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夫人下了詔獄,沒兩天就認了罪,寫了供狀出來。


    最初過堂時,她還咬死了不肯承認教人暗中投帖誣告戚縣令之事,但謝瑛叫人把受了大刑的無賴子和徐家下人帶上來指認她時,那一片片翻卷的皮肉、淋漓的血跡,就讓她那點兒膽量全消了。


    她遣去找無賴投帖的,是她陪房狄媽媽的兒子徐盛。事辦成後,她還給了這人三百兩銀子叫他出京。卻不想這麽些日子沒見著徐盛,再見麵就是在北鎮撫司這不見天日的詔獄裏了。


    那徐盛已經叫拷掠得像個血葫蘆似的了,見麵便指著她說:“正是她,是夫人徐氏給了小的三百兩銀子,叫小的收買京中無賴、乞丐去禦史府投那誣告的帖子!小的也不知這是大罪,小的隻是個下人,主人家叫幹什麽就得幹什麽,也是身不由己……”


    徐氏剛想要強辯,一旁陪聽問訊的理刑千戶陸璽便“嘖嘖”歎道:“當年太·祖頒禦製大誥,曉諭天下百姓,叫人人家裏都要置一套,知道國法。你們這些人不聽聖命,才有今日的虧吃——若她將帖兒給你時,你就拿將來我們北鎮撫司,本千戶還待獎你十兩銀子呢,不比吃這頓刑訊強麽?”


    他雖然在笑著,眼珠卻黑漆漆地透著一股寒氣,仿佛浸透了層層鮮血似的。


    徐盛顫抖著蜷縮在地上,俯首認罪,那無賴更是有出氣沒進氣。徐氏膝行著往旁邊退了幾步,驚恐地說:“不是我,是他圖賴我!我又不認得那戚縣令,我怎麽會叫他們去投帖!我是崔郎中的夫人,你們不能對我用刑!”


    謝瑛在堂上和聲悅色地說:“你的誥命已叫皇爺剝了,沒有不能動刑的律例。我這裏已經有了兩個證人供狀,有未綁進京的幾個無賴待審,還有崔郎中在門外說你為陷害繼子而誣陷縣令,陷他於不義的證言,隻差你自己招承了——皇爺有明旨叫我用心審,你再不肯招,本官就隻好動刑了。”


    陸璽笑道:“你跟她講這些作什麽,將那些婦人專用的刑具拿來,給她挨個兒用上一遍,也就招了。”


    早有校尉拿著沾滿層層暗血和鏽漬的生鐵刑具來。徐夫人咬著牙連叫“冤枉”,死撐著不肯認罪,謝瑛也說:“畢竟是個官家的女兒,也曾是個夫人,何須用這些。斯文些,就拿拶子來拶拶手指罷了。”


    又有人拿竹拶子上來,將那十指纖纖的玉手塞進去,兩頭繩子一絞,徐夫人頓時慘叫起來,疼得恨不能一頭撞死。恍惚間又聽見謝瑛說:“放鬆些,別把手指拶斷了。遷安縣又沒真的獲罪,她這誣告罪最高止杖一百,流三百裏。贖罪錢隻折個三十六貫銅錢,為這點子錢鬧出人命倒不好看了。”


    陸璽笑道:“京裏贖杖的多,如今銅錢比銀子可貴多了,那位崔郎中不是還挺窮的,連個院子都舍不得捐給朝廷?怕也舍不得給妻子贖刑。”


    徐夫人聽著那句“三十六貫”,再也挨不下去了,連聲叫著:“我願贖!我認罪了,崔榷不給我贖罪,叫我爹娘給我出那三十六貫!”


    謝瑛揮了揮手,吩咐人撤下刑具,又問她的口供。


    她倒真想把誣陷的罪名扯到崔榷頭上,可她已是叫錦衣衛盯上了,有徐盛指認,她的罪名恐怕難脫。若崔榷也丟了官,她兒子落個犯官之子的身份,前程就都完了。反倒是她一個無知婦人,不識法度,縱犯些過錯也能交錢贖罪,了不起就是被休——


    可錦衣衛才動,還沒查到她時,崔榷不就急急地寫了休書要休她麽?


