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冰河這麽高級的氣象學問題,崔燮自己也不是很懂,給李兆先、祝枝山兩個詩書傳家的風流才子講就更不容易講明白了。他索性還是拿自己的本行,列數據、做報表,用濕抹布擦掉白板上的東西,按年份一行行寫了下來。


    “我是成化二十三年進了翰林院,學著擬詔誥書冊,擬的不算多,但也看過不少恩師和前輩們擬的免賦稅秋糧詔書,我寫出來給你們看看——”


    成化二十三年九月,以陝西大旱免臨洮衛、鞏昌衛夏稅秋糧;十月,以旱災免永平府秋糧;臘月,以旱災免湖廣武昌秋糧。


    弘治元年閏正月,以水災免雲南黑琅二井鹽課;六月,以兩浙饑荒免貢綾紗;七月,以災荒免安慶、廬洲兩府夏稅;十月,以旱災免河南開封五府與汝州夏稅,以旱災免武昌等衛屯糧;十一月又因逃絕人戶,無征糧,免河南五府並汝州秋糧、馬草。


    弘治二年、三年……


    這還隻是下了詔免稅糧的,不算那些年年災荒,依例隻繳一二成糧到戶部,剩下的就地方截留賑災的府州。


    一列列水旱災傷,一排排免夏稅秋糧,一處處“民困”、“民特窮”、“逃絕人戶”,看得兩位才子心驚肉跳,直呼:“有司如何不賑濟!”


    有司賑濟是一回事,可賑濟再怎麽濟也抵不上一年災荒帶來的危害。


    崔燮替中槍的“有司”說了句話,把兩人的關注重點又拉回到了災害本身上:“隻看這一次次免糧詔書,便能看出近年來各地災荒頻發,是天災導致人變。咱們管不得上天要雨要旱、要寒要熱,隻能從小處下手,育種增肥,想法叫這地多產些糧食。”


    祝枝山支上眼鏡細看他,感懷地說:“原先隻知大人有教化天下學子之心,如今才知大人心中不隻記掛我輩讀書人,更掛念著億兆生民。枝山不才,也薄有些家私,回鄉後當行施濟之舉,不負崔大人今日教導。”


    崔燮笑道:“我隻是舉些例子,也不曾教你做什麽,你所想的,是出乎自己的仁愛之心,何得謝我?”


    可惜他守孝時不能離家,就不能帶兩位才子看他開春時叫人搞的雜交蠶豆了。不過也有一樣東西是從家裏就能看見的——不是外頭小菜園旁積的雞糞肥,而是種在院牆處的幾株榆柳。


    樹身下部都刷著一層白白的石灰水。


    崔燮特別自豪地介紹道:“這石灰水有殺蟲保暖之效,冬日塗在樹上,到春天樹上就少生蟲,樹葉和榆錢兒都長得更好。”


    這法子還是他小時候從馬路邊行道樹上看來的,後來幾年樹上多是掛營養針的,石灰水倒漸漸少見了。


    他原先忙著讀書掙錢,沒心思搞園林綠化什麽的,如今要研究農業生產了,才把這些舊日習以為常,卻蘊含著……反正他也不懂的科學理論的東西又翻了出來。


    因為琢磨出了石灰水能殺蟲,他就叫人化了不少石灰水,給莊子上的雞窩、鴨舍、豬羊圈都消了一遍毒。之前堆的糞肥、積的肥水裏也都拌了點兒生石灰進去,生石灰沾上水就沸騰起來,又有高溫、又吸水,肥料裏的蟲卵和大腸杆菌估摸著也都燒死了。


    折騰一圈下來,豬羊雞鴨都沒死,肥水也沒燒爛秧苗,這石灰消毒法可就成了他得意之作。


    可惜李、祝二人都是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弱質書生,體會不到崔燮攻克農科技術,備戰備荒為人民的豪情。他也知道這點,又不願兩位才子尷尬,便撿著有趣的說:“可惜你們晚來了兩個月,沒趕上榆錢下來的時候。莊戶人家會做榆錢飯,就以鮮榆錢和著白麵或黍米麵蒸製,吃時澆些麻醬、醋汁,格外清鮮。榆錢兒還能加米煮粥,清清甜甜的;若是多加些麵,團成團子蒸熟,就能當幹糧吃,都是初春難得的美味。”


    榆錢飯!多少學生...學完這課就想吃榆錢!


    崔燮穿到大明朝就想法兒吃上了,一直吃到如今都還不膩,吃的就是其中的情懷!


