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8章


    謝瑛手中那畫卷比平常的畫卷更寬, 也不是整整齊齊束成一卷的,而是從兩側畫軸卷向中央, 倒像是冊隨手卷起的卷軸書。他將畫鋪在桌上, 雙手撥動畫軸,徐徐顯露出畫卷中央金碧輝煌的大殿。


    殿頂飛簷下掛著鎏金的“靈霄寶殿”四字牌匾。殿中鋪陳著雲煙般的紫紗縵,香爐寶獸陳列兩側, 金冠錦服的玉皇坐在最上方的畫屏前,身後有束著高鬟的仙子擎扇。越往下看,大殿兩側的玉柱間的空處也越展闊,像是親身站在大殿外,透過巨大的高曠殿宇望向禦座似的。


    而禦案與他這個看畫人中間的大殿上, 左右分列著兩隊來賀壽的神佛,左側是如來與四大菩薩, 數位羅漢;右側是王母帶著玉女仙娃, 提著滿籃的蟠桃。


    眾仙佛雖是向著殿上行走之勢,如來與王母二人卻都側身回首,似乎正含笑與身後人說話。而那兩雙眼睛看的卻不是身後,而是畫麵之外——高太監從正麵看著畫, 油然有種兩位仙佛正在含笑看向自己,招呼自己共入殿中的錯覺。


    高太監凝神注視著畫麵, 說道:“這畫仍是前次那才子畫的吧?這大殿畫得好, 仿若邀人登天,共賞神仙歡宴了!”


    謝瑛但笑不語,站在桌後雙手展卷, 將整幅畫攤開,露出禦殿外兩側乘雲列隊而來的神仙:


    有高顱白仙、手捧壽桃的南極仙翁騎鹿而下,福祿雙星回身顧望,笑意盈盈地捧著如意和玉圭;有四海龍王駕蛟龍穿行於雲海中,各捧珊瑚珍寶,龍後龍女言笑晏晏隨侍在旁;又有上洞八仙吹簫搖扇,各踏法器從畫麵下方排浪則上,容顏如少女的藍采和從花籃中取出仙花灑向空中……


    仙人身側盡以雲霧纏護,將畫中仙疏疏分成幾部分,盡顯虛靈的神仙姿態。


    而這些來獻壽的群仙也都回首顧望,眼波流轉,仿佛看著外頭賞畫的人。仙人手中捧著的寶物皆略偏向畫外,竟不知是獻給殿內的玉皇天子,還是獻給將要打開這幅畫的人皇天子。


    高太監屏息看了許久,才深歎一聲,拍了拍桌子:“好!好心思!好別致!這才是神仙賀壽!謝鎮撫,你是從哪兒尋來的這畫師,怎麽這麽可人疼!”


    的確是可人疼。他這些日子看著崔燮四處奔走,又要熬夜畫畫,又要替老師寫辯疏遞往通政司,都要心疼死了。


    謝瑛微微含笑,對高太監說:“那畫師定是可人,這畫兒卻還不夠可人,終究少了些文思才趣,添上了才真是幅好為天子上壽的佳作。”


    高太監俯身從頭到尾把圖細細看了一遍,看著畫麵左側款識、朱印旁的大片留白,笑著“嗯”了一聲:“如此妙圖也該有好題跋相配。尋常人卻不配題此畫,總得我朝第一位的才子宗師,作首絕妙好詩題在這獻天子聖壽的畫上。”


    謝瑛拱手謝道:“還是高公公會安排。如此,李、劉、楊三公便托賴老公解救了。老公肯不計利害救出三公,往後在天下讀書人心中,千載青史之下,定也和李唐時一字救千人的張公德卿一般德輝日月!”


    高太監叫他比得骨頭都輕了幾斤,笑著說:“謝大人放心。你要做忠義之士,咱家難道就肯做小人麽?那李學士的弟子小崔舉人也與咱家有些緣法,我知道他定然求到了你門上,雖沒來求我,我也怪疼他的,能幫總要幫他一把。”


    謝瑛道:“他怎麽不想來求老公?隻是他年紀小,人靦腆,不敢輕易登門。下官不敢隱瞞老公,這幅畫便是他聽說了我要來求老公相助,才特地作來獻給老公的。”


    高公公真正吃了一驚,抬起頭看向謝瑛:“他還會畫畫兒?我知道他有個書齋在下人手裏經營,他自己也會畫?”


