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燮的案首的確是自己考的。


    二月十三縣考,月初他就拿出自家預備的打格考卷紙和草稿紙各十二張,到縣禮房填錄祖上三代姓名,出身,籍貫,本經,具保人……寫好後交給書辦在登記表上印了騎縫章,由禮房收著。


    隔壁趙家知道他要考縣試,趙奶奶叫人按著孫兒當初考試時經驗,提前給他備了一考籃的東西送過來。籃裏有卷袋,有盛文房四寶的竹盒,有臂擱、鎮紙、銅字格等小物件,還有個對折的小板凳,可以在考場外坐著等進場。


    她另叫人端了幾樣點心來,讓他嚐嚐哪樣合口味,等考試那天給他做了帶上:有蛋糕一樣細膩的大米發糕,茯苓餅似的雪白的薄煎餅,夾豆餡和棗泥的千層酥皮小點心,還有攤的軟軟的鹹食和蛋肉餅,都是好吃又易消化的東西。


    崔燮接過點心嚐了幾口,覺著味道都十分不錯,連連誇讚。趙奶奶聽得高興,笑著說考試那天要給他親手做點心,他連忙攔住了老太太:“考試那天我半夜就要起來,怎麽好麻煩奶奶跟著折騰?我家新雇的這個廚子也挺能幹的,趙奶若不嫌棄,就叫人指點他一二,讓他給我做吧。”


    趙奶奶嘖嘖歎道:“這有什麽麻煩的,你小人家家倒愛客氣……罷啦,別的倒不是什麽稀罕東西,我回頭把家裏那個打成圓頭的銅夾剪兒給你,教你家廚子做飛麵綿餅。”


    為了吃個薄餅還要用家什?崔燮一個大男人也不怎麽愛吃甜點,就勸趙奶奶不必送家什過來,能叫人指點他家廚子做些綿軟的蒸糕就行。


    臨考前幾天,崔燮悶頭把孟子去齊一段能出的題目都做了幾篇,崔源父子和雇來的廚子、長工幫他準備考試的東西,日子一天天過得飛快,轉眼間就到了第一場的正日子。


    應考那天淩晨三更入場,牛廚子半夜就起來蒸了發糕、蒸餅,配上切成小塊的蒸臘腸和千裏脯裝進食盒裏。崔源父子一宿沒睡著,夜裏聽著梆子早早地起來,催著他起床洗漱,給他換上了六層拆縫單衣,薄底的單鞋,外頭裹了一件不上麵兒的大毛衣裳。


    這次考試是林先生親自帶著崔燮過去的。他自己因是廩生,要給考生當保人的,順便也給弟子找了幾個相熟書生教的小學生相互結保。學生考試時,他也要站在龍門外,候著監場的吏員呼名時擔保。


    淩晨的寒風呼呼地吹,考生們就在風裏瑟瑟地抖,幸好前後都是人肉陣,能稍稍擋點兒風,隻是耳朵和鼻子凍得發疼。


    排了一會兒,便有巡場的皂隸認出他來,扯著他說:“崔公子快別在這兒待著了,跟我到考場裏暖和暖和。”


    上頭有人畢竟不一樣。


    他跟結保的幾個小學生一並享受了先檢先進的待遇。安檢皂隸待他也特別溫柔,隻叫他自己脫了衣裳、鞋襪、拆了頭發,又隨便翻了翻考籃就放他進場了,並沒像對別人那樣恨不能檢查到菊花裏。林先生站在旁邊替他們證明身份,書辦翻出卷子遞到他手裏,讓他進去按上麵印的號數尋座位。


    文廟裏那個考棚是臨時搭建的,但棚子高有二三丈,極其通透朗闊,四麵苫得嚴嚴實實的。此時還未開考,考棚的窗戶關著,從外頭進來頓覺溫暖如春。考棚裏麵是一排排用竹竿連起來的桌椅,坐進去就想動也動不了,以防作弊。


    桌角上按“甲乙丙丁”“一二三四”的順序貼著考號。崔燮打開卷子,按著卷首朱筆寫的“甲四”號找到位子,坐進去擺好了文房四寶,伏在桌上先睡了一會兒。之後陸陸續續進人,有皂隸巡場,提著熱水、拿著炊餅賣給這群考生。


