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8章


    這場鹿鳴宴最叫人緊張的就是作詩, 詩作完了, 就可以安心享受宴席了。


    崔燮喘勻了氣,先夾一筷蒸魚定了定驚, 邊吃邊聽後麵的人作詩。他身後那桌的第九位沒作四言, 直接吟了一首“聖朝網羅盡英豪”的七言詩;後麵一位賦了四言詩的, 也是“玉帳開宏,群英雍雍, 嶄嶄頭角, 初露崢嶸”這樣一看就是七言改成的,也沒比他強出多少。


    崔燮愈發心安理得, 吃了魚肉, 又把筷子伸到了其他菜上。


    燒羊肉是口外產的小羊腿的, 外皮焦脆、肥肉白如凝脂,底下還有炭火保溫,油脂被逼出來汪在盤底,瘦肉叫脂肪潤透了, 又鮮又嫩, 完全沒有腥氣。鹿肉不如羊肉嫩, 但刷著醬料在鐵盤上炙出來,有種羊肉沒有的香氣,肉更活,更緊實,口感也不錯。炒雞卻像是川蜀的口味,油紅紅的, 炒料裏摻了麻椒,還摻了朱萸醃的辣油,口感麻辣而略帶酸味,吃起來頗叫人懷念。


    他不禁多吃了幾筷雞肉,淺酌黃酒,聽著舉人們次第吟詩。遇有吟出好詩的,府尹與考官們也為之舉杯,就著佳句喝上一盞,甚至親自為之削改。


    順天鄉試取了一百三十五名舉子,其中既有才思敏捷,能吟出佳作的,也不少缺乏捷才,改不出詩的,甚至還有幾個純粹為混吃混喝而來,事前連首詩都沒準備,輪到個兒隻起來說聲“慚愧”“詩緒未足”的。


    崔燮看得歎為觀止,才知道大明的才子也不是個個都能出口成章,以和詩為樂的。他居然還不算墊底的,沒給天朝人民,沒給他老師丟臉呢!


    他愈發心安理得,舉杯勸同座的兩位舉人吃酒。


    待吃了幾巡酒、一道湯,院外忽然有吏員進來傳報,說宮中賜下禦酒和菜肴,考官們忙聯袂起身,領著新舉子們出去謝恩。


    宮中太監傳了聖旨,賜下白炸鵝、冰鴨、白燒肉、荔枝豬肉、橙釀蟹等宮製菜,又有葡萄、小金橘、棗、梨、紅白軟子大石榴等按酒鮮果,另有宮人挑著幾擔係著紅花的禦酒來。


    那位來傳旨的內侍看著人撿了幾樣大菜送到各考官席上,剩下的叫人按桌分送,卻特地指了一道和考官們一樣的炸鵝送到崔燮席上,含笑勸他:“崔舉人受的委屈宮裏都知道,皇爺對你期許極高,盼著你來日有成呢,望你謹守本份,勿因一時的排名生了得失心。”


    崔燮都不知道自己受了什麽委屈,但皇上能說這話他就得趕緊謝恩,又跟內侍保證:“崔燮必當用心讀書,不負天恩厚賜。”


    那內侍點頭笑道:“崔舉人有心就好,這話咱家回去便去回覆皇爺。”


    宮人走後,眾舉人的目光都若有若無地落在他身上,李老師給了他一個讚許的眼色,回到位上後朗聲道:“今日之賜足見皇恩浩蕩,諸人日後更當用心讀書、努力報效,亦庶不負朝廷恩典與自己一身所學!”


    所以之後的不作鹿鳴詩,改作謝恩詩了!


    崔燮生生有種逃過一劫的慶幸,輕鬆地吃著皇上賜的炸鵝,看著後麵才子們冥思苦想地擠新詩。


    同桌和鄰桌的舉人卻沒什麽心思聽詩,都倒了酒來賀他,誇他“簡在帝心”。崔燮叫他們灌了好幾杯酒,謙虛了幾句,心裏無奈地感歎——他是個多麽低調的人啊,可皇上偏要寵他寵他,鬧得這麽引人注目的,多不好意思。


    鹿鳴宴散後,他老鄉陸安等幾位舉人拉著他道了恭喜,又跟他辭行,說是離家日久,歸心似箭,明年會試再進京來。


    崔燮懇切地挽留了半天,陸舉人終於吐口說了實話:“縣裏初五還有一場鹿鳴宴,我們急著趕回去呢,一切從簡罷。反正明年會試我們還得來,到時候再聚。”


    這理由……太充份了。崔燮不好再勸,卻又抓住沈錚和徐立言問:“二位兄長明年會試時能否一同過來?咱們的《六才子評三國》已出到頭了,我想請六位兄長一同辦個題詩會,就以你們為主,叫喜愛咱們這版三國的讀者見見你們,給他們題個詩什麽的……也叫外地才子名士也都知道咱們遷安出了六位不遜江南的才子?”


