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章


    謝瑛斷案神速, 天子立直決斷, 終是趕在十月裏,聖壽節前, 將這樁內侍私改禦前文書的大案辦得個塵埃落定。


    朝中各部院的清流名士聯袂籌備, 在酒樓備宴慶賀李、劉、楊三公平安出了詔獄。酒宴上傳杯遞盞, 眾人喜事當頭,漸漸喝多, 也端不住嚴肅明智的公卿架子, 不能免俗地議論起了當初是誰慧眼識謝瑛的。


    被誇成李淳風、劉伯溫再世的主筆楊廷和謙衝地說:“其實有這院本之前,謝鎮撫使便已主動具本奏請帶隊巡察, 掃蕩京中惡少凶徒, 更破了許多陳年舊案。那出《王窈娘琵琶記》寫的是他辦過的案子, 算不得什麽預見之明……隻不過謝鎮撫當時是明珠藏於匣中,微露光華,如今從匣中脫出,更見瑩瑩之質了。”


    是啊, 他們當時隻覺著謝瑛在錦衣衛裏是難得的實誠人, 也沒想到他竟是這樣的仁人君子。


    這場宴會的主角之一, 《琵琶記》院本編輯兼原作者的老師,也代弟子謙虛了一句:“介夫所言甚是,那想出要作《琵琶記》的人也不過是聽了他昔日辦的案子,據實而作。哪有外頭傳的那麽神異……”


    同在牢裏坐了幾天,體驗過詔獄特殊照顧的劉禦史卻笑著說:“我看這事就有些玄妙的東西在裏頭。當初謝鎮撫升遷時,說不得就有那《琵琶記》的功勞——若非當今天子因戲得人, 他如今恐怕還在千戶所,難掌著鎮撫司。不是他掌著鎮撫司,換個肯諂事內監的,我與李、楊二位大人在獄中可能早被太監害了!”


    那一出戲曲曲折折的,結果竟是救了他們的性命。


    叫劉瓚一剖析,李東陽也不由自主地也往因果輪回之說上想了想——他跟謝瑛的因緣,又豈止是從寫那出戲開始?


    更早之前他和師弟楊一清往崔家賀壽,路上險被凶人所傷,就是謝瑛救的他們。後來在崔家壽宴上,他們感歎京城不安,謝瑛當場立下了治平京城亂象的誌願,自那後夙夜巡察,才破了黑衣盜的大案。又因他弟子在外頭聽了流傳的故事,托他在翰林院尋人,最後找到楊廷和寫成院本……


    這麽想來,真是當初那一個念頭,救了他與楊、劉二位賢弟啊。


    誒?似乎也不對,是他那弟子最先想要寫院本的,才結下這份善緣的。而崔燮與謝瑛結緣還在更早之前……


    李學士正琢磨著釋家因果之說,國子監費司業的一聲感歎忽地將他拉回人間:“照劉賢弟這麽說,咱們真該請來那些作了《王窈娘琵琶記》的才子共飲三爵!可惜他們隻寫了一出戲就不再動筆,也不知那石室主人、水西先生等化名背後都是何人。”


    眾位寫戲的翰林神色微妙地變了變,或低頭吃酒,或湊到一起聊天,裝著不知此事。


    沒參與此劇的徐溥、劉健兩位學士看著他們又得意又拚命掩飾的神情,輕笑一聲,替他們解釋:“彼時謝鎮撫還未出名,那些才子肯為他寫戲,在他升官後卻沒露麵表功,想必都是些不圖名利之輩。咱們也體諒這些才子的意思,不用強去尋他們出來了。”


    主筆楊才子連聲附和,主編李才子也微微點頭。


    劉、楊兩位禦史還頗有些不甘。楊應寧素與李東陽交好,悄悄在桌下拍了他一把:“西涯兄不是一向最愛提攜後輩才子嗎?怎地偏不提攜這幾位與我等轉彎抹角有相救之恩的了?”