    巡到崔燮這兒時,他已經歇清了腦子,拿出點心來吃,那皂隸給他倒了一盞茶,笑笑就走了。崔燮也感激地朝他笑了笑,就著熱水吃了兩塊蒸糕,幾片豬肉脯,擦幹淨手準備考試。


    天色將明,有衙役進來打開考棚窗戶。陽光與寒氣同時湧入,眾生直打哆嗦,折騰一早上的困倦倒叫風吹跑了些。戚縣令踏著陽光走進考棚裏,威嚴地掃視過滿座童子,從袖中拿出新出的題目,吩咐皂隸:“把試題拿下去叫他們抄寫。”


    幾名皂隸捧著木板在考生間來回走,讓他們抄下試題。


    縣試第一天隻兩道題,一道四書義,一道五經義。四書義隻出一道,果然就是他掉著花樣兒練了許多遍的“天下之民舉安”;五經義則是五道題在一個題板上,由學生按著自己的本經來答,詩經題出的是《南山有台》中的“樂隻君子,民之父母”一句。


    他自己出模擬題做時,還把那句“天下之民舉安”截上、截下、承上、冒下、隔章搭、無情搭……地折騰出許多小題來。想不到戚縣令就簡簡單單地出了一個單句題,真是這滿是小題的童試世界的一股清流。詩經題也是一整句,還是引進過《四書》的經句,哪怕《詩》學得不好,念四書時肯定也記住了朱子對這句話的解釋,不至偏題。


    仔細看看,易經、禮記、尚書也都是四書裏眼熟的句子,隻春秋用的是文公一節“公如晉”。


    他先在草稿紙上謄抄下了題目,先寫下了自己爛熟於心的那篇《天下之民舉安》。


    孟子去齊這一節,孟子所論的核心就是他是為安齊國、安天下而見其王。即便齊王並非明主,他也冀望王能悔改,重新用他,所以要在齊國停留三日,而後白日出行,令齊王有悔改的餘地,起用他安國安民。


    他腦中掌揣摩著戚縣令那天所說的“隻有身居朝中,手操權柄,才能讓天下百姓安居樂業”,所以寫文章時也不自覺地挑了本章中孟子欲使齊王起用自己的角度,而非僅以題目表麵的“安天下”之意入手。


    欲安天下,重在賢君明主,君臣相得。大賢心懷天下,必先得君王之用,聖道才能濟之百姓。若有才德而不能立於朝中,縱使有亞聖之賢,也無力澤被蒼生。


    他在草稿上整整齊齊地寫下“大賢圖安天下,其所望於王者大矣”!


    破題之後,承題、起講便緊扣破題中的“天下安”三字,從百姓安危引申到“孟子去齊”這一節中孟子對齊王的期待。


    “齊王天資樸實,好勇、好貨、好色,好世俗之樂”,本沒有安天下的資質,然而孟子為生民計,仍願留在齊國,節製齊王之欲而長其仁樂之心。


    若齊王不用孟子,隻是一庸碌之君;若孟子不得見用,遺賢鄉野,亦不能澤被百姓。唯有使齊王用賢,君臣相得,以王道治齊,才能使天下人才皆欲入齊,天下百姓皆樂為齊人,以齊國之澤施被天下,彌平各國攻伐暴戾之心,終成“豈徒齊民安,天下之民舉安”的治世。


    所以孟子不為齊王所用,而後停留三日不去,又豈是為了自己一身權勢?而是身負齊國與天下百姓的重責,不得不放下自己胸中的浩然之氣,冀望君王啟用。


    因為考場上精力極其集中,大腦在壓力下倍加活躍,他那中二比又得了兩句精當的對句。於是他又把那兩句添入原中二股的對句之後,融成兩個更長的比偶句,上下審讀幾遍,覺得添了之後辭氣更暢達、銜接更渾融,這才連題帶文謄抄到考卷上。


