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跨警種、跨市、多警力合作的追捕行動的初次會議在銀江市公安局召開。


    會議從早上九點二十三分開到正午,再從正午開到午後。


    六樓會議室門外的樓道中站滿了身穿警服的警務人員,他們三兩結伴,趁會議間隙和同事交換手中的信息。


    “據說是逃到銀江了,這不,蕪津的薑副局長都來了。”


    “這麽大的事兒,之前怎麽一點動靜都沒有?太突然了。”


    “上麵抓內賊,還能讓你提前知道?”


    “真沒想到西港分局的邢朗也不幹淨,你們都聽薑副局長拿來的錄音了嗎?那可是鐵證啊。”


    “你聽著了?”


    “還沒有,不過我聽說了,是一個叫高建德的汙點證人,把活躍在津涇線的一把手和二把手全都賣了。”


    “我覺得還是和奧斯公司有關,樹倒猢猻散啊,一個接一個連坐,我看啊,沒準兒銀江也跑不了……誒誒誒,楚隊長!”


    身穿警服,清朗又挺拔的男人從洗手間出來,胳膊底下夾著一隻文件袋,拿紙巾擦著手上的水,微低著頭目不斜視的從擠在樓道邊探聽消息的三名警察麵前走過,沒走幾步就被一人叫住。


    楚行雲站住,隻往後扭了半個身子,拿著文件袋隨意的拍在大腿上,笑道:“叫我啊。”


    那人往他手中的黃色封皮文件袋瞅了一眼,然後指了指一旁緊閉的辦公室房門,神神秘秘道:“這裏麵,到底怎麽回事啊?”


    楚行雲笑吟吟的看著他:“剛才開會的時候你就坐我旁邊,不是都聽見了麽。”


    那人眼色沉沉的向他招手,奈何他站著不動,隻好自己湊過去,低聲道:“不是這意思,我們都知道你和蕪津西港分局被通緝的那位有交情,或許你還知道點我們不知道的。”


    楚行雲訕訕的笑著,抬手搭在他肩上,道:“我和你也有交情,或許我還知道點關於你的事兒。”


    那人臉色一黑,怒視著他。


    楚行雲在他肩上用力拍了兩下,笑道:“沒事了吧?那我走了,我們家副隊等我半天了。”


    他剛轉過身,就聽身後有人低聲罵了他一句‘狗仗人勢’。


    楚行雲默默的報之冷笑,心說他暗地裏被這群檸檬精罵了多少年了,也不見他們換個新鮮詞兒,他都聽煩了。


    樓道盡頭,樓梯口前站著一個斯文又沉穩的男人,把方才發生的一幕都看在眼裏。


    楚行雲徑直朝他走過去,繞過樓梯口,坐在台階上,從文件袋裏抽出兩張剛打印出來的通緝令。


    傅亦下了幾層台階,側身倚著牆壁,輕輕扶著鏡框,神情凝重的看著楚行雲手中的兩份文件:“已經下來了嗎?”


    “老楊給我兜底兒了,那個被殺的汙點證人高建德,指認邢朗就是代號‘將軍’的內鬼,而這個人……”


    楚行雲放下一張文件,手中剩了一張,在紙麵上用力彈了一下,道:“是羅旺年的接班人。”


    傅亦把文件接過去,在那張彩色的通緝像上細細的看了片刻,眉頭越擰越深:“前兩天邢朗不是還托你找他嗎?”


    楚行雲扔下文件袋,揉著額頭苦惱的歎了口氣:“我現在聯係不到邢朗,不過既然薑局說他們都往銀江來了,那邢朗或許也在銀江。”


    “如果楊局讓你抓人呢?”


    楚行雲臉色深沉了許多,沉吟片刻,道:“抓人是我分內的事,不過我會找機會問清楚,他背後到底是什麽人。”


    傅亦豎起手中的通緝令:“他呢?你相信他嗎?”


    楚行雲肅然道:“就是因為他,我現在才會懷疑邢朗。”


    話音剛落,一個濃眉大眼,精神漂亮的年輕人小跑過來,把著牆壁露了個腦袋:“楚隊,傅隊,楊局叫你們呢……楚隊?楚隊你怎麽了?”


