舅是古直君子,行事端正,不可攔阻。但等他們走後……”


    等舅父們走後……


    那還要你們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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