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天王守仁酒醒之後,腦中驀然撞進了一樁大事。


    雖然那天散落在父親書房裏的畫稿他沒看清楚,可仔細回憶起來,那些畫稿是一張張散開的,紙邊整齊,不是從哪本連環畫上現撕下來的書頁。而昨晚那句“他竟又”言猶在耳,處處細節相對,竟讓他拚湊出了一個這麽多年都視而未見的真相——


    他的父親是當今最時興的錦衣衛漫畫幕後作者之一。


    而且他們王家的老家在浙江餘姚,城西臨著姚江旁有一座山,叫作龍泉山。


    龍泉……隱士……


    他連衣服都顧不上換,匆匆請夫人把那套從先帝年間就開始售賣的連環畫全翻出來,抱到書房裏,一本本攤在沙發上,從書封上的筆名開始細細研究。


    那些筆名也有規律,有時龍泉隱士在上,有時鬱州生在上,有時水西先生在上,有時東山野叟在上……總之名雖相同,排序卻是隨著內容不同而變化的。他從前沒留心,這回細細總結了一遍才發現,好像有安千戶的幾卷都是龍泉隱士靠前的。


    且他的崔世兄還給他寄過《錦衣衛之風起雲湧》搬上戲台時,京裏才子們評議這部戲的文集。集子中又有這位龍泉隱士寫的,論安千戶男扮女裝如何必要、駁斥安千戶性情似女子之類的文章。


    他那立身嚴謹清廉,教子嚴格父親竟喜愛寫男扮女裝的故事,在安千戶身上投注了那麽多心思……


    不不!餘姚世代出才子,光翰林院就還有一位餘姚出身的狀元謝世伯,也未必他父親就是那個最愛寫安千戶故事的人?


    他剛想給父親開脫,目光就滑過了緊緊列在龍泉隱士名字之下的東山野叟。


    東山謝氏。


    東晉謝安。


    這東山野叟還能有別人嗎?龍泉隱士還能是謝遷嗎!


    王守仁長歎一聲,把書扔到身後。


    翰林侍講攢書,翰林侍講學士是著者,其餘作者雖也緊緊隱身於假名之後,他難道還能猜不出那些人的身份?就是猜不出每個筆名背後後藏的是誰,也知道他們……都是翰林院的人!


    若是才學相差太多,謝大人和他父親這樣的名家之筆能不脫穎而出?若是身份不同,父親焉能不把新出才子引進家門來往唱和?


    他這些年沒看出破綻,正是因為那些名士本就是常出入他家的世叔長輩!


    想通這點之後,他很快又猜出了一位水西先生背後是何人——這些連環畫作者頭一次出現,幾乎都是在《王窈娘琵琶記》上。那時崔燮還隻是個秀才,連舉人都沒考,怎能請得動他父親,請得動謝大人?


    其中必有西涯公牽線!


    將西涯兩字顛倒過來,再去掉水邊之厓,非水西先生又是何人!


    王守仁在家裏默默思考了一白天,晚飯也沒吃,悄悄地往謝家拜訪了一趟。見著謝鎮撫之後,他沒問崔燮、沒問錦衣衛連環畫,隻是先問安千戶是不是像畫書雜劇裏那樣愛扮女妝。


    他眼都不眨地說:“我從前忙著應試,沒空看新連環畫,這些日子重拾起來,竟發現安千戶是我同鄉餘姚人。我既佩服其勇毅,又有同鄉之情,心懷敬慕,故特來問大人一聲。”


    不。


    安千戶不是餘姚人,他老家其實在薊北,餘姚是作者王狀元和眼前這位狀元公子的故鄉。


    謝鎮撫不好告訴這位未來聖人,書裏安千戶的出身與女裝辦案、色·誘倭寇等行事都是他父親王狀元盡心編出來的,隻輕輕歎了口氣,說道:“並非如此。安家世居薊北,安千戶他為人剛肅,辦案時也就是帶著下頭人走訪排查,沒有那麽多手段。


    他頓了頓,又添了一句:“……其實他生得也沒有連環畫上那麽俊麗,書裏是為了故事好看,刻意給他...添了一樣特色罷了。”


    王守仁該擔心的都擔心過了,聽到安千戶的真實情況也隻是有些感慨,垂頭答道:“原來如此,是守仁愚鈍了。”


    謝瑛安慰道:“也不光是安千戶如此,我們錦衣衛辦差多半是先尋了街上的正副鄉約並裏長來問話,然後依裏甲挨家走串,沒那麽多飛天走地的奇事。那書中戲裏寫的,案子大體是有那麽個案子,內中細情多是文人自己想出來的,你也不必都當真。”


    王守仁道:“我其實不該來問這些,隻是好奇心重,一時難以自製啊。”


    不過至少他確認了父親寫書時隻是借了安千戶一個名字,出身容貌乃至男扮女裝之事純是由父親自己編寫成的……


    那麽父親在書中描寫的那個出身餘姚,“舊書舊舍無故恙,某水某丘安可忘”“采將芹葉思君獻,斫得江魚念母嚐”的人是誰?


    他心事難平,沉默地向主人告辭。


    謝瑛起身相送,寬和地勸慰了一句:“你們少年人正該多思多問,不因循前人,有個自己的道理。崔賢弟偶為尋作者的事托你一次,也別占了你的心思,他……與王大人和朝中諸公一般,都盼著你下一科爭得鼇首,早些取中個出身?”


