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7章


    才背完李老師的文章, 就又趕上李老師吟詩, 吟的還是應製詩。


    崔燮到李東陽家時,李老師正對著一盤盛在白瓷盤裏的楊梅搖頭晃腦, 吟著:“沁齒不知紅露濕, 到詩偏助玉堂清。名從傅鼎遙分派, 價比隋珠……”


    見他進門,便朝他招招手, 叫他嚐嚐講筵打包來的好東西。


    崔燮穿過來這兩年都沒吃過鮮楊梅, 前世也沒怎麽買過這種貴價水果,可還記著那該是夏天上市的, 不該是這麽冷的天能吃到的東西。


    他拈了一顆楊梅, 看著那鮮淩淩、豔生生的顏色, 竟有點兒舍不得吃,托在掌心裏感歎了一句:“這可真得階比隋珠還貴了。初冬天氣裏竟然還有楊梅,肯定是溫室種出來的。是京裏哪個莊子種的嗎?居然能讓楊梅在冬天結果,可說是奪造化之妙了。”


    李東陽笑道:“不是京裏奪天造化。這是福建一帶不知怎麽種出來, 拿冰鎮著用船運進京的, 難得還能這麽鮮亮。北京就是蓋了暖房也養不出楊梅來——你沒見過楊梅樹吧, 樹高可達數丈,茂冠蔽日,樹幹可有一人環抱那麽粗,哪個暖房養得下。”


    他環臂比劃了一把,懷念地說:“為師少年時代父親回鄉掃祭,到過江南, 那真正是文風昌盛、景致繁華之地……”


    風景繁華,遠勝北京十景、天津八景,他家門口西涯(汲水潭)……


    他年少時寫的《南行稿》還在崔燮案頭堆著,裏麵各種遊記、懷古詩,中間還夾著旅遊時遇上某某官員請他吃飯的應酬次韻詩,又風流又雅致,比現在小清新出去旅行寫的遊記可高明多了。


    崔燮“嗯嗯”地聽著,把那顆揚梅扔時嘴裏,舌尖一碾便碾出一兜酸甜微冷的汁水,十分爽口。


    的確新鮮,不過這貢品太珍貴,他吃了兩顆便拿手絹擦了擦手,不好意思再吃了。李東陽笑道:“這東西雖然稀罕,給經筵講官們分的也不少,我家裏還有小半簍,這碟是專給你留著的,不想吃了就叫人裝回家叫家人嚐嚐。”


    禦賜的貢品,不是這樣吃經筵的日子輕易得不著,但得拿的時候,他們做講官的也沒有客氣的。


    崔燮便也不客氣,謝過老師,又問:“方才先生在吟詩,叫我打擾了這一番,不影響先生的詩興麽?”


    李東陽道:“那是在文華殿領賜時就作好的應製詩,方才看著楊梅又想再琢磨一下,也沒什麽打擾不打擾之說。不過你來得晚了一步,沒聽到首聯,我再給你念一遍,你也替我記著,回頭我還要出個集子。”


    宮河催載滿船冰,十月楊梅入帝京。


    這首詩前麵寫得清婉俏麗,不過應製之作,尾聯總脫不了是兩句拜謝天恩的套話。崔燮有些可惜地說:“台閣氣太重,若沒有謝恩這一句,還能更清麗脫俗。”


    李東陽微微搖頭,不以為意地說:“台閣氣怎麽俗了?作朝廷典則之詩定要有些台閣氣,不然沒有皇皇正大氣象;不作台閣詩就作隱逸恬澹詩,有山林氣,這二氣才是作詩時最該有的體氣。”


    李大佬是天生要當閣老的人,雖然茶陵詩派是學唐詩風格小清新,他自己卻從來都不會看低台閣體。


    閣老的品位自然高在台閣上,崔燮這個小監生是不敢相比的。他摸出管鉛筆把這首詩抄在紙上,隨手塞進袖袋裏,問老師說:“先生有意做詩集,何不叫居安齋刻出來?上回楊大人寫的院本先生不也看了,印的其實不差,弟子叫小啟哥用心做這本詩集,拿上好的桑皮紙印,配上老師為主的彩圖……”


    李東陽摸了摸臉頰,問他:“也印成遷安戚大令那本遊記似的書麽?隻怕我生的不如他漂亮,人家看了圖就不想看詩了。”


    沒那事!高曉鬆都天天在微博上發美圖,還上電視做主持,觀眾不還追著看呢嗎?李大佬隻是臉略長點兒,又不是真醜——就是有點兒不足之處不也有他做人工ps嗎?


    起碼李老師瘦呢,一瘦遮百醜!


    崔燮誠心地勸他:“老師是文壇宗主,天下才子哪個不以品讀先生詩詞文章為樂?口口相傳畢竟傳得慢,還可能有抄錯、失漏的地方,叫外地那些盼求能讀到學士詩文的學子怎麽辦?何況男子以才情重,長相本就無關緊要,弟子跟著還要印一本國子監費司業的講學筆記,費司業亦不是美男子,可也是肯叫把肖像印在書上的。”


    李大佬問道:“你印他的講學筆記?就是你抄記的那些?那怎麽還有長相的事,不是隻需印你的手稿麽?”