    題詩會?


    就、就叫他們六人給人寫詩?


    郭鏞那樣的真才子還好,他們哪裏寫得出那麽多驚世好詩啊!


    陸安略鎮定些,徐沈二人卻不自信地搖頭擺手,覺著自己比不了江南才子,開題詩會怕要露怯。


    崔燮勸道:“也不用作多少,就是在他們買的《三國》書扉上題你們評三國的詩,寫成一樣的也行,讀者們隻想收藏一份你們的墨寶罷了。京裏那麽多讀過六才子評三國的人,都盼著能見兄長們一麵,弟在國子監裏每常被人求到麵前,也為難得緊哪!”


    同來的生員、舉人們看熱鬧不嫌事大,也跟他一起勸那三位才子,勸得他們心思也有些活動,又不敢直接應承,隻說還要回去與那三位商量。


    那三位舉人明年總得進京會試,隻要說動這兩位落第的肯來,這事就成功一半兒了。


    崔燮一隻眼已經看見了成功的曙光,充滿激情地說:“才子必有高名,咱們遷安人的學問也不弱於別人,不然今年哪得這麽多舉人入闈?六位兄長便不為自己,也得為咱們遷安讀書人的聲名出一回頭啊!”


    眾人叫他說得熱血翻湧,定下了來年要提前一個月進京,就在崔家住下,一來備考,二來備著開題詩會。


    議定了這事,崔燮便回家叫人雇車馬、準備盤纏主耐放的路菜,轉天出城十裏,送同鄉回家。


    也不知怎地,才隔了一晚上沒見,眾人的神色就都有些不對。崔燮這裏殷殷地勸眾人保重身體,明年早來,那些人反過來勸他放下放開懷抱,別把不悅悶在心裏。


    崔燮納悶地問:“我沒有不悅啊,兄長們這是怎麽了?”他對象談得好好兒的,都要做喜服了,又剛考了個鄉試第八,還能有什麽可不高興的?


    眾人看他真不像藏了委屈的樣子,便試探著問道:“你真不知道,你會試的名次本該在歐時振之上,隻因你是李學士的弟子才給壓下去的?”


    因著天子特賜菜肴,又叫太監傳話,說了他一句“委屈”,參加宴會的眾舉人晚上回去琢磨一宿,就琢磨出了這個內幕來。且不隻是遷安的才子有這念頭,他們也是聽客棧鄰居分析的,分析完了又傳出來,一傳十十傳百的,很快便傳遍了同年圈子。


    壓倒崔燮當了詩經房經魁的歐錚也感覺到了當年謝遷的壓力。可悲的是,他也跟謝遷一樣住在北京,不能回鄉躲躲羞,過半年再回來,隻能在家裏閉門讀書。


    而崔燮聽說此事後,也有點兒尷尬——他又不是王鏊那樣的文章名家,眾考官公推的第一,那兩篇文章不是還有爭議嗎?人家歐錚的文章可能就是比他強呢!


    必須把鄉試的文章找出來,印成今年最新最時興的文集,還歐年兄一個清白!


    他堅決否認這點,送了同鄉回去,立刻去跟李老師說了自己的心意。李老師當即看穿了他的真意,笑道:“你不就是為了印一套闈墨集和你那套筆記相搭配?自己去順天府禮房抄卷,不必說得這麽大義凜然!”


    崔燮臉不紅心不跳,謝過老師,又說了明年想參加會試之事。李東陽道:“去觀觀場倒無妨,不過是否參加殿試,還要看你那時文章火候。若不然我李賓之的弟子落進三甲裏,往後你前程艱難,我也丟人。”


    雖然李老師嘴上怕他丟人,但能說出怕他落進三甲的話,還不是覺著他的文章有把握通過會試了?


    人要學會透過現象看本質嘛!


    崔燮愉快地笑了笑,拱手謝道:“那學生往後多做些策問題,力爭一舉中試,不教恩師之名為我蒙羞。”


    他回到家先寫了幾封信,向父親和外祖家報了自己中試的好消息,又叫計掌櫃撥銀子,雇人去順天府禮房抄來闈墨,加急印刷成冊,曬出兩人中選的文章為歐錚洗刷委屈。


    因著京裏流言紛紛,今年的秋試闈墨賣得格外的好,連原本不需要這些卷子的舉人們都或買或抄,拿著他們倆的文章研究討論,分了崔黨和歐黨,狠狠掐了些日子。


    歐錚閉門讀書,倒沒怎麽卷入這場風波,崔燮卻得在國子監念書,想避也避不開。中午剛從教官值房回來,就聽一道聲音在遠處喝道:“崔和衷!”