    然而兩位官宦之後的風流才子根本不懂這種情懷的美妙,聽著崔燮大讚特讚榆錢飯的好處,對他隻有深深的憐愛。


    崔和衷在鄉間守孝,竟然艱困到以野菜榆錢為生了!


    自己過得這麽苦,卻仍不忘百姓艱難,這份心胸何等叫人感佩!


    祝舉人和李大公子吃了幾頓鮮野菜、幹菜、豆腐、野菌做的素席,唱和了些充滿農家野趣的新詩,連同京裏做的詩集都送給崔燮玩賞。而後各自回家,把他守教期間教導鄉民讀書,研究《農經》,教百姓耕作的感人事跡傳揚出去。


    徐閣老聽說之後,倒有幾分感慨:“這麽個做實事的人,若當初考得靠後幾名,撥他進了都察院倒好了。將來放一任監察禦史出去,到各地推行新耕作法,不知能惠及多少地方百姓。”


    劉閣老淡淡地說:“如今是‘非翰林不入內閣’,這樣心懷社稷的人,若隻做個風聞奏事的禦史才可惜了。老夫倒看他在中樞待著比到處跑強,他若能寫出新農經來,著各州縣推行起來又有何難?”


    劉閣老竟也有這麽愛護的後輩,這後輩竟還不是那種愛巴結上司的小人,這真是朝廷軼聞了。


    徐溥忍不住多看了首輔一眼。


    丘濬笑眯眯地調停道:“崔和衷還在鄉間守製,且叫他講兩年農經,以觀成效。等他三年孝滿回來,太子怕不都能加冠出閣了,聖上自有用他的地方。”


    他說著說著,忽然歎了一聲:“看這些年輕人已經能為國為民做事,我這老頭子在朝裏待得倒有些不自在了。罷了,等操持完了這一年,我也該上本乞致仕了。”


    他眼看都七十五了,比起□□所定的致仕年紀大了近十年,也在大學士任上幹了這麽久,為天子、朝廷盡了自己的力,這般年紀還不求退,難道還想當一輩子的閣老麽?


    他生出退意,叫徐溥也有些在意:“我也隻比瓊山兄小八歲,眼看著亦該是古稀之年了,又要在閣老位上耽擱多久呢?朝中曆曆有人,瓊山兄先退,我這把老骨頭過不幾年也要退隱歸鄉了。”


    與徐溥還差不多年紀的劉首輔不為所動,穩坐釣魚台。


    不過丘濬歸鄉後,四位閣老的位子就要空出一個來。雖說三位閣老主政也是內閣的正常配置,可如今劉首輔沉迷養生,也不彈劾人了、也不問事了,兩位閣老支應上下就有些吃力。如今又不是成化年間朝廷上下喑然無聲,紙糊三閣老就能應付過去的時候,弘治天子是難得的勤謹之君,得提拔個年輕人入閣。


    徐劉兩位從翰林學士幹上來的閣老,同時提出了一個名字:


    李東陽。


    在翰林養望多年,通曉政務、文冠一朝,又有國士之心,成化年間能不惜身命彈劾太監與萬貴妃——


    部院中哪裏還有比他更合適入閣的?


    丘閣老也素與李東陽相善,沒少一起喝酒作詩,家裏還留著兩首東陽醉後的題壁詩,對他的誌胸誌向了解甚深。聽到兩位閣老的提名之後,也默默承認了。


    三人達成默契,又看向首輔劉吉——唯一可能、也反對得了這安排的,唯有劉閣老。


    然而劉閣老這回竟一變之前的風格,既不壓也不拖,比眾人都積極地安排:“且先將東陽升作侍讀學士,兼禮部侍郎!進了禮部才好入閣,光兼個太常少卿,資曆還不足。”


    部堂官要升遷,還要經吏部會推,此事便推到了吏部尚書耿裕手中。李東陽那吏部右侍就是為了入閣加的銜,不管實務,倒不用很議,隻要添上幾個人選陪議侍讀學士就是了。六部堂官很快舉行廷推,弘治天子輕輕批了個“準”字,便把李東陽推上了侍讀學士之位,不管翰...林院事,專司天子誥敕。


    丘濬後又請他到家喝酒,握著他的手說:“我將致仕回鄉,西涯將繼我之後入閣,要好好做,不可負我。”


    李東陽又感傷又激動,歎道:“瓊山公竟要致仕……這內閣裏該致仕的實另有人。”


    丘濬看著杯中清酒,微微點頭:“其實我也想給你、給後頭年輕人留下個眾正盈朝的時局。”


    他轉身便上奏天子,言皇太子聰慧異常,既正儲位,宜早束發加冠,選良師教導。天子對這個太子寶愛至極,雖然口中說著“待皇太子年長後再行”,實則也覺著該早點兒選名師教導,別讓他像自己小時候那樣不為眾人所知、所重視。


    弘治八年二月,皇帝便不再拖延,下中旨詔令禮部為年滿五歲的皇太子行冠禮。禮部翻出了當今冊太子時的儀注,略加修改呈進上去,定下了此事。


    皇太子儲位已定,又即將加冠,將來選朝中諸正,好生教導太子,使如今上一般勤儉寬容,大明就又是數十年盛世。而且明年崔燮便該守滿孝期回來了,有他這既熟知經義,又曉得民生疾苦的人教導太子,還有什麽可擔心的?


