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公子笑道:“什麽大家,阮晟畫人物還不如你呢,要不是個舉子也成不了大家。他也就往你那四美圖上題名題得痛快,平常要他作個畫題個詩的,就又要吃喝又要賞景,且得一頓頓抻著我呢。”


    可如今好的畫家都在南邊兒,以戴進、沈周為宗主,北直隸這地方連讀書人都不多,擅畫的就更少了。王公子撈著的這位雖然要求多了點兒,但也正經學了李公麟的筆法,線條健拔,畫麵精練,仿崔燮的美人圖比市麵上賣的那些肖似,顏色還更雅致。


    崔燮趕著讀書,一天也就那麽一半個時辰能提筆畫畫的時間,作些小圖還可以,要畫數尺的大幅實在力不能及。是以王公子如今還離不開阮大家,好吃好喝地包養著,就讓他門仿崔燮的美人圖——如今又加上了將軍圖。


    那位阮畫師也挺喜歡這種仿仿圖、簽簽名就有人包養的日子,安心地當著王家的特供畫師,今日千鬆嶺,明天龍王坡,就連近日小王子要犯邊,也沒耽擱了他逍遙山水,揮灑畫技。


    王項禎因提到他,就說:“他仿你的畫能仿個十之**,你就給我畫張小圖,回頭我讓他依樣放大就是。”


    揀日不如撞日,崔燮就讓他站到院兒裏,借著夏日傍晚明亮的天光當模特。


    為了節約時間,他仍是用連環畫的線描手法勾輪廓。但因不用考慮印刷難度,上色就精細了許多,顏色深淺錯落,細細塗染出鮮明立體的五官,連衣物配飾也都畫出了真實的光影效果。


    王公子此時正沉浸在呂布的英武形象裏,做模特兒時拿著把真弓,鬆了弦之後擺出個弓開如滿月的姿勢,也不嫌累。崔燮給他畫成了半側身像,身上穿大紅窄袖戎衣,發髻高挽,不帶頭盔,雙腿不丁不八地站著,右手拉開弓弦到頜下,雙眼斜看向畫麵外,目光與箭尖皆欲破畫而出。


    隻差一身甲胃,就是活脫脫的溫侯再世!往後還能是關公再世、許褚再世、孫策、周瑜、趙雲、馬超……再世!


    王項禎看到成畫時,簡直恨不能立刻穿上訂製的爛銀盔甲,手持方天畫戟,像溫侯轉世般勇猛地殺進虜寇中,七進七出,活捉韃靼小王子。


    這幅畫足足畫了一晚上,再畫盔甲就要到明天了。崔燮估量著時間不夠,就用油紙拓下人體外廓,讓王項禎把原畫帶走,過幾天再來拿甲胄圖。


    王大公子雖然急的恨不能把太陽倒拽回天上去,卻又不敢催他,卷了原畫便說:“你念書要緊,慢慢畫,不著急,我下回休沐再來拿。”


    他還有一位阮畫師做後備,崔燮這邊慢慢畫著,阮大家可以給他按著前兩卷《六才子評三國演義》上的英雄各畫幾套。到那時他一天換一套衣冠武器罩貼在外頭,豈不就是做了許多個千古名將?


    回去就把這畫掛在軍營裏,也叫將士們都看看他王大舍人的英姿!


    王公子捧著畫滿心歡喜地回去了,崔燮就天天抽一點時間,把鎧甲套裝細細畫出來,叫人隨畫隨送往指揮府。


    他給人畫畫時從不偷工減料,著實設計了好幾套造型:有頭戴雉翎冠、身披爛銀甲、背方天畫戟的呂布套裝;有翠綠頭巾,綠衣綠袍、提青龍偃月刀的關羽套裝;還有銀盔素纓,□□白馬的趙雲套裝;最後一套是袒胸露·乳,上衣係在腰間的許褚套裝……


    因為衣服記得不大清楚,基本上就是新老版加各種遊戲、漫畫混合著出來,也不管符不符合曆史,畫出來顯身材、好看就行。捧硯看著那些衣甲圖也羨慕的不行,又不敢找他要,也就收拾書房時偶爾拿出來看看,幻想一下自己穿上這鎧甲是什麽樣的。


    崔燮便抽出點兒時間,給他拿粉箋畫了一張胸像,叫印刷工多印兩張整幅大小的呂布、曹操、劉、關、張單人圖像,挖下身軀甲胃部分,讓他自己去拚貼,也讓小孩子高興高興。


    不隻捧硯,做圖的年輕工匠們心裏也都癢癢的,想要一份這樣的貼圖。他們的長輩們卻覺得東家讀書是正事,替將軍家的公子忙活也就罷了,豈能再叫他為了這群不懂事的孩子受累,倒把他們教訓了一頓。


    這群年輕人心思也活絡,偷偷拿棉紙印了幾套粗糙的黑白線描圖,挖下臉和衣甲,用自己喜歡的人物換著拚衣甲,也玩得盡興。崔燮開例會的時候撞見兩個學徒認認真真地拿紙貼圖,便叫住他們問道:“你們怎麽玩的這個?”