    她被休回家也有嫁妝可度日,衡哥也還是郎中之子,能讀書科舉,甚至進國子監……或許名聲受些牽累,總比沒有那個當官兒的父親,真成了平頭百姓好。


    徐夫人一片憐子情深,柔腸百轉,咬牙將這樁罪攬在了身上。


    謝瑛取了她的供狀,又把她那位心腹狄媽媽夫婦和崔府內外的管事都提進北鎮撫司過了一遍堂,總算還原出了案情真相:


    戶部雲南司郎中崔榷二婚妻子徐氏因貪圖原配嫁妝,惱恨繼子將其中一家書鋪捐給原籍遷安縣作圖書館,更嫉恨當地知縣戚勝因此館得以升遷,故暗中使家人收買京中無賴,投帖誣告戚勝詐欺治下百姓財產。


    按徐氏罪行應坐“投匿名文書告人”與“誣告”二罪,依明律“二罪並行以重輕”款,投匿名文書罪從重當絞,誣告從輕則當判杖一百,流三千裏。其雖已剝除誥命,卻仍是官員之妻,若有聖恩準其贖銅,則絞刑贖四十二貫,流刑贖三十六貫,折時價銀子共計一百三十兩銀。


    其夫崔榷聞知後已有意休棄徐氏,因不合七出、義絕之條,順天府尹尚未許其離婚。是以崔榷雖不曾首告徐氏之罪,但依“親屬得相容隱”例,不坐罪。


    一道折子遞上去,滿朝震驚。


    這麽個由言官奏到禦前,禦史下縣調查,錦衣衛將京城裏裏外外地皮都翻了一遍的大案……查出的真相竟不是朋黨攻訐,不是廠衛清洗諍臣,而是一個內宅婦人為了一個不值三二百兩的小宅子鬧出的官司?


    這般無法無天的婦人,簡直是駭人聽聞!


    消息傳到都察院,劉珝不禁拍案而起:“我固知如此!若非那婦人不賢,故意命其弟教壞了原配之子,崔燮又何至於到今日才是個生員!”


    他恨不能立刻提筆,給提督北直隸學政的監察禦史戴仁寫信,讓他在永平時多看顧一下這位身世堪憐的超齡神童。一時又想起來要上疏痛陳徐氏之弟徐舉人品行不端,不堪為官之狀。猶豫一會兒,覺得還是該將私情在後頭,為了蘄水百姓民計,應該先奏罷了在那裏擔任知縣的徐舉人。


    他那請人照看崔燮封信最終也沒寫成,因為戴仁的信先一步寄回了京師,在信裏得意地跟同鄉監察禦史徐節說:“我在永平吊考童生時得了一個才子。”


    這個才子,便是遷安縣考生崔燮。


    徐節把信塞給劉珝,“喏”了一聲:“你那遷安神童已取中了生員,這下子你該安心了吧?”


    劉珝抿了抿嘴,嚴肅地說:“那怎麽是我家的神童。我隻是為朝廷愛惜人才罷了。”


    說是這麽說,他還是展開信來仔仔細細看了一遍。戴仁在信上寫到,他初到永平府吊考時,遇上了些小狀況——


    他是微服進的永平,沒通知當地官員出城迎接。是以到了府衙門前報上身份後,才發現當地知府、同知和府儒學的教授、訓導都不在,隻得一個經曆宋繼帶著知事、照磨、檢校等司獄官兒出來迎候。


    他著實有些驚訝,便問:“莫非你們府裏有生員鬧事,不然怎麽知府、同知和府學官員都不在?”


    那倒不是。


    知府王大人是因為永平府這回府試的時間晚了,為趕在學道來之前放案,正帶了府學的教官們在考場裏看卷子。而張同知自從送兩位欽差回京,又親□□問了崔燮一趟,也進了文廟。


    自從聽劉禦史誇讚崔燮的文章,張桂心裏便不由揣測起他的意思——他是不是暗示崔燮的文章足以當案首呢?


    他越往深處想,卻覺得劉禦史相當賞識那學子,錦衣衛待他也很有幾分情麵。且他自己也覺得那兩篇經義文十分出彩,筆力老成穩重,絲毫沒有少年才子的傲氣和浮躁。那個學生本身也是忠君愛民、仗義疏財之人,人品襯得上才學;行事又沉穩有度,對答上官不卑不亢,拔作個府案首並不為過。


    張同知既有此念,就怕王知府覺得崔燮年輕,刻意要壓他的名次,索性闖進龍門,跟他說了兩位欽差臨按,調查遷安縣令戚勝詐欺崔家書坊之事。


    王知府擔憂地問:“可是欽差問了罪,不許他考了?”


    張桂道:“這倒不是,是劉禦史之前看他縣試文章太好,懷疑遷安縣泄題作弊,當麵考校了他的文章。屬下看他……”


    王問怒道:“他怎麽會作弊!若是寫得好就是作弊了,那我府試豈不也給他泄題了?罷了,你用不說,這文章我絕不會黜落,也不會刻意壓低——這斷乎是個經魁文章,不能再低了!”


    他說著就要回房翻檢卷子,張桂連忙按住了他:“大人誤會了,他當著兩位欽差的麵就把這三天的試卷背出來了,背得極流利,文字也都好。劉大人讚賞不已,誇他不愧神童之稱,所以下官覺得,這卷子似乎可以點為案首吧?”


