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榷展信看不幾行,先是一驚,而後一喜,再後來心中忽地湧上一股悲涼之意。


    驚的是崔燮竟得祖先示警不能成親,喜的是這消息正好合了座師給他的暗示,而悲的則是他看到這消息時竟隻顧先為自己的前程高興,卻沒有想到嫡子不能婚娶,崔家將如何延續宗祧……


    他不知不覺間竟已被權勢逼迫到這地步,連自己的兒子都不能憐愛了。


    崔榷悲鬱地拿起家書接著看。看到兒子為僧道所騙,舍出成百兩的銀子改命,心中不禁又是一陣酸疼,直想回去叫那癡兒別聽他們的花言巧語,胡亂敗了家業。


    家裏上有夙疾纏身的祖父母,下有還沒成人的弟妹,父親還在外頭等著熬資曆回京,他做子女的怎麽能為娶妻生子小事就亂花家裏的銀子!


    崔榷不禁提起筆教訓了兒子幾句,讓他好生報效國家,不要成日想著女色。


    還有信裏提到他私下收了太子妃的弟弟做弟子,這事也辦得不成體統——他們崔家是書香門弟,清高有風骨的人家,怎麽能和外戚的名字聯在一起?


    他嫌崔燮擇徒不謹,敗壞了自家清譽,又在信中逼著他把那兩個弟子趕緊送走,與張家徹底斷絕關係。


    寫罷回信,他定了定被這封信攪得大亂的心緒,才想起自己這邊也有事待做。


    自從萬首輔當日送信來叫他在自己和兒子的前程中選一條,他就在痛苦抉擇中徘徊了半個多月。直到本月月初,他才終於下定決心按著首輔之意,斷了拿這兒子與京裏高官顯貴結親的路,要在本地給他找個普通女子成親。


    為了這事,也愁得他掉了幾斤肉。


    他生的可是個狀元啊!


    還是個十九歲的狀元,國朝立國百餘年來這還是唯一一個!登科錄發到雲南來,布按二司上下、各地知府衙門官員、雲南守備沐家與屬下武官……都恨不能將女兒嫁給他。他待要拒了這些高門女子娶個平民,一來自己不舍得,二來要拒了高門而娶低戶女子,叫那些被拒的人怎麽想?


    他費了許多心思,才從布政司衙門挑中了一名官位低、家資豐厚、五服之內還出了一位從三品福建參政的族叔的王經曆。


    王經曆是雜流出身,職位低,沒前程,履曆拿出去足以糊弄萬閣老。但他家族裏有從三品外官,若將來能回朝任職,也足可在部院謀一職位,對他自己也有提攜之力。再加上這位經曆下得一手好棋,頗得左布政使周正周大人喜愛。


    若是兩家結了親,布政使大人看在王經曆份上,也說不定不僅不怪罪他,還會在他的考察單子上添幾句好話呢?


    他當時想著這是個兩麵兒光的婚事,特特和王經曆單獨出雲喝酒,酒後裝作擔心長子親事的模樣,和他略說了幾句。王經曆便上了勾,主動趁他醉酒與他互換玉佩,定下了這場婚約。


    原本這也是個好婚事,誰料崔燮又突然來信說不能成親,他剛剛找著的親家,這回又不得不推了。


    這兒子簡直是生來克他的,事事都不叫他趁心!


    崔參議一股怨氣發泄到兒子身上,埋怨了一陣子,驀地又想起打從他回到京裏,自己是步步考到高處,這家裏卻像叫他占盡了氣運似的:先是徐氏出事、次子流放,他自己又被發到雲南,三年不得回京。前兩年好容易有個娶了左布政之女,跟著嶽父一道調回京的機會,卻也被他妨得沒娶成!


    現在這不孝子尚是孤家寡人一個,就把這一家的氣運都占盡了,若真叫他娶妻生子,難不成以後他就要終老雲南了?


    果然當初就不該給他議親!


    崔榷越想越心急,再不等待,拿著這信便去找王經曆退婚。


    可見了王經曆後,他又有些拿不出手那份書信——若為了兒子氣運太盛,壓製...一家,便不許嫡長子成親繼統,他這父親雖算不上不慈,也要叫人褒貶指摘吧?


    他將書在袖袋裏摸了幾遍,終於還是隻含糊地說:“小兒在得了先祖托夢,說是不宜娶妻,隻得辜負王兄了。若王兄不棄,我還有個次子……”


    實在不成他自己娶了王經曆的女兒也罷了。反正那天他們交換玉佩時也隻說了結兩姓之好,並沒說是許哪個兒子、哪個女兒。


    王經曆見他上門本是極高興的,當場吩咐廚子預備好酒好菜,但聽到“不宜娶妻”,臉頓時就耷拉下來了。再聽說他要把二兒子許給自己家,簡直要氣笑了——


    誰不知道他們家夫人犯下重罪,二兒子剛流放回來,小兒子個庶出,連他自己也是得罪了閣老被發配出來的?