    一篇四書文不過三百字,又是寫過的熟題而非新題,雖說中間略有添減,又反複查了錯別字、避諱、空格,最終謄抄完成,也隻花了一個多小時。


    此時許多學生連草稿還沒打出幾句,崔燮左右看了一眼,安心地啜了口茶,低頭繼續做題。


    第二題是“樂隻君子,民之父母”。


    詩傳曰:“愛利及民,故曰民之父母”。樂隻君子”在《南山有台》一詩中反複出現,隻在稱頌讚美君子,可以不必理會,本題的關鍵在於“民之父母”四字。隻要扣定“君子”如何施政才能當得“民之父母”,就不怕文章不切題了。


    可是為民父母……是要寫“愛利及民”?“保其所愛”?還是該以《四書》中所說的“民所好好之,民所惡惡之”為準?


    文中需包容這些意思,卻又要立意更高一層,還要扣住《南山有台》全篇。那麽君子不隻要作百姓父母,還要作邦家之基,不能一味從仁恕、保育百姓方麵寫,而要以朝中君子角度,從更高的位置看待百姓。


    崔燮思慮再三,提筆寫下“為民父母者,惟不以民視民而已”。題前一段先寫以民心為己心,如父母掬育子女般不計自身利益,愛民之愛而利民之利。而起比先重申保育百姓,令治下生民安居樂業之意,再由此引申出欲令百姓安居,則須君子“在朝美政,在位美俗”,成為朝廷棟梁。


    到此處就由題目這一句引入全詩,從君子撫育百姓的德音與百姓對君子的敬愛正反兩股對比,最後重歸於以民心為己心,視民為子女之意,呼應前篇,緊扣題目。


    這一篇雖是現場寫就的,但這種主旋律文章本就是他的專長,再加上戚縣令之前提點他的那句,他也翻來覆去想得爛熟了。文章意思皆在心裏,隻要布局謀篇、雕琢句法,也用不了多少時間。


    到中午巡場皂隸過來送水送飯時,他已經打好草稿,校改了幾遍。中午稍微休息,又檢查了幾遍,正式謄寫完成時,才剛過未時不久。龍門旁已有幾個先交卷的小學生,等待湊夠人數一道出去。


    崔燮看看確實無誤,也收起卷子拿到縣尊堂前,當麵交卷。戚縣令也不抬頭看他,先拿卷子看了一遍,臉色漸漸就舒展了,提筆在卷麵上畫了個圈,撩起眼皮嘉許地看了他一眼。


    戚縣令也知道他不會作詩,並沒對像別的小學生那樣考個詩詞對句,揮揮手道:“去吧,後兩場也要來考,別以為我圈了你後頭就能棄考了!”


    崔燮懸著的心一下子放鬆了,輕輕呼了口氣,垂手聽縣尊訓示幾句,就走到龍門前排隊去了。


    轉一天縣衙外便貼出了圈案,取中的前五十排成兩個同心圓,外圈三十人,裏卷二十人,未入圈的考生另排一張紙。趙應麟跟著他過來看榜,一抬眼就看見了那個“甲四”的考號高高題在大圈最上頭,連忙拽了他衣擺一把,興奮地叫道:“你看!你的考號在那上頭不是!”


    崔燮抬頭看去,果然第一個就是他。


    他不知道這是因為他真的寫得好,還是戚縣令故意偏他,也不敢太高調,挽著趙應麟的袖子說:“看都看見了,先回家吧,還有兩場呢。”


    趙應麟激動得差點帶他上街吃酒去,看他一副沉迷學習,無心應祝的樣子,也隻好搖了搖頭:“那你好好複習,爭取考出個縣案首來,真考上了,咱們就到府城,去那最好的雲翔樓吃一頓去!”