    他年紀小,也不怎麽嚴肅,平常在外麵人緣挺好的。兩個十□□的學徒見了他卻都一副進網吧被教導主任抓個正抓模樣,大氣兒也不敢出了,戰戰兢兢地說:“小的們不敢擅動印畫的顏料和畫紙,都是自己拿粗棉紙印的,望公子原宥則個。”


    崔燮抿了抿嘴,不知該說什麽好。


    他問這一句其實不是嫌他們用坊裏的紙墨印畫玩兒,而是……恕他直言,他隻在幼兒園和小學一二年級時玩過這貼紙遊戲,再大一點就不買這東西了。


    一個膽大些的學徒說:“我們也是看著捧硯小哥那個能換衣裳的圖羨慕,一時糊塗,就自己印了……”


    他擺了擺手說:“不是怪你們,隻是我一時沒想到大人也能愛玩這些。不過你們真個喜歡玩這種換衣裳的畫片?”


    不隻那兩個被他抓著的學徒,就連李進寶臉上都露出些許羞慚之色。滿屋的匠人都勸他別跟那兩個學徒計較,他們小孩子不懂事,亂用主家的東西,好在也沒糟踐好紙好顏料。卻是沒一個跟他說“這都是小孩子的玩意兒,沒人喜歡”的。


    崔燮算是明白了,這畫片居然還挺受成人喜歡的。


    他有點意外。不過仔細想想,五百多年後打開電視就能看見好幾版《三國》,現在卻隻有原著可看,連劉關張互殺家人的腦殘話本《花關索傳》都風靡一時。也難怪這麽大的夥計們……還有王公子那麽個見過世麵的大舍人都能玩變裝卡片玩得上癮。


    那就試印幾套,擱在店裏看看吧。


    因是比較低檔的紙版換裝玩兒法,他也不敢弄得太多,隻先印了與書版同樣大小的劉關張、曹操、孫權、諸葛亮、呂布、趙雲、周瑜等人的常服免冠立像。每套畫箋附一個三麵固定的卡套,立像和附贈三張冠服、甲胄、朝服的裝束箋紙套疊著□□槽裏,就能達成換裝效果。


    為了刻印方便,主要也是畫時為了偷懶,每張畫上都是一樣的身高、姿勢,幾位不長胡子的武將是可以互換衣裳的。


    崔燮原以為這套卡圖的主要銷售對象是小學生,印好後還特別送了三位蒙童一份,讓他們拿回家跟小朋友炫耀。誰想小學生的畫還沒拿回家,大的童生們便發現了,跑到他家問他怎麽不先給自己,是不是不拿他們這群人當朋友。


    崔燮隻好叫人拿來給他們,教他們如何套卡換裝,順便問了問他們想要誰的卡。這些文人的愛好就跟王公子不同了,更想要陳宮、徐庶、龐統、荀彧、郭嘉等儒雅款的——還有想要嵇康的,《演義》裏都沒寫到這人,崔燮斷然拒絕了。


    到了六月間,換裝箋紙才正式上市。


    因著永平、山海一帶有虜寇內侵的傳言,外地來買書的客商少了,計掌櫃在書坊裏就隻備了百餘套卡片,剩下的都叫兒子帶進通州和京城,找相熟的書店代銷。誰想到這卡在遷安也賣得極好,不輸當初的美人箋,剩的這些也夠不上這兩天賣的。


    三國賣得火了,倒把美人箋、清供箋這些能用的畫箋比得靠後了。計掌櫃忙忙地又要工匠們加印,才將將要供上賣的了。誰知那天近晚時,店裏忽然又來了幾個大紅曳撒的軍士,直接把銀子拍到櫃上,立逼著就要三百套換裝卡片。


    計掌櫃翻遍全店也翻不出那麽多,又不敢跟官兵強著來,便低聲下氣地勸:“我們店裏這畫都是請了外地名家來的,一時半會兒備不齊,軍爺要不留下個地址,等我們找畫家畫好了再給軍爺送過去?”