    他要的是十九歲狀元女婿,崔家還有別人配得上他?他們家女兒是嫁不出去了,要嫁一個賊配軍?


    什麽不宜娶妻,是京裏有人給這狀元訂了上好的婚事,這位崔大人要毀婚吧!不隻要毀婚,還要不肯背負義毀婚的罪名,世上豈有這樣的美事?


    王經曆冷哼了兩聲,眯著眼冷冷地盯著他說:“下官明白了,下官不敢高攀大人,但願大人的令郎君個個結姻高門,自己也早日回京升任堂官!”


    崔榷心知他誤會自己要拿兒子的婚事攀附朝廷,出去必定到處敗壞自己的名聲,忙攔住他要解釋。可又不能說出萬、尹等閣老不許他聯姻高門之事,隻得掏出崔燮那封家書給他看,認命背了這個不慈之名。


    王細曆略看了兩眼,見崔燮信裏寫著正做法事破解,臉上的冷笑愈深:“崔家先人今日不許崔狀元娶妻,或許來日就許了呢?等幾年之後,崔狀元在翰林當了學士,自然更有好人家結親,確實兩不耽擱!大人慢走,在下不送了!”


    他把茶碗重重地捧起來,逼得崔參議離開,自己也轉身換了衣裳,跑去左布政使周大人院裏,說起了今天遇見的奇事。


    拒婚就拒婚,卻從沒見過弄封信來就說是祖宗從墳裏爬出來叫他兒子不許成親的。崔參議如此欺人,還想得個上等考評,三年任期一滿就回京升職?


    這等不誠不信之人,且叫他在雲南熬個幾年,看他兒子結不結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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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崔家祖宗顯靈之事傳到雲南時被人當成笑話,在京裏卻傳得沸沸洋洋,活靈活現。崔燮在老家做了一個多月法事回來,剛到京郊幾個宮觀廟宇施舍了一圈,風言風語就刮進了京裏。


    萬閣老的家人一直替他留心著雲南動靜和崔燮的婚事,聽著這消息忙記了下來,遞到閣老案頭。


    萬安看著人從遷安幾家廟宇宮觀裏傳來的消息,心裏也暗自吃驚:那崔榷還真是連自家宗祧都不顧了,竟想出這絕後計叫兒子不得成親?


    算著日子,那信才到雲南,崔榷的安排怕不就往京裏來了?兒女婚事這麽大的事,崔榷竟也辦得如此決絕,指使人弄出祖先托夢的假說,逼著兒子自汙聲名而不成親,這忠心表得他也是平生未見啊!


    看來這門生還是安心跟他的,隻是小氣了些、才德不足了些、不識眉眼高低了些……萬首輔數著數著,又給他數了個一無是處。但盡管他不足之處甚多,卻也有個知錯能改,言聽計從的好處。


    知錯能改,善莫大焉。或許再曆練曆練,也有能用得上他的地方呢?


    萬首輔雖然不想把他調到京裏自己眼皮子底下惹厭,但為著這人肯這麽決絕地跟著自己辦事,還是決定給他些好處,明年吏部大計之後把他調得近一些。


    從雲南調到四川,天府之國,與這雲南布政使司,美惡已判若雲泥了,崔榷若是稍稍懂事,就該滿足於此了。


    這條消息在萬閣老眼中不過是從前一個小小布局的回...報,在錦衣衛鎮撫司裏卻被人議論了許多天。


    那些在外頭巡值的千戶得到消息早,謝瑛鎮日坐守鎮撫司,知道消息都是靠下麵小旗、校尉們從外麵傳回來的。他第一回聽到崔家祖先在青石上顯字,叫崔燮不許成親的故事時,第一反應就是崔燮自己用了什麽手段在青石上寫了看不見的字,而後用帶著藥料的紙拓印出來。


    當初崔燮自誓要為了他不成親、不生子,竟真的這麽做了!


    謝瑛的心中一陣陣心疼,又壓抑不住地一陣陣歡喜,各種情緒翻來滾去,緊纏著讓他想不出該做什麽,隻想立刻見著崔燮,然後緊緊抱住他,再要他……


    他想得入神,恍惚間也沒聽見後麵莊戶們撞見崔家高祖的故事。倒是同知朱大人拿手肘撞了撞他,含笑問道:“往後我也不再催你的婚了,連十九歲的狀元、滿京官人都要搶的東床快婿都不成親,那你一個年近三旬的錦衣衛不成親更是理所當然的了。不過人家是福緣太重,咱們這樣的身份殺伐氣太重,縱然都是一樣沒妻沒子的結果,起頭兒的緣故卻不能比啊。”


    謝瑛也沒在意他說什麽,隻隨著他胡亂附和了一聲:“大人說得有理。狀元都不成親,我這粗鄙武人自然更不該成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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