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中的最後一個畫麵,是朝自己的頭部斜揮下來的高爾夫球棍,隨即而來的是漫無邊際的黑暗和疼痛。


    魏恒覺得自己被扔進了深沉的大海中,僅剩的一縷殘存意識在不由自主的沉浮間逐漸沉入海底。


    像是在海底忽然睜開了雙眼,察覺到灌滿心肺和咽喉的海水阻隔了他的呼吸,強烈的求生意識讓他拚命的往上劃動,試圖付出水麵。


    窒息感一蹴而過,魏恒猛地掀開眼皮喘了幾口氣,才發現自己並沒有被扔進海中,感官中的濕冷黏膩來自於渾身滲出的一層正在被秋風蒸幹的冷汗。


    “你醒了。”


    一道溫柔親切的男聲在耳邊響起,魏恒等眼前昏天倒地的暈眩感逐漸消失,才吃力的扭動脖子尋找聲源。


    說話的人是佟野,此時佟野坐在床邊的一張椅子上。一旁的床頭櫃擺著一個水盆,他拿著一條沾了溫水的毛巾,正在擦拭魏恒額角的血痂。


    隨著佟野的動作,各種感官隨之蘇醒,魏恒很快感知到頭部撕裂般的疼痛,好像被人拿著鑽子狠狠的往皮肉裏研磨。


    魏恒躺在床上,閉上眼睛緩了幾口氣。他想檢查自己的傷勢,抬起手時才發現他的右手被一條鐵鏈鎖在床頭,隻有左手可以自由活動。


    他這才認真打量身處的環境,明顯不是在自己家裏,身處的這間臥室比他家裏麵積加起來都要寬闊,天花板吊著一盞璀璨的水晶燈,四周裝潢的精致又奢華,身下這張大床鋪著冰冷光滑的蠶絲被。


    或許是他的體溫過低,又或是床褥溫度過低,總之身下這張床冷的像是冰打的。


    魏恒抬起自由的左手揉了揉眼角,低緩又平靜的語氣聽起來沒精打采的:“你讓我去哪裏我就去,為什麽要跟我動手?”說著皺了皺眉,撥開佟野在他懸在左側額角上的手,道:“還下手這麽重。”


    佟野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把毛巾泡進水盆裏洗了洗,洗下來的鮮血霎時把整盆水染的殷紅。


    “當時太緊張,稀裏糊塗的就把球棍掂起來了。”


    魏恒撐在床鋪上慢慢坐起來,捋了捋散亂的頭發,轉頭正視著佟野,眼神又沉又靜。


    佟野脫掉了西裝外套,上身隻剩一件白色襯衫,襯衫袖子被他卷到了手肘,露出精壯結實的小臂。


    佟野洗著毛巾,察覺到魏恒在盯著他看,便抬頭衝他一笑:“終於發現我長的帥了?”


    魏恒沒理他,懶懶的曲起左腿踩在床鋪上,在床尾不遠處的地板上發現了自己的外套,這才感到冷似的拉緊了襯衫衣領。


    室內氣溫的確有點低,兩麵窗簾攏在窗戶左右,窗戶大開著,深夜的冷風吹的窗簾下擺不斷飄動。


    隨著晚風的不斷滲入,魏恒聞到了一陣陣被微風送至鼻端的香甜氣息。


    “葡萄?”


    魏恒問。


    佟野洗了一把毛巾,拿著毛巾再次清理他額角的血跡:“嗯,我種了一個葡萄園。”


    皮膚接觸到溫熱的毛巾,的確舒緩了不少疼痛。


    盡管魏恒此時還有些頭暈,但他還是敏銳的捕捉到了‘葡萄園’這個重點。


    臥室窗外的風景是延綿的山脊和婆娑的樹影,既然還有一座葡萄園,那他們肯定不在市裏了,此地多半是一棟市郊別墅。


    佟野貌似看透了他的猜想,道:“別猜了,我們在禦龍山度假村,已經出城了。”


    說著,他把毛巾扔到水盆裏,拿起酒精棉棒輕輕的沾在魏恒額角的傷口上。


    冰涼的刺痛感使魏恒忍不住躲了一下,皺眉道:“不用消毒了,幫我貼一片創可貼。”


    佟野無奈的看他一眼,笑道:“你怎麽像孩子似的,別動別動,馬上就好。”


    在佟野幫他消毒,上藥,貼紗布的間隙,魏恒不動聲色的環視臥室一周,除了窗戶和門沒有發現第三個出口。這間臥室明顯不在一樓,臥室房門也緊閉著,想必已經上了鎖。


    佟野幫他處理好傷口,端詳了幾眼,道:“好了,你想喝水嗎?”


    “喝酒。”


    佟野看著他,似是沒想到他會這麽說,詫異了片刻才道:“有,我去倒。”


    臥室裏就有一個酒櫃,窗格上擺著幾瓶年份不一的紅酒,佟野挑選了一陣,拿出兩隻方口玻璃杯各倒了一杯,然後一手端著一個杯子返回:“高腳杯在樓下,將就一下吧。”


    把一隻酒杯遞給魏恒,佟野抿了一口紅酒,看著杯子裏透亮澄紅的液體,忽然問:“想看看我的葡萄園嗎?”