    國子學丘祭酒咽下一口酒,抹了抹嘴角,笑看著眾翰林:“便是翰林院不缺幾個才子提攜,邱某也願意收個這樣的學生教導。先前我在教坊胡同看過《王窈娘琵琶記》,細品其詞句精妙處,全不輸前朝的《趙五娘琵琶記》。王窈娘在青樓中唱到一句‘托賴著九重雨露恩,兩輪日月輝,這構欄領鶯花獨鎮著乾坤內,便有一萬座梁園也到不的’。詞曲氣勢宏闊,頗有有台閣氣象……”


    楊廷和輕咳一聲,打斷了他未盡之言,鎮定地說:“才子詞人,思君感恩之心自然都是一樣的。”


    丘濬笑而不語,轉身回去與身旁的費司業,對麵幾位京卿說:“這回李學士與兩位禦史能從詔獄平安歸來,比那《琵琶記》裏寫的案子更驚險曲折無數倍。那幾位才子聽說此事,定還要再作戲本,咱們隻等看就是了。”


    眾人紛紛含笑點頭:“這等大事,不隻那幾位化名的才子,天下人焉有不傳唱的?”雖然不能立刻排成戲搬演上台,但也必定會有人托名前朝之事,隱晦寫作文章、戲本,漸漸四處傳唱,搬演上台。


    酒宴過後,眾位翰林照常得點卯坐班。如王華、謝遷幾位無事閑心的,便問楊廷和還願不願意再作一本。


    楊廷和推開他們,堅決不答應:“莫害我!丘大人分明已經認出我來了,我再作豈不叫他笑話?何況上回我能寫出院本,是因李兄愛徒那本畫稿實在好看,我是看了他的才有才思……”


    他一指李東陽:“你們先勸動了李學士再來勸我!”


    李東陽含笑搖頭:“不成不成,那一本圖畫得耗多少心力,我那好徒兒明年又要下場一試,我還怕他累著呢。”


    李學士在獄中連蹲數日,家裏都虧得崔燮照應,老父、兒子擔心他擔心得生了病,也是他請來名醫調治,還不知怎麽求了錦衣衛鎮撫……


    他們三人在獄中好吃好喝,這個學生倒是清瘦了不少,兩頰的肉都沒了,他實在舍不得再叫崔燮勞累著。


    他不願支派學生,修撰張璞卻說:“咱們又不是立刻就叫崔燮畫圖,怎麽會累著他?明年二月他就下場了,過了二月十五——頂多過了三月十五,不就有工夫了?到時候不用李學士答應,我也是他的房師,我去找他……”


    他當初鄉試時親自取了崔燮上榜,可惜鹿鳴宴後一向沒什麽機會見麵,這回難得有個借口,正該叫崔燮過來見見。


    索性揀日不如撞日,也別等二月三月,就叫崔燮來翰林院一趟又如何?


    他一撐桌子,站起身問李東陽:“他在國子監幾時回來,何不派個人叫他到李家,咱們大夥兒一起去李家熱鬧一番,順便當麵問他這事?”


    李東陽無奈地說:“我攏共隻收了這麽個好弟子,你就要來跟我搶。他讀書正忙,你們作師長的不知道教他些有用的,竟催促讀書人弄這些玩物喪誌的東西……”


    張璞笑道:“這怎麽算玩物喪誌?若沒有他那份《王窈娘琵琶記》底本,楊檢討怎麽寫成院本?沒有這院本,謝鎮撫怎麽能當上鎮撫使,辦了這樣的大案,拿下梁芳、韋興兩個禍國殃民的太監?李學士三人怎麽能平平安安從詔獄回來?”


    他越說眼睛越亮,到後頭不禁得意地自誇起來:“還是我慧眼識英材,一眼就認出了和衷的考卷!”


    與他同房監考的梁儲背著他搖了搖頭,也拿出房師的身份來說話:“昨日的宴會本來也該帶著他去的,可惜他得上學,去不得。那就趁今天散學後,咱們再拿些酒菜去李學士家賀一賀。我這就叫人去國子監等他,叫他晚上來李家慶賀。”


    到晚上正好跟他說說這出《謝鎮撫義救三公》的新戲。


    李東陽也攔不住他們,隻得隨他們去了。


    臨散值時,翰林院的人心就散了,都早早收拾東西準備去吃酒,卻不想都要出門了,忽然有太監傳旨,命李東陽即刻進宮。


    眾人不禁又想到了詔獄,李東陽臉色也沉了幾分,定了定神才問:“不知聖上召臣進宮,是為何事?莫非奏疏案又有反複?”


    小太監笑道:“那是欽定的案子,怎麽會有反複?李大人隻管隨我進宮,是皇爺有差使要交李大人辦——是皇爺得了一幅賀聖壽的好畫兒,說李大人文彩華贍,能題出堪配佳畫的佳辭。”


    他極力誇耀那幅獻壽圖之華美,又道:“那圖萬歲早賞過,極喜歡的,絕無半點畫的不好的地方!且如今宮裏奸惡已除,梁、韋黨羽都在詔獄審著,誰敢在此時陷害大臣!”