    謝瑛點了點頭:“公公不記得那幅《安天大會》?下官就是找了他畫出來的。虧得崔燮是個知恩圖報的人,不然下官上哪兒尋一個讀書人,肯為我們錦衣衛下心力學畫呢?隻不過他一個少年人,又合崔美人多少有點牽連,怕人知道他學了那種畫法,背地議論,一向不肯承認罷了。”


    高太監憶起舊事,失笑道:“可不是。一個崔美人,一個崔書生,連我這不全之人聽著都難免往別處想。怪道他瞞得緊緊的,不肯說。罷了,他這時盡夠為難的,可不敢再添這樣的豔名了,咱家也替他瞞著吧。”


    他看著手裏的畫卷,越看越覺著那神仙畫得活靈活現,仙宮也比別人的逼真。果然是讀書人畫的東西有靈氣,比畫匠那套強……嘖嘖,弄不好當初幫著肅兒弄戲台布景的,其實就是他自己,不是他家老下人用的那個掌櫃吧?


    高太監愈發覺著崔燮可心,摩挲著光潤的香木軸頭,朝謝瑛點了點頭:“你放心回去,等我的消息。也叫小崔別再亂請托人,這不是他小孩子能管的事。”


    謝瑛心中大定,感激地笑了笑,朝高太監深施一禮:“都賴老公成全了。”


    高公公將畫軸依樣卷起,又叫人拿了他送來的禮物,翻揀一陣,挑了幾樣精細的玉雕、牙雕擺件、水晶杯盤之類,入值時便將那些擺件帶進宮裏,送給了覃太監。


    他雖是司禮秉筆太監,司禮監中第二人,但覃昌才是現今的掌印太監。他要清查司禮監的人手,或要推人出去陷害梁、韋二人,都繞不過這位上司。


    他把謝瑛拿來勸他的那套“文人敬仰”“名垂千古”的話拿來轉勸覃太監,叫他幫著自己在司禮監內清查一遍。覃昌沉吟道:“你怎麽知道這是咱們裏頭辦的?若是外頭相公們……”


    反正不會是萬貴妃家。兩人心知肚明,萬娘娘要罷免大臣,跟皇爺多求一陣就是了,還用得著動這小心思陷害?


    “便是相公們做的,也不會為了梁芳、韋興兩個失勢的小人跟覃公公齟齬。”高太監果斷地勸他:“梁、韋小人,早先曾搬空內庫以肥己,已是絞首之罪。不過是天子仁厚,不欲與他們計較。覃公是正人,焉能容得此輩繼續禍亂宮中?”


    若不委罪此二人,那些文臣們日夜彈劾,萬家貴人們進宮哭訴,皇上和娘娘的身子怎麽經受得住!


    高太監縷析條分,終於勸動覃昌,命心腹內侍暗中清查與禦馬監勾連的人。


    監中值班皆有記錄,兩人便從那天當班的內侍查起,一一排查可能擅改奏章者。


    其實李東陽身為外臣,更可能的是與中樞結怨,奏疏送到閣中時叫人修改過。他們太監叫大臣彈劾慣了,天子又一向護著他們,應當不需要做這等事。然而層層查下去,他們竟真在司禮監中查到了一個與禦馬監人屢有接觸的隨堂太監李鞏。


    李太監平常看著不起眼兒,因會寫一筆好字才被調進司禮監,也有改字的本事。


    李東陽等人的奏疏呈進內裏,最初時因天子不看,他們這些沒被彈劾的人也不重視,也就堆在那,打算留中不發的。那李太監卻因和梁、韋二人親好,將此事告訴知了二人,那兩人又轉命他修改奏章,各添改出觸犯禦名、廟號的文字,又想法兒令當班的周太監發覺此事。


    不過這些都是他們的推斷,因為修改奏章隻是一人一筆的事,沒有證據。他們唯一的證據就是李太監與韋興有過幾次來往,曾在不該當班時卻找過周太監,並可能有背人修改奏疏的機會。


    這些都是他們的推斷,並無實據,但宮裏查案從來不要證據,隻需要上位掌權的人一句話就夠了。


    ——即便不是,他也得是!


    背著他們倆和梁芳、韋興結交,還把奏折內容隨意告訴外人,這樣的人就留不得!


    覃、高二人暗暗派了心腹盯住李太監,趁他當班時查檢其住所,找著了些宮裏登記冊上沒有的、不合他身份的珍玩,更確定了李太監才是修改奏折之人。


    兩人對坐在值房內,感歎自己放鬆了司禮監的監管,叫這內廷重地亂得不成樣子,回頭這事了結了,一定得從重再加整頓。互相安慰罷,又叫人按原樣歸置好李鞏的屋子,將此事引而不發,等待合適的時機。


    時近萬壽聖節,各地賀禮如流水般送進宮,梁芳、韋興二人也趁機送上了義子們從江南搜刮來的珍玩寶器、古書字畫,期望能再搏聖寵。天子雖然對他們猶有餘怒,但看著獻上的東西,還是有幾分喜歡。


    尤其是有一幅北宋範寬的山水真跡,甚得成化帝的心思。天子賞玩許久,向身邊服侍的覃、高等太監感歎:“梁、韋等,竟能,尋得此畫,可謂,知朕心。”


    覃太監像成了個木雕的人,默然不語,卻悄悄給高太監打了個眼色。高太監微微點頭走到天子麵前行大禮,笑盈盈地說:“恭喜皇爺!賀喜皇爺!此寶能進宮,正是皇爺厚德澤被天下,百姓心慕聖君的明證啊!”