    傅亦走過去,攬住他肩膀把他往前帶了一步:“沒事,我們先進去,讓他自己一個人待一會兒。”


    楚行雲把傅亦放在台階上的文件裝好,默默的在心裏排演一遍待會兒將在辦公室裏打響的嘴炮戰役,覺得自己準備的差不多了才起身把警服抖落幹淨,往回走。


    揣在褲兜裏的手機突然開始震動,楚行雲看到來電顯示,先無奈的皺皺眉,才接通:“我還沒開完會,你別一會兒打一個電話,等我忙完了就去找你。”


    電話那頭的賀丞不急不緩的阻止他掛電話:“有正事。”


    “嘖,那你有什麽事兒啊小少爺。”


    電話那頭的賀丞坐在車裏,右手搭在方向盤上,食指來回在方向盤上點了幾下,凝神沉思了片刻,發現憑他自己一個人無法精煉的把自己此刻的境遇用語言表達出來,於是投給副駕駛一個眼神:“你跟他說。”


    於是魏恒把手機拿回去,單刀直入道:“楚警官,我是魏恒,我想向您借用您登陸警務係統的賬號和密碼。”


    “……什麽?”


    魏恒從後視鏡裏看了一眼蹲在駕駛座後,正拿著槍抵著賀丞後頸的鄭蔚瀾,道:“您登陸警務係統的賬號和密碼,這關係到賀總的安全。”


    被槍指著後腦勺的賀丞聽了這話,眼神涼涼的斜了魏恒一眼,搖頭笑了笑,道:“還是讓我跟他說吧,不然他不會聽你的。”


    魏恒又把手機放在賀丞耳邊。


    賀丞便道:“把賬號和密碼給他吧,那幾個保鏢被我放了一天假……兩個人,還有一個人正拿槍指著我……不是邢朗,我沒見過……哦,那我問問。”


    說著,賀丞把臉從手機邊移開,轉頭問魏恒:“邢朗和你在一起嗎?”


    魏恒頓了片刻,搖了搖頭。


    賀丞眉毛一挑,有些意外的模樣,然後對著手機說:“邢朗沒有和他在一起,估計他們分開行動了。”又看向魏恒:“楚行雲問你,要賬號和密碼幹什麽。”


    魏恒道:“看一份案卷而已,我保證不做其他的事。”


    賀丞轉述,隨後又道:“楚行雲想和你見一麵,可以親手把你想看的案卷交給你。”


    魏恒靜靜的笑了笑,道:“還是不見麵的好,見麵後肯定會發生衝突。”說著頓了頓,口吻冷凝了許多,道:“賀總,我的時間有限,請楚警官盡快決定幫不幫我這個忙。”


    賀丞默不作聲的端詳他片刻,然後撐著額角懶懶道:“楚警官,他們要開槍打死我,你救管不管?”


    不到半分鍾,楚行雲就把賬號和密碼發到了賀丞的手機上。


    魏恒掃一眼就記住了,隨後便和鄭蔚瀾離開。


    他下車時,賀丞忽然叫住他。


    “你叫魏恒?”


    魏恒扶著車門,彎腰對他笑道:“是,謝謝你幫我這個忙。”


    賀丞饒有興趣的看著他,道:“邢朗在托我們找你。”


    魏恒雙眼一霎,神色沉寂了許多,低聲道:“是嗎。”


    賀丞道:“我不知道你身上發生了什麽事,但我看的出來,你在單打獨鬥。”


    說著,瞟了一眼站在不遠處的鄭蔚瀾,又道:“但是僅憑你們兩個,不是蕪津警方和銀江警方的對手。你需要支援。”


    魏恒默了一瞬,向他道謝,然後關上了車門,和鄭蔚瀾駕車離開。


    他開車,鄭蔚瀾坐在副駕駛打開一台筆記本電腦,打開警局內部係統,輸入楚行雲的賬號和密碼,三道身份驗證工序過後,頁麵終於顯示‘登陸成功’字樣。


    “進去了!”


    魏恒看他一眼,牢牢盯著前方的路況,道:“抓緊時間,楚行雲很快就會改密碼。”


    前方路口出現長達一百二十秒的紅燈,魏恒索性把車靠路邊停下,和鄭蔚瀾走進路邊一家快餐店。


    非用餐高峰期,快餐店裏人不多,魏恒撿了一張靠窗且臨近門口的桌子,和鄭蔚瀾相對而坐。


    鄭蔚瀾把電腦擺在桌上,敲著鍵盤喜滋滋道:“看來昨天晚上放在警局保安室裏的信號轉送器起作用了。”


    魏恒沒有理會他,雙眼盯著窗外的路麵,時刻監視著前後路口,忍不住催促:“快一點。”


    鄭蔚瀾邊點頭邊說:“馬上馬上馬上……有了有了,你看!”