    眾人這才定下心,都勸李東陽安心過去作題跋,他們自會在李家籌備好晚上的酒宴。


    李東陽半帶疑惑地走了,眾翰林收拾東西,騎了自己的馬、驢、或坐著轎車出門,叫隨行的下人買了風雞、魚酢、燒鵝、菜蔬、黃酒等物,浩浩蕩蕩地到了李家。


    李家門房出來迎接,看滿目翰林,唯獨沒有自家老爺,又要以為他給捉進牢裏了,嚇得腿直發軟,帶著點哭腔問道:“敢問諸位大人,我家學士何在?”


    侍讀學士劉健當先安慰道:“李學士教聖上叫進宮題畫了,一會兒便來了。你先叫人備桌椅杯盤,安排宴習,等著你家大人歸來。”


    他們進門先去拜見李東陽的父親與繼母,李家四爺帶著侄兒出來招待,一家老小如驚弓之鳥,也是一遍遍問他怎麽沒來,是否又得罪了皇上。


    幾位翰林再三保證,他就是去題個畫兒,宮裏如今都叫謝鎮撫整肅清淨了,不會再有人敢陷害他的。


    好容易勸好了李家上下諸人,謝遷感慨道:“想不到咱們竟有一天心甘心願地要讚頌錦衣衛了。”


    劉健笑道:“你們方才商量著寫院本時,難道不心甘情願?”


    眾人相互顧盼,都不禁失笑。


    崔燮叫人拉到李家,進了廳堂便看到一群學士在座,未來的內閣學士見他進門就朝他微笑,還招呼他:“和衷,來坐這裏。”


    崔燮幸福得有點兒暈,連忙上前打了個羅圈揖,見過諸位大人。見禮時,他也發現李東陽不在,眼神一徑到處掃,張房師便主動解釋道:“李學士叫宮裏人叫去了……”


    話音未落,他就看到崔燮神色凝重,身子緊繃,像是馬上要跑出去敲登聞鼓,連忙握著他冰涼的手安慰道:“聖上新得了一幅賀壽圖,因李學士文彩最佳,要召李學士進宮題畫而已,並非壞事。”


    原來隻是題畫,幸好幸好。


    崔燮輕輕吐出胸口悶氣,正要給他們扯出一抹笑容,忽然想起李東陽去題的是賀壽圖,那絲笑意就凝在了嘴角——那幅要題跋的圖,不會是他畫的神仙賀壽圖吧?


    別的賀壽圖會不會也有像他那幅一樣,就寫個年月日,蓋個章的?


    崔燮笑得實在太僵,還不如不笑好看。幾位翰林都不忍心看,張房師不由得拍了拍他的手背,溫聲勸道:“你恩師是真的有正經差事要辦,不會再有人陷害他了,就是有,北鎮撫司裏有謝鎮撫這樣的正人君子在,也能再證明他的清白。”


    他這一晚上真心實意地誇了謝瑛不知多少回,誇起來越來越流暢。


    誇著誇著,眼看崔燮眼神漸漸發亮,人也不那麽僵硬了,便覺自己勸慰有方,看著他含笑點頭:“謝鎮撫使義救李學士與兩位禦史之事,堪作傳奇,我們還商量著請楊檢討再給他寫一部戲呢。若是將來謝鎮撫聲名更著,當了都僉事、都指揮一類,能受他庇護的仁人義士自也更多了。”


    對對對!


    崔燮眼睛聚滿了燭光,笑意也舒展了,連連點頭:“門生也是這麽想的。此案奇就奇在謝鎮撫以錦衣衛之身,與我等讀書人一心,秉公執法,保住了朝中君子,並反查出梁方、韋興二太監貪贓枉法之罪……這事比別的查案故事更該傳撥開,好叫百姓們知道謝……當今朝廷如何清正嚴明。”


    這個故事不能明著寫成當朝事,不過他搞錦衣衛大漫畫時早已設定好背景了:就改在唐玄宗開元年間,後宮楊貴妃與高力士等人承寵,楊貴妃還有一個禍害百姓,貪索財物的哥哥楊國忠……


    兩位萬國舅自然比不上楊國忠能壞事,不過都不是什麽好人,湊合了。


    李東陽老師就是因作詩被他們陷害下獄的李白。兩人都姓李,又都是翰林,又都是一時文學宗主,這麽一數,李老師簡直就是李白轉世!這個身份太合適他代入了!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穿到明朝考科舉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五色龍章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五色龍章並收藏穿到明朝考科舉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