    他下意識應了一聲,抬頭看去,卻是幾個書生拿著書爭辯,外頭還有不少人圍觀。


    他這一答應,圍觀的人都看向他,還有幾個人喊著“崔和衷來了”,“來得正好”,“叫他自己說說”……飛奔過來拉住他,要他自己點評他與歐錚的文章哪個好。


    以他自己看來,當然是自己寫的好,不過當著人不好這麽說,還是得點評一下兩篇文章的優點,然後謙虛一下,說歐錚那篇“健筆淩雲,獨饒英氣”,自己還要向他學習。


    他謙虛幾句,趕緊把同學都勸散了,帶著為他爭吵的幾位同窗回誠意堂。這些人中竟還有個四十來歲的張齋長,也不顧自己的年紀比人大、身體比人虛,特別積極地跟人爭吵點評,維護他們誠意堂才子的名聲。


    崔燮推讓歐錚為先,他倒像是自己吃了虧似的,絮絮叨叨地評著兩篇文章,還拍著他的肩膀說:“不管旁人怎麽說,我就覺得你的文章最有法程,他這回能考上說不定還是因為看了你弄的科舉必讀哩。”


    幾個推他文章的同學都這麽說,崔燮有點兒不好意思,又有點小驕傲,繃著臉皮說:“文無第一,武無第二,考官自有撿取文章的標準,我這回成績略低,必是於那一方麵略遜一籌罷了。”


    第八名已是他想象不到的高了,再說明年會試再即,到時候考上進士,誰還管他舉人第幾名?


    他自己想得開,又放得下身段,這場議論漸漸平息,倒是給他搏了個大度的名聲。


    張齋長事後單獨找了他一回,先是盛讚他文章好,會念書,又說他編的書將來定要恩及天下書生……說著說著,忽然有些躊躇地問:“和衷你能否點撥點撥我那兩個不肖子?他們也入學有年了,聰明也盡有的,隻是有些頑劣,不肯用心念書。”


    崔燮其實沒時間自己教學生,可管熊孩子的經驗是有的,沉吟了一下便問:“不知兩位學到哪本書了,先生平常管束得嚴不嚴?”


    張齋長微微歎氣:“我怕我一個監生也請不到什麽好老師,便把他們送到城外翠微書院裏讀書。這兩年我也常勸他們努力,可他們在書院不知用心……”


    不隻是不知用心,簡直比他這個爹還不愛讀書。好歹他是考取秀才、熬過這麽多年科貢熬進國子監,進了國子監才開始混日子的;那兩個孩子卻是從小就不愛看書,眼看著十歲了,還不曾碰過四書五經呢。


    崔燮聽著兩個孩子的年紀,摸了摸鼻尖兒說:“那也不算晚,我與舍弟年幼時也不愛讀書,到十四五才開竅,舍弟這幾個月也頗愛讀書了,不用人管就能去做題。”


    崔衡那麽熊的孩子,關了兩三個月也就老實了,現在讀書可自覺了。懂不懂的,反正有個態度在。可這是別人的孩子,他不敢直接下狠手,便試探著問:“張兄平日是如何教子的?”


    他憶起父子平時相處的場麵,雙眉微皺,無奈地歎道:“他們娘和姐姐都護得嚴,我哪裏管得了他們?何況我平日在監中讀書,休沐日他們又在書院,就是想管也碰不著麵,那兩個小子盡叫後宅婦人慣壞了!”


    崔燮同樣心有戚戚:“孩子果然不能叫母親慣著,就得叫先生、父兄多打……多教導才能成材。”


    他清咳一聲,嚴肅地說:“不瞞張兄,我這個人管孩子管得極嚴,不聽話的就關在家裏叫他抄書,有時候抄得他們直哭我也不放人。張兄若舍得,過年時便把孩子送來幾天,我叫他們跟著我弟弟們一塊兒讀書。”


    關屋裏抄書有什麽嚴的,拿大棒子打也是先生的關愛教導啊!張齋長立刻轉憂為喜,朝他拱拱手,深施了一禮:“和衷隻要肯教導那兩個孩子就好,便是打死了,也隻怪他們不長進!改天……就這一兩天,我把那兩個不懂事的小子叫回城來,到你家拜師!”


    崔燮連忙推辭,以自己年幼德薄,不敢當這個老師。張齋長卻十分堅定地說:“便隻教過他們一個字也是老師,何況教人品行可比教學問重要得多了。總得定下師生名份,你也好打……咳咳,好教導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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