    魏恒把電腦朝自己轉過來,霎時就看到浮現在電腦屏幕中的標號為160629字樣的案卷——銀江市629滅門案。


    “你盯著外麵。”


    囑咐過鄭蔚瀾,魏恒凝神專心,從第一行文字開始一目十行的往下掃閱,在心裏迅速提煉出重點。


    羅旺年一家四口和保姆死於一六年六月二十九,當時羅旺年已經被警方當做重點槍火販在偵查。羅旺年死於滅門後,銀江市局成立專案組,針對羅旺年展開全麵的起底調查。


    警方懷疑羅旺年死於黑道仇殺,然而案發現場太幹淨,凶手連一絲破綻都沒有留下,偵查不到更多的信息。羅旺年死的太突然太蹊蹺,所以警方懷疑是否因為對其偵查的暴露,導致羅旺年的上線想要除掉他,保全自身。


    這不是沒有可能,反而是最具有說服力的猜測。所以警方的偵查方向一直在和與羅旺年打交道的各色人種身上,也是借由這個機會才查到羅旺年還有另外一個身份,叫餘逍,並且常年以餘逍的身份做慈善。


    ‘魏恒’就是他眾多資助對象中的一個。


    這些信息,魏恒直到今天才知道,他以前在孤兒院的時候隻被告知有一位企業家看中他的資質,願意送他去國內最好的私立學校讀書。直到今天,他遺失了這個機會後的多年,才知道當初給他這個機會的人叫餘逍,也正是惡貫滿盈的羅旺年。


    關於羅旺年的背景,魏恒一掃而過,將有限的時間投入到‘現場取證’。


    殺害羅家四口和保姆的凶手,手法非常幹淨,用刀斧砍死無名死者後,又放火將屍體燒毀,所以屍體表麵的痕跡全都付之一炬。雖然沒有破綻,但是現場肯定留下了痕跡。


    凶手留下的痕跡是一組腳印。


    銀江市警局技術人員經過數次建模,和五名受害者對比分析,終於確定了其中三枚腳印不屬於任何一位受害者。


    技術人員根據足跡推算出腳印主人的身高和體重,判斷編號為‘1’的腳印主人身長在185厘米到193厘米之間,重達88公斤左右.判斷編號為‘2’的腳印主人身長在180厘米到186厘米之間,重達79公斤左右。


    除這兩枚腳印之外,還有一枚編號為‘3’的腳印,留下的痕跡教淺,為建模造成一定困難,關於腳印主人的身高和體重推測至今沒有完成。


    當時成立的專案組每次開會的會議記錄也詳細的登記在內,魏恒看到銀江警方根據兩枚清晰的腳印和一枚不清晰的腳印,推測凶手有三個人,屬於有預謀的團夥作案。


    但是魏恒越往下看,越覺得專案組完全抓錯了重點,乃至於最後,他心中疑慮全消,卻猶如沉入冷水中,渾身發寒。


    鄭蔚瀾偷空瞄他,見他臉色越來越不好看,額頭甚至冒出細膩的冷汗,嘴唇刷了粉似的,全無血色。


    “怎麽了?你看出什麽了?”


    鄭蔚瀾急道。


    魏恒抬起一雙結滿冰霜的眼睛看著他,冷冷道:“全都錯了。”


    “什麽錯了?”


    魏恒把電腦屏幕轉向他,因心中太過痛恨,說話時幾乎在咬牙切齒:“專案組懷疑凶手有三個人,其實隻有兩個人。你看2號腳印和3號腳印,他們的足長一致,其實是一個人。1號是一個人,2號和3號是一個人,但是2號腳印和3號腳印卻一深一淺,說明留下腳印的人腳上有疾。”


    鄭蔚瀾看不懂圖片中的腳印建模,隻看文字,發現的確如他所說,如果把2號腳印和3號腳印假設成一個人,他們遇到的疑點確實迎刃而解。


    疑點解開了,但是鄭蔚瀾卻高興不起來,反而和魏恒一樣感到濃烈的危機感。


    “那這是……怎麽回事?”