    王大人心裏的火氣這才平了,複又端起了考官架子,輕咳一聲:“也不能說禦史誇了的就一定要取生員,不然叫人知道了,豈不要說本府徇私?我看樂亭有個叫李宗商的學童文章也作得不錯,年紀也大幾歲,更顯穩重。還有灤州這個王廷……”


    張桂力爭道:“崔燮也穩重,當著監察禦史和錦衣衛的麵毫無怯色,大大方方地受了禦史考較,通背三場四篇文章都不出錯,豈不更是難得?”


    王知府卻不肯就這麽依了,非要先選出五經魁,再比較比較誰更合適當案首。張同知索性就在卷房外麵等著,兩人都沒回府,卻沒想到提學官單撿著這個時候過來,恰好叫他們晾在了衙門裏。


    宋經曆他們並不清楚文廟裏那些事,隻知道兩位欽差過來提了一個考生問話,還留他在府裏陪著吃了頓飯。兩位欽差走後,張同知又去慰問了那學生一陣,就進考場去找知府王大人了。


    戴仁聽罷,便皺著眉問:“是劉禦史要提攜他還是錦衣衛要提攜他?既然還沒發案,你帶我到學廟裏看看。”


    他倒要看看那考生背景深厚到什麽地步,永平府又打算怎麽取中他!


    戴仁換上禦史官服,端起提學的架子,直闖文廟。他提督北直隸一地學政,就要端正學風,哪怕隻是個府試,也斷不許什麽人挾著京城的官威淩逼本地考官,取中個才德不濟的童生!


    他闖進卷房,張同知正在門外坐著,王知府和學官們拎著五經魁的卷子,討論該點誰當案首。提學大人不期而至,他們竟沒出去迎接,甚至都不知他到了,王問、張桂二人都有些惶恐,連忙起身相迎。


    戴仁擺了擺手:“不必多禮,先隨我進卷房吧。這裏可有一位叫劉禦史考校過的學子的試卷?”


    你看看,監察禦史看重的人,同是禦史的提學大人能不看重嗎?


    張桂看了王知府一眼,王問默默轉過頭,從案上挑出他首場的四書題,遞給戴仁:“這個儒童的卷子堪為經魁,下官與幾位同考正在議他與另外四房經魁的卷子誰更好些,堪為案首。”


    戴仁接過卷子,一麵看著首頁寫的父祖三代姓名、官職,一麵問道:“劉禦史是如何評這卷子,如何評這人的?”


    王知府不曉得詳情,張同知便代為答道:“劉大人說他文章古樸潔淨,擅以古文為時文,還說他必定能取作生員的……”


    他悄悄抬頭看了戴仁一眼,卻發現學政大人已經不再聽他說話了,整個人都沉浸到了文章中,手指在卷麵上按著拍子,默誦著裏麵的語句。王問垂頭看著案上的幾份卷子,也是默默無語,教授、訓導們更是連大氣都不敢出,垂手侍立一旁。


    過了半晌,戴仁撂下卷子,整個卷房裏才像又重活了過來。王知府躬身問道:“大人覺得這考生還可取麽?”


    戴仁長歎了一聲:“豈止可取,就是丟到南直隸也足可取中了。尚圭兄眼力不錯。”


    張同知的腰背隱隱直了幾分。戴仁又說:“王知府這題雖不難,但也看得出他審題扣題的功力了。待我看看別房的卷子,還有沒有更好的。”


    他又看了另四篇經魁文。


    文中“釣挽渡”的手法也都用得極熟,頗有可觀之處。發凡之後的八比偶句也格式規整,用典嚴謹,文采清華,算得上可圈可點的好文。


    隻是比起崔燮那篇,都差了一段用十幾年八百字以上議論文和五千字學年論文、一萬字畢業論文輪出來的,通貫全篇的流暢氣脈,和周詳嚴密的辯證思維。也差了一段能讓人看著看著就不覺沉進文章裏,將他寫的文字當成發諸己心的念頭的強烈說服力。


    戴仁撂下那幾篇文章,指著崔燮的考卷說:“還是這篇好些。府尊發案後可將卷子貼出去任人比較。”


    王問自己也看好這篇。隻是他曾給崔燮改過幾篇文章,關係不夠清白,又怕有人說他點這麽個少年是為了討好監察禦史,一向有些猶豫。既然提學大人也點了他,那他也不必再顧忌,便點了這個案首又如何?


    發榜之後就把五經魁的文章都貼出去,就算有落第學子要鬧,他也可以問心無愧了。


    轉天府裏出了圈案,崔燮果然又是列在案首。遷安縣的童生們都與有榮焉,簇擁著他要去慶賀,還有人喊出要中“小三元”的口號,引得別縣的考生都有些不服,擠上去看貼出來的卷子,想挑出點兒毛病來去府衙鬧一鬧。


    結果不容他們鬧,也不容他們慶祝,府裏就幹脆利落地另貼了一張榜出來:提學禦史已蒞臨永平府,三日後要吊考全府童生,凡考前有行為不檢、惡意鬧學的,一律取消院試資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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