    當然要印臉了!國子監名師講學係列,不得有老師們的肖像印在上麵當標誌麽。印上臉又防偽,又防盜,又有質量保證,能叫學生們認準名師成套的買……


    他越說自己也覺著好處越多,李老師也聽得歎為觀止,思忖了一陣才想到關鍵處,抓著他問:“我原以為你幫人印這些是為了方便同窗溫習功課,這麽說來敢莫是要拿國學教官們講的東西賺錢?”


    “先生怎麽能這麽想弟子?”崔燮震驚地倒退了幾步,臉上露出理想主義者般高潔悲憫的神色:“先生自幼聰慧穎悟,又生長在京師,得先皇重恩,自幼有府學名師指點,讀書自然容易。豈知學生當初在鄉下時尋蒙師都難,滿屋同窗,一年也沒幾個能考上秀才;滿縣秀才,一屆也沒幾個考得上舉人,為的什麽?


    “還不就是因為下鄉小縣地處偏僻,沒有名師指點?!”


    四書五經印得再詳盡,老師不好,學生們也還是讀不懂。崔燮傷感地說:“我在鄉間讀書時,許多地方林先生講的也不太細致,總叫我們‘書讀百遍,其義自現’,可到了國學,教官便講得深切透徹,往常自己望文生義、曲解經義處叫教官們講破,對聖賢之意就更深一層。而跟著老師讀書之後——”


    他深吸了口氣,忽然背起上了回來李家時聽李東陽講的《中庸》:“大哉聖人之道,洋洋忽發育萬物,峻極於天。”


    “原先學生在家鄉聽課時,林先生隻講這是‘聖道至大,唯聖人能行之’的意思,‘洋洋’是充滿流動之貌,‘峻’是高大,剩下的則要我等學生們反複誦讀以求真意。而先生講這段時,便詳詳細細地解說:‘看他洋洋乎在天地,流動而不凝滯,充滿而不欠缺。以言其功用,則凡洪纖高下,飛潛動植之物,春生夏長,秋收冬藏,都是此道之發育。’


    “學生自認不是愚鈍之輩,可當初從林先生讀書時,於‘洋洋’二字,也想像不出究竟是何狀貌。而聽了恩師這般詳解,便可知聖道猶陰陽五行之氣,充斥天地之間,無隙不存,萬事萬物皆由之而成。我等但居其中,知窺其一角而不知全貌,惟聖人能盡其道,所以稱其為聖道。”


    李東陽點了點頭,滿意地說:“你記得倒清楚。”


    崔燮道:“弟子能記清楚,還是因為聽老師講得清楚。可那些下鄉小縣,不,便是進了縣學裏,有教諭授課的秀才們,也不一定能像我學得這們清楚。不知有多少誌心向學的讀書人就是這麽年複一年耽擱在館裏,隻因不得明師,就永遠比不得像學生這樣……其實也是資質平平的人。”


    李東陽斷然搖了搖頭:“你可不是資質平平……你這勸人的工夫,就連老師我都比不上你。”


    不過就是印一本抄記的講章,竟叫他說得熱血翻湧,像要拯救天下學子似的。估計費司業也是這麽叫他勸的轉了向,才肯叫他把自己的臉印在書上吧?


    真是羞人答答的。


    可是崔燮又說,若不印頭像防偽,怕建陽麻沙的書局翻印他們的講章、詩文稿集,印出都是錯謬的東西,叫學子們讀錯了,科考時更耽誤前程。


    居安齋久做彩印,多印個肖像不要多少工本,印出的講義價錢便宜;那些盜版的若要也印成彩本,成本便會高出許多,也隻能賣高價。到時候欲求名師的書生們自不會買那又貴又差的,都要來買正版,豈不就都能學到又好又準的東西了?


    就連司業費宏都沒能擋住崔燮的勸說,何況是他的老師呢?


    李東陽無奈地揮了揮手:“罷了,你要印就印吧,印肖像也好,自己抄的筆記也罷,總歸不是什麽大事。”


    崔燮滿意地笑了笑,又得寸進尺地問:“學生已求得費司業的同意,在他的《孟子》講章後夾些類如給太子做的那些題目,好叫買著筆記的人讀完了可以自做自查,知道哪裏有不足。恩師與翰院諸公當初也給弟子留過不少題目,不知可否附在筆記後,也叫那些讀書人做一做?”


    李東陽不甚在意地說:“那些題目也就是給你們學生做的,你拿去付梓便是。”


    崔燮又問:“那出題的還有楊檢討、王編修、謝編修……”


    李老師簡直有些不耐煩了:“要印就印,我去與他們打個招呼便是。”


    誰不知道這種科考讀物都是那些書局花十來兩,幾十兩銀子找個秀才、舉子掛上“主編”名頭,到縣、府禮房抄些墨卷,或隨便找些槍手寫文章,掛上人名字就敢賣的?