    崔燮跟他保證了要好好考,回到家裏接著看《大明律》和《曆代名臣奏議》。


    縣試三天,頭一天考經義,第二天也是考詔誥表判論這些應用文,第三天考時務策。臨考前那幾天林先生給他押了策論題,經史時務都做過,詔誥表又隻格式正確就行,不需要太緊張。倒是“判”他做得略少,這兩天得臨時抱抱佛腳。


    轉眼兩天已過,又到了二場的日子。


    他們這些考在前十的學子待遇又和普通考生不一樣了。前十名要提堂考,能在文廟堂裏坐著,有更舒適的單桌單椅,喝著免費熱茶,就是要在縣令眼皮子底下作文章。


    戚縣令臉色凝重,先教訓他們一番不許作弊,不許因上場考得好而有驕矜之心……訓得學生們頭也不敢抬,這才叫人傳下了早上剛擬出的題目。


    若在別的縣,二三場敷衍過去也就罷了。但戚縣令治下剛出了三名進士,今年的大計也過了,估計能再留一任,正是雄心勃勃要教化好學風的時候,於是加意認真地擬了兩道判,一道論:


    一道判是茶鹽商稅繳納不足的,按欠稅十分之一的杖四十,最高止杖八十,稅銀限年底繳清;一道是朝覲失儀的,應罰俸半月,糾察官未能發現,與之同罪。


    論則是論宋代的章獻劉皇後,也就是宋真宗皇後,著名的“狸貓換太子案”主角。史書上的記載沒有電視裏那麽有趣,寫史論就更枯燥,基本就是把宋史中譯中地寫出來,先敘她出身銀匠家,以微賤之軀承幸,最後登後位、威加天下的經曆。而後讚一讚她撫育仁宗之慈,不治宮室,聽賢臣勸諫之賢,最後刺一刺其於李宸妃一事的過失。


    這一場考得比頭一場輕鬆得多,再三天之後的終場更是隻考一道策問,題目出的是“興水利”。


    雖然不是崔燮這些日子準備的救災,可他也不是那種四書五經開蒙,除了經義什麽都不懂的書生,平常看電視也看了不少跟治水有關的。現代技術不敢寫,他就寫了寫興建水車,挖掘通渠引流,引水灌洗鹽堿地栽植水稻之類宋明時期本就存在的技術,按照六先生文集的風格推敲文字,寫出來也算得上辭理清通,言之有物。


    三場考試後的縣衙張掛的榜上,他的考號始終就高高懸在圈上。正式出榜時,他的名字卻被單獨寫在圈外最高處——竟是中了頭名案首。


    家裏人激動狠狠哭了幾頓,小同窗們也紛紛來賀。林先生得意地帶他出去了喝了幾頓酒,毫不低調地說自己教了個神童,新舉人湯寧和那些書生們都說,當初在重陽詩會上就知道他將來是要有大出息的。


    唯有崔燮自己心裏有些惶恐。


    他一個穿越者,真能寫出比這些生在大明朝,讀著四書五經長大的學生更好的文章嗎?還是戚縣令看在素日的麵子上,特地提拔他的?


    縣考出榜之後,準備去永平府考前,他獨自求見戚縣令,問出了這個問題。戚縣令如今諸事順意,容光煥發,不靠人肉修圖就有了幾分遊記配圖中那個美男子的意思。但聽著崔燮這問是,他的嘴角頓時又繃了起來,沉著臉說:“你怎會有這樣的念頭!這是朝廷的掄才大典,本縣豈能為你一個小小的儒童舞弊!”


    他理直氣壯,渾然不記得自己當初那句“位居朝中,使天下百姓安居樂業”是為什麽說的了。


    然而崔燮一點兒也不計較他這態度,甚至是非常喜歡,壓在胸口幾天的隱憂一下子就散盡了,笑意從心底透出來,整張臉上都透出明亮的光彩。


    他覺得自己可能要失儀,連忙深深低下頭認錯:“是學生想錯了,學生隻是自覺德薄才疏,沒想到能得大人這般厚愛……”


    戚縣令雖然板著臉,但也不是真的生氣,隻淡淡哼了一聲,便叫他起來,教訓道:“我愛的是你的科場文章,又不是你這個人,用得著你在這裏自謙?自古道‘不願文章中天下,但願文章中考官’,你有本事寫出合我這個考官心意的文章,這個縣首便是你該當的。我都不怕日後上司照磨試卷,你又怕什麽?!”


    崔燮“唯唯”地聽著。戚縣令見他的態度還可取,教訓完他,又提醒了一句:“前些日子府尊大人給你改的那些試卷呢?拿出來仔細揣摹他的文章手法。王大人與本縣不同,不愛偏於古文的淡泊風格,愛那法度嚴密,矜貴莊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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