    丘濬看著當今朝中之狀,想著將來的盛景,自覺這幾十年官途再無遺憾,退回私第後便寫了一封乞致仕疏。


    隨著這封致仕疏遞入的,還有一封彈劾首輔劉吉老邁不任事,打壓言路,留戀權職,不堪為首輔的折子。


    弘治天子兩道折子都沒同意。


    丘濬度著自己身體不佳,一意要致仕,彈劾劉吉也彈劾的越發用心,折子一道接一道的上。徐溥、劉健二人深知其意,言官們也趁機為弘治初年間因彈劾他而被打壓的禦史言官們報仇,一天十數道折子飛入中樞。


    這樣密集的彈劾,彈得劉首輔也不得不上了封請罪、乞致仕的折子,委委屈屈、毫不抗辯地請天子作主。


    退回府裏,他身上的殺氣、怨氣就再也掩不住,拍著桌子說:“丘濬老兒,竟不念我援引他進內閣之德,故意壞我的前程!這回我若能熬過去,必定把他們都發回鄉裏,再清一回禦史台!”


    發了一回狠,又怕這回上書的人太多,聖上不肯再包容他,忙又琢磨著怎麽重贏回天子的心。


    他家中子弟勸道:“如今貴盛者莫若張氏,大人何不請張國丈與兩位國舅進言?”


    他還敢用那兩位國舅?


    那位皇上從東宮裏用出來的李太監,叫二張一道奏本就彈劾下來了,前車之鑒就在、就在新出的《少年錦衣衛》連環畫上呢!這兩人如今也到處釣著不知情的人給他們送禮,恨不能再在朝堂上出一回風頭,他豈能主動送上去?


    這兩位國舅不可輕用,除非能從他們親近的人下手,以情動之。放眼朝中,唯一能管得住那兩位國舅,甚至叫他們幫忙說好話的,也就隻有剛升了錦衣衛都督僉事的那位……


    錯了!


    還有個人!


    在那人麵前,謝瑛算什麽!


    他真是年紀大了,怎麽之前沒立刻想到兩位國舅的老師,在遷安守製的崔燮!


    他連忙找來心腹問:“崔和衷近日可有什麽著述出來?”


    崔燮守製要守到今年臘月,守製期間可是一直在潛心鑽研農經,想出了許多致令豐收的法子,這些都是能搏天子喜歡的。若崔燮還在朝裏,他什麽也不怕,可如今丘濬猝然發難,崔燮來不及回朝,隻能先借他一篇著述獻到宮中,表一表自己關心農政的功勞,借借他的福運了。


    當然,隻要他這首輔當得牢靠,等崔燮回朝後,這些功勞他都會轉成官職還回去的。


    劉首輔算計得精精的,叫人加緊騎馬趕回遷安,問崔燮求幾篇農耕之法的文章給自己充門麵。


    然後他就閉門謝客,擺出一副盛世白棉花的淡然...姿態,任由科道言官攻擊。


    僅僅五天之後,數百裏奔襲至遷安的心腹兩手空空地趕回了劉家,慘淡地說:“崔侍講的祖母過世,他家正辦著喪禮,寫不出新的文章,也拿不出祥瑞穀物。且他從前寫的耕種之法的文章都給他老師李學士抄送去了,在下雖是硬要了一份回來,隻怕也不能獻往宮中……”


    劉首輔臉色蒼白,那份任人彈劾而色不異的棉花根骨都似乎縮起了幾分。


    與這心腹前後腳地,當今司禮監第一人覃公公便進了劉家,行了當年懷恩大伴之事,勸首輔致仕歸鄉。


    若他能立刻獻上一份教百姓種出豐產豆麥的文章;若他立刻能拿出個一莖結兩三支穗、十餘粒籽的祥瑞麥子;若現在就有個崔燮替他跟國丈一家討情,請國丈進宮求一求天子……


    然而這一切都沒有,他隻能深深歎一聲,恨天意在丘……不在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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