    那士兵也急的不行:“我們也就能抽出這點工夫出來,立刻就得出城呢!你們有多少就先拿多少來,不行回頭就送到興屯右衛指揮使王大人家,他們家大舍人王百戶知道此事,回頭叫他給我們大人送去!”


    能用王公子這個三品大員之子送信的必定不是凡人,他愈發謹慎地問:“不知貴上是哪位大人?”


    士兵說:“王百戶自然知道,不該問的你就別亂問。還有,我們大人愛關二爺和趙子龍的,回頭多送些去王指揮府上,不要許褚的!”


    計掌櫃連連答應了,戥了銀子,給他翻出店裏現有的,除了許褚之外的三十餘套換裝套箋,剩下的賭咒發誓要盡快給他送去。那幾個士兵走了,他就把店交托給帳房的方夥計,自去崔家跟少東說了這事,問崔燮知不知道有這麽個人。


    崔燮比他還茫然,搖了搖頭說:“這兩天王公子都沒來過咱們家,我哪兒知道怎麽又來了個能支使他跑腿兒的大人物。不妨咱們先印著,回頭我去王家問問吧。”


    也隻好如此了。反正那個客戶敞亮講理,是先把銀子擱下才拿貨的,他們賣卡的,給誰備貨不是備呢?


    好容易湊足了對方要的數目,他正想叫計掌櫃跑一趟送到指揮府,卻不想王公子這時候自己來了,進了門茶都不吃就急要那些換裝卡片。


    正好卡片就在書房擱著,崔燮便搬過來讓他自己挑,若有不喜歡的還能拿去工作室換成別人的。王公子也不跟他客氣,數了三百套關羽、趙雲、馬超、呂布的,叫人拿布包了,封進一個木盒子裏,這才吐了口氣,喝下一大碗灑著碎冰茬的酸梅湯。


    他歎著氣說:“還是你這裏舒服,這些日子我的屁股就沒離開馬背,往硬椅子上一座就跟上刑似的。你這沙發墊是哪家做的,哥哥也得訂一套去……嗨,我爹肯定不讓我坐這樣的床,回頭我給我娘訂一套吧。”


    “就是我家對麵趙木匠,我剛搬來時請他做的小床,拿鴨鵝毛絮的墊子,後來他家就賣起這個來了,就是不好看,但坐著舒服。”


    崔燮看他攤在沙發上,恨不能一輩子不起來的模樣,忍不住問:“那位是什麽人物,能讓你跑成這樣給他買畫片?”


    王公子長籲了口氣,抓了抓頭發,看似悔恨實則炫耀地說:“這事真怨我,怨我太愛顯擺,把你給我那圖掛到衛所裏了。後來王鎮撫他們操訓時就借了我的圖,讓那群士兵分對操練,哪一隊贏了就許哪一隊挑衣裳給我換上,鬧得衛所上下都想著你那圖。


    “結果前些日子安順伯督駐永平,我們押糧草過去,手下那些不曉事的軍士就跟人家永平戍衛狠誇了一頓。後來薜伯爺就要看看那是什麽樣的畫,我隻好送去給他看。虧得人家看不上我那張臉,又把大圖還我了,隻問我有沒有原版的關公、趙雲圖。”


    崔燮猜著說:“那你沒說我能給他畫?那畢竟是你的上官,給他畫一幅畢竟於你有些好處。”


    王公子笑道:“薜伯爺那麽大年紀,可不跟我似的能給自己換上猛將裝束,估計也就是買些箋回去送人的。畢竟小王子如今在大同一帶,咱們山海、永平這邊的邊備也不能一直這麽緊著了,他也得……”


    他搖了搖頭,又說:“你讀書要緊,他非要畫兒的話,我叫阮晟給他畫幾幅就是,阮晟把你那幾個三國人物都描熟了,背地裏還叫我催你出新的呢。”


    崔燮笑道:“他又不要肖像,又不要換裝,畫起來容易著呢。隻是要勞你的阮大家再題個名——我是要考舉業的人,得跟崔美人兒這個豔名撇清點。”


    他已從外麵聽說了,崔美人的大名已傳到了京城,外麵提起致榮書坊,甚至提起他那工筆連環畫的畫風就直接想到崔美人,這印象很難再扳回。索性他就多披幾層馬甲,隻要別人不把那個崔美人兒跟他聯係起來,他盡可以坦坦蕩蕩地活著嘛!


    隻是有些可惜……


    他拿出紙筆,往畫紙上鋪礬水的時候,有點遺憾地想道:這麽藏在馬甲底下,他就不能給謝千戶也送一幅這樣的換裝圖,或是把他的臉畫進書裏,扮作哪位少年英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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