    天了有些嫌棄他拍馬庇拍得太誇張,瞟了他一眼,淡淡道:“怎麽說?”


    高太監仿佛沒看見天子嫌棄的眼神,談笑自若地說:“範寬山水價值千金,我等做內侍的一身一命皆屬皇爺,哪裏有錢買得起這樣的古物?梁公公能獻上此寶,必然是因為四方百姓俱感念天恩,知悉了聖壽將至,欲報恩澤於萬一,便選撿家中珍藏寶物托宮人之手獻進來!”


    天子又想起自己空蕩蕩的內庫,看見範寬山水的喜氣都淡了幾分。


    高太監又說:“其實我也是推己及人——我這裏也有一幅外頭人囑托我獻上的仙人賀壽圖,隻不過因想著到聖壽那天再替他獻上更應景,不曾早叫皇爺知道罷了。”


    天子懨懨地撂下手中山水圖,問道:“是何人,送的?”


    高太監含笑答道:“正是皇爺數月前提拔的鎮撫使謝瑛!謝鎮撫知恩圖報,特地請人畫了賀壽圖托我獻上。他一個小小的鎮撫使,拿不出範寬山水這樣的千古名畫,但感慕聖恩之心也與別人相同。”


    成化天子看了那麽久《王窈娘》,對謝瑛俊美瀟灑、聰明善斷的形象頗為熟悉;又因他斷案給自己長過臉,對他本人也頗有好感,便願意賞麵看看他的賀壽圖。


    天子隻說了個“呈”字,高公公便立刻轉出殿門,叫徒弟去自己房裏取了畫來,雙手托著,在天子麵前展開。


    畫中神佛神儀如生,仙氣渺渺,仿佛要迎這觀畫人同登仙界,又像是拿著寶物要下來賀他的聖壽。雖沒有那幅山水畫的脫俗意境,卻似活生生將一個仙境降到人間,另有一番引人入勝處。


    天子細觀眾仙佛的神情,恍惚有種透過大門看著仙人行動,而那些仙人也看見了他,含笑喚他一同進入天宮的錯覺。


    畫好,獻這畫的謝瑛也懂事。而這個不瞞下獻畫人真正身份,不貪昧功勞的高亮更是實誠得用的人。


    天子看了高亮一眼,微微點頭:“你去,賞他。”


    高太監行了個禮,應了下來。覃太監也湊上來假意看畫,誇這畫精妙新奇,誠是當世佳作。多誇了幾句,凝神盯著畫麵左側,忽又歎了一聲:“這畫兒大體都好,隻是這一角留白過多,顯得上輕下重了。”


    其實那裏留白並不過份,更顯畫麵輕盈,憲宗還沒挑出毛病,高太監就痛痛快快地承認了:“這裏本該有題跋壓一壓的,但那謝鎮撫究竟隻是個武人,雖能尋著畫師作畫,卻找不到好的才子文人題跋。他將這畫送給我時,還囑咐我尋個文章大家題畫,弄好了再獻與皇爺。可惜……”


    可惜文章第一的李東陽還在獄裏。


    成化天子順著他的話略略一想,便立刻想到了李東陽。


    翰林院中文章妙手極多,但提起當代詩詞名家,還是公推他第一。成化帝想到他就想到外頭撲天蓋地的奏章,煩得皺了皺眉,淡淡道:“李東陽,錯寫奏疏,是無禮。”


    高太監歎道:“李學士與劉楊二位禦史皆是文章大家,又在朝中這麽多年,一向恭敬知禮,竟一時間同犯了聖諱,實是可怪。莫不是鬼使神差了……”


    宮中禁言鬼神之詞,憲宗聽得眉頭微皺,不悅地瞥了高太監一眼。正欲敲打他,隨侍在旁的一名小太監忽然跪下叩頭,朗聲道:“回秉聖上,此事絕非鬼神所致,乃是**!小的發覺宮中曾有人私改三位大人的奏章,大人們本心並無不恭敬之意!”


    那小太監喊了一句之後,便沉默而堅持地跪趴在地。成化天子臉色發白,盯著地下那小太監,卻是急得一時說不出話來。


    高太監窺著天子麵色,也作出驚恐狀,急切地問:“你可不要胡亂攀誣,宮中豈能有如此大膽妄為之人!若真如此,今日他敢擅動奏疏,明日豈不就連聖上批複的禦筆……也敢擅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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