    魏恒道:“我親手埋了高星元的屍體,高星元有多高多重,我很清楚,我能肯定1號腳印就是高星元。高星元就是兩個凶手中的‘高個子’,而另一個凶手是一個腳上有疾的‘跛子’。”


    說著,魏恒握拳往桌麵上狠狠砸了一圈,咬牙道:“這個跛子就是江潯!”


    鄭蔚瀾心中一驚,想說點什麽,卻說不出話來。


    魏恒垂下眸子,自嘲般冷冷一笑:“但是江潯把身份還給我,設計讓我埋了高星元,他又莫名消失。現在凶手中的高個子是你,而我,就是那個跛子!”


    鄭蔚瀾‘騰’的一下站起來,怒極的盯著魏恒,隨後又無措的坐回去,咽了一口唾沫問:“那現在怎麽辦!”


    魏恒把電腦往他麵前推過去,撐著額角吃力道:“先退出登錄,不然楚行雲很快就會找到我們。”


    鄭蔚瀾冷笑一聲:“既然好不容易登進去了,怎麽能不看清楚。”


    他把電腦拉到麵前,板著青紫的臉繼續往下看,看著看著忽然皺了皺眉,抬起眼睛目光複雜的看著魏恒,道:“邢朗被通緝了。”


    魏恒正努力從一堆愁思雜緒中捋出前因後情,聞言腦袋裏一空,怔了怔:“什麽?”


    鄭蔚瀾咽了一口氣,又道:“你也被通緝了。”


    魏恒緩緩皺眉,聽得見他在說什麽,卻全然不懂他在說什麽。


    鄭蔚瀾便道:“邢朗和魏恒,你們都被通緝了,邢朗被汙點證人指認為‘將軍’,而你是羅旺年的‘接班人’!”


    邢朗被警局內部誣陷尚有可能,但是他怎麽可能是‘魏恒’?


    魏恒道:“不可能,我在司法係統中的身份還是常念。”


    鄭蔚瀾呼通一下把電腦屏幕轉向他:“照片上是不是你?和你一樣的血型,沒準兒連dna留樣都一樣!”


    印著蕪津市公安局紅章的通緝令上的,果然是他的臉,而且是他自己都不知道什麽時候拍了這一張彩色證件照。


    仿佛海麵上巨大的浪潮迎麵衝擊,魏恒的呼吸有片刻的停頓,忽然了悟了什麽似的,重新審視‘羅旺年的接班人’這一行字。


    他忽然冷靜下來了,問道:“那常念又是誰?”


    鄭蔚瀾把電腦拖回去,唰唰唰按了幾下,看著電腦屏幕愣了一下,忽然氣竭了似的往後倒在椅背上,指了指電腦:“你自己看。”


    果然,他不再是常念,此時常念在司法係統中長著一張蠟黃色的容長臉,油膩膩的黑發遮住了一隻陰翳的眼睛。


    或許被套入‘常念’的身份之前,這個人也是一名身份失落者。


    現在情況已經很明顯了,無論對內對外,他都不再是常念,而是真正的魏恒。


    一個殺人凶手、羅旺年的接班人。


    魏恒這才知道,原來他早在五年前,就已經中計了。


    他和江潯之間,身份發生的倒錯和偏差,都從五年前他親手埋葬高星元的屍體開始,發生了不可挽回的變化。


    江潯的確把身份還給他了,同時也給他身上潑滿了髒水。


    隻有一種原因可以解釋江潯為什麽費盡心機把他一步步引他入局,因為江潯才是羅旺年真正的接班人。


    五年後,魏恒終於看透了真相,但是已經為時太晚。


    魏恒忽然轉頭看向窗外,見對麵的馬路上停了三輛沒有掛燈的警車,數名便衣刑警從車上下來,奔往這間快餐店。


    楚行雲就在他們其中,穿著一身筆挺的警服,站在公路對麵,舉起手槍,槍口隔了一條公路的距離,瞄準他所在的方向。


    車流和人群,以及如潮水般奔湧而來的警察都變成了一道道虛影。魏恒看不到別人,隻看著楚行雲,在楚行雲臉上看到一個警察對在逃的通緝犯理應露出的冷漠和敵意。


    楚行雲將手中的槍口對準他,隔著車流和人影的距離,說了句什麽。


    魏恒辨認他說話時的唇形得知,楚行雲在對他說:“別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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