    趕緊把心學創出來,省得崔燮一天天惦記他了。


    王·還沒當上·聖人拱手作別,應道:“多謝鎮撫提醒,我自不敢辜負父親與諸位大人的用心,回去自當閉門讀書,求個透徹解讀,剝脫文字,見其本心之意。”


    ============


    王守仁拿出探幽索隱的精神,回家研究那部翰林諸君子托名錦衣衛而寫出的大作;崔燮這邊則改行當了眼科專家,尋匠人替祝枝山磨眼鏡。


    大宋開始就有舶來的水晶鏡,卻都是以老花鏡為主,現代式樣的鼻架眼鏡恐怕還得等個幾十上百年。不過崔燮既然穿越過來了,又是個現代人,記得眼鏡大體什麽樣兒,又知道配之前得測個瞳距,好歹能給匠人提供先進些的思路。


    當然,讓他算凹透鏡成像數值,他也是算不出來的。在高二分班那天,他就毫不留情地把物理還給了老師。


    好在他們係裏有的是戴眼鏡的同學,他自己也畫過戴眼鏡的人物,如今還記得大體是什麽樣的。他就先按著記憶畫出了現代眼鏡和鏡片的樣式,雇來會磨鏡片的匠人,給他們圖稿,講了講自己都不怎麽明白的凹透鏡原理,然後貢獻出裝西洋景用剩下的水晶片叫他們實驗去。


    反正祝枝山就住在京裏,隨時把人叫過來試鏡子也不麻煩。


    崔燮把眼鏡的事交待出去,就抓緊時間給祝枝山寫《少年錦衣衛》梗概。


    這些江南才子有個恃才傲物的毛病,就不能跟翰林院的前輩們那麽體貼,由著他想往裏加誰就加誰,隻能按著現有的錦衣衛框架,把兩位張國舅添進去。


    但他們倆的身份不能再是國舅,隻是一對出身神秘,天賦絕高的少年。


    畢竟正篇故事的背景設定在了開元年間,唐明皇的身份是先頭成化帝占著的,楊貴妃則影射著萬貴妃家。要是再把兩位國舅添到國舅這個身份上,弘治天子不好擱,輩份也不好論。而要把少年錦衣衛的時間往後拖拖,就又不是那個盛唐了。


    隻能對不住弘治天子,讓他神隱了。反正他也不好看戲,大概也不愛在戲裏扮個大唐的皇帝吧?


    他不客氣地刪了當今皇帝夫婦的戲,讓祝枝山拿著自己新寫的大綱填補。兩位國舅在戲裏也不用寫成他的弟子,寫成哪座山裏隱士高人的弟子,下山來跟著謝鎮撫辦差,助錦衣衛滌蕩朝中奸佞亂臣就行。


    文稿後麵照例附了兩位國舅的彩圖,畫得比真正的國舅更俊俏些,身材修長,雙眼高光點得明亮,充滿了清爽飛揚的少年氣。


    祝枝山拿著眼鏡仔細賞...了一遍,充滿鑒賞大家的氣派地說:“這便是居安齋佚名畫師的手筆?比彩印出的圖更生動鮮活,又比旁人畫的更精致入微,如將活人印在紙上般。我在兩京看過這麽多幅仿崔美人風的畫,這一幅是最得崔美人精髓的!”


    謝謝,能不能不提那個名字?


    京裏人現在都不說“崔美人”,隻說“居安齋”了,祝枝山這個不趕潮流的江南才子一句話就捅上崔燮人生的黑曆史,捅得他恨不能把這位才子打包扔出去。


    他拿周星馳安慰了自己好半天,才忍下了祝枝山的天然嘲諷,輕咳一聲說道:“這兩位國舅的故事大體如此,不過隻這幾頁大綱卻是撐不起一本連環畫的。枝山你可在裏麵隨意添枝加葉,但添出來的東西——”


    他敲了敲桌麵,把祝枝山的目光從眼鏡片裏□□:“我是要審核的。”


    寫出來的劇要符合大明王朝價值觀,不能諷刺評擊天子與朝中大臣,要符合律法規條,不能宣揚因果報應迷信思想……


    祝枝山皺著眉道:“枝山所作的文章不敢說一字不能易,但也有個鄙帚自珍的毛病,不願叫人隨意刪改。大人若覺得在下不夠資格寫這文稿,大可……”


    崔燮微微勾起唇角,如同親座師一般慈愛地問他:“枝山這麽說,是覺得自己的文章一定不能入我這今科會試同考官之眼麽?我卻是一向覺得你文章好,叫人讀罷了齒頰留香的。你連處處貼合前聖之意的科場文章都做得,這樣的小說怎麽寫不出來?


    “莫非你寫什麽文章都任情縱意,不揣摩考官的性情喜好,不體味他選出這句題目的深意,隻憑自己的喜好隨意寫來?若是那樣,就難怪你有驚世之才,卻考不取進士了。”


    他右手一個用力,把個受驚的祝舉人按在桌邊,歎道:“我豈能看見你這樣的絕世之才空耗青春,走上歪路?你今日起就搬到我府裏來,我親自盯著你作文章,教你揣摩出題人的意圖,作出士子百姓都愛看的,能和《錦衣衛》正篇般能傳遍天下的話本文稿;也教你做能貼合考官心意的時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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