    若現在就往市上搜一搜,恐怕能見著十來篇掛著李東陽之名,他卻從沒見過的文章哩。


    這時代既沒有冠名費也沒有版權費,文章一寫出去便不是自己的,能似崔燮這樣當麵問問作者的就算是太有良心了。


    李大佬輕輕放走了超時代的版權待遇,叫崔燮留下來,攀比著司業費訚,講了一段《孟子》的“聖人有憂之,使契為司徒,教以人倫:父子有親,君臣有義,夫婦有別,長幼有序,朋友有信。”


    講到“為父的自然慈憫他的兒子,為子的自然孝順他的父親”時,崔燮忽然想起快到年底,又得給他身在雲南的慈父送年禮了。


    可他今年蓋茶棚投進了不少錢,為了排一出琵琶記又做了許多衣裳頭麵,建鉛筆窯更是純屬拋費,在北京莊子上種香花、蒸花露還影響了地裏小麥、棉花收成……怕是今年又拿不出像樣的禮了。


    不過好在他拜了李東陽這樣的名師,過年時抄幾卷老師的詩文送過去,父親一定也十分喜歡吧?


    崔燮拎著那一小盤楊梅回去,讓全家上下都跟著沾了沾天恩,領了領李老師的關懷,順便給二弟、三弟換了作業,叫他們抄寫李老師佳作,準備給父親做年禮。


    他自己則去費司業那裏求來了《孟子》的全套講章,依舊是大字原文小字釋講,重點部分按著由紅到藍的顏色拿彩筆在外圈了框子,又在每章的筆記後麵附上了翰林們出的相關題目。


    書封做得樸實,大紅書箋上占滿了書皮正中近一半兒的位置,印著兩行大大的“科甲必讀係列筆記之四:國子監名師費司業講孟子”;內封,也就是印著牌記的那頁,上半張印著彩繪的費司業半身圖像;對頁上方高高印著——本篇主筆:國子監司業費公訚;出題人:翰林院侍講學士李公東陽,翰林院侍讀學士謝公遷……


    長長一排看官職就叫人想買的出題人底下,印著“本係列出版方為北京居安齋書局,如有盜印,千裏必究”的防盜宣言。


    印出來第一批熱騰騰的筆記,他就揣著書去國子監送給費公叔侄看,請費司業指點需更改處,又請費小解元試做題目。


    費宏看著族叔名字下方那一排翰林院,也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氣,問他:“你別是把咱們陪太子做的考題印出來了吧?禁中的東西豈能隨意外泄的?”


    崔燮抬手拍了拍費解元比他高一些——其實也高不多少——的肩膀,安慰地說:“我也是在國學受教多……一年多的人,我能做這等事麽?這些題目是恩師和翰院諸公私下出的,我請恩師問過,大人們都不計較這些的。”


    雖然不是給太子的題目,但能請到這麽多翰林替他出題,這也是夠了不起的。


    費宏翻開看了看筆記,又看了一眼後麵的題目,便迫不及待地在心裏做了起來。崔燮隨手抽了一隻鉛筆給他,叫他隻管在書上寫,做完了拿饅頭擦一下就能擦掉鉛字,卻不傷書上印的墨字。


    費宏平常沒用過硬筆,此時卻無暇磨墨鋪紙,拿著不大順手的鉛筆就劃了起來。


    他叔父也翻著這本熟悉又親鮮的筆記,看著附在後麵的題目,嘖嘖歎道:“這書印的確有法度,看字框顏色便能分出輕重,題目也和每章內容相應,看罷筆記就能立刻做題查驗自己學的準不準……”


    他倒沒怎麽看書封內自己的圖像和編委會那一串人名,抬眼看了崔燮一眼,問他:“若是做題人有不懂處,做錯了可怎麽辦?若叫那讀書不精的書生拿著這書教人,可比教經書教岔了更害人……”


    崔燮早想到了這問題,穩重地答道:“學生於此處,也有一點微末想法——咱們監裏見有許多才學之士,也都願意讀這筆記,做這題目,學生便想將做過的人的答案集起來,挑出最好的編一本《參考答案》,與這書同售。那些遠鄉僻野的讀書人,就是找不到好先生,也能看著答案校對自己的錯處,不至於自己叫或他人錯解的引上歧路。”


    費司業思索著他的主意,費宏卻忽從題海中抬了抬頭,堅定地說:“將這些題目附在筆記後的法子確實極好,我想咱們這些給太子伴考之人都能做、願做這題目,也正合適集……集參考答案。”


    作者有話要說: 文中李東陽的詩和講義都是李東陽的,原詩是


    宮河催載滿船冰,十月楊梅入帝京。


    沁齒不知紅露濕,到詩偏助玉堂清。名從傅鼎遙分派,價比隋珠亦稱情。


    再拜文華門外地,講筵恩重若為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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