    魏恒看他一眼,緩緩點頭。


    隨後,魏恒看到佟野拉開床頭櫃,拿出一隻手槍放進西裝褲口袋,然後解開了綁住魏恒右手的鐵鏈。


    魏恒扭了扭被勒鍾的手腕,端著酒杯下床,光著腳走到窗前,借著樓下門庭的燈光看到了樓下院子裏一片枝繁葉茂的葡萄樹,樹葉猶如風翻翠浪般在晚風的吹拂下簇簇作響。


    此時正是葡萄成熟的季節,這片葡萄園被打理的非常好,香甜的水果氣息把院子中間的一棟洋房緊緊包圍。


    窗台非常寬大,縱伸出一個飄窗的寬度。魏恒坐在陽台上,背靠著牆壁,端著酒杯看著樓下那片猶如暗潮翻湧的葡萄園。


    佟野也在陽台上坐下,神色慵懶又專注的看著坐在他對麵的魏恒。


    “本來,我的計劃是先和你去吃飯,在飯桌上好好表現,爭取把你哄開心,或許你會像上次那樣邀請我過夜。到那個時候,我就可以名正言順的帶你到這兒,講一些故事給你聽。”


    說著,佟野歎了口氣,無奈道:“誰知道,忽然就出了意外。”


    魏恒紮頭發的皮筋兒早就丟了,此時他的頭發散落著,不斷被窗外吹進來的風吹動,發梢不停的搔弄他的眼角眉梢。


    他再一次把臉側的頭發挽到耳後,極輕的笑了一下:“是嗎。”


    佟野注視著他的眼神中湧現幾分愧疚,朝他伸出酒杯:“傷了你,不好意思。”


    魏恒跟他碰了碰杯,喝了一口紅酒,道:“既然都來了,那就說說吧。”


    “說什麽?”


    魏恒看著他懶懶一笑:“說說你本來打算講給我聽的那些故事。”


    佟野把酒杯擱在陽台台麵,從褲子口袋裏拿出煙盒,點著煙深吸了一口,然後朝窗外吐出濃白的煙霧,親眼看著白色的煙霧融進漆黑的夜裏,才道:“你想聽?”


    魏恒直視著他,嘴角的笑容不知不覺的消失殆盡,麵無表情道:“我想了解你。”


    佟野看著窗外,唇角勾出一抹自嘲般的笑容:“想了解我為什麽會變成一個殺人犯?”


    這句話太敏感,魏恒沒有回答,等他繼續說下去。


    佟野的目光似乎隨風飄散了,不知去了何處,他望著窗外遠處模糊的山影輪廓怔了好一會兒,才道:“我想先問你一個問題。”


    魏恒看著他:“你說。”


    “你是從什麽時候開始懷疑我的?”


    佟野問的由衷。


    魏恒也答的真切。


    “從你送我回家,臨走時說不認識茶杯上的符號開始。”


    佟野想了想,恍然狀笑了笑:“我說呢,你怎麽忽然讓我留下來過夜。嗯……那個時候你懷疑我什麽?發現我在找郭雨薇的屍體嗎?”


    魏恒道:“不,當時我隻是懷疑你的身份。你說你是同性戀,但是你卻不認識一年前蕪津的同誌群體發起的一次演講會的會場logo。我懷疑你可能不是同性戀,既然你不是同性戀,那你就是在騙我,而且接近我的目的也不單純。”


    佟野眼中有些無神,在思考什麽似的,反問自己:“我不是嗎?我從沒想過我是不是。”他抬起眼睛看著魏恒,眼中逐漸恢複光彩,又笑了笑:“不過我可以確定,我的確挺喜歡你。那天晚上我對你有反應,回到家想你想了大半宿。”


    魏恒垂下眼睛笑了笑,指腹在光滑的杯壁上摩擦:“真正懷疑你就是我們一直在找的人,是在剛才。”


    “那我豈不是隱藏的很好?”


    魏恒挑著一側唇角,語焉不詳道:“嗯,你的確隱藏的很好。”


    好到,我險些相信你。


    佟野沉默了一會兒,靜靜的抽了一會煙,等到手裏的香煙快要燃到盡頭了,才說:“我的故事待會兒講給你聽,現在你可以問我問題。”


    魏恒放下酒杯,麵無表情,目光冰冷的看著他:“殺死郭雨薇,劫持佟月的人,都是你?”


    佟野舉起帶著黑色手套的左手,左右端詳著,道:“是。”


    魏恒看了一眼他的左手,語氣更冷:“你接近我,是為了尋找郭雨薇的屍體?”


    “是。”


    “……既然你不是同性戀,那你說你為了出櫃自斷手指自然就是謊話了,你左手小拇指是怎麽斷的?”


    佟野看著他一笑:“你可以猜出來的。”


    魏恒不知不覺的攥緊了雙手,目光愈加冷徹:“你找郭雨薇的屍體,是因為你的手指就在郭雨薇身上?”


    佟野歎服:“我就說你可以猜出來。”


    魏恒緩了一口氣,看著他問:“為什麽?既然你已經殺了她,又怎麽會弄丟她的屍體?”


    佟野臉上的神情黯淡了許多,輕輕的按揉著自己的左手小拇指:“那丫頭把我的手指咬斷吞了下去,我一時氣憤,把她勒死,後來我想把手指從她身體裏取出來,不然等到她的屍體被警察發現,警察一定會發現我的手指。我出去找工具,等我回來的時候,她的屍體已經不見了。”


    “那你怎麽知道是陳雨把郭雨薇的屍體帶走了?”


    “我不知道,我隻是聽到謠傳,是他殺死了郭雨薇,就在他身上碰碰運氣嘍。”


    “昨天晚上闖進宏興超市對他們施刑的人也是你?”


    “是我,你們查的越來也緊,越來越接近真相,我必須在你們之前找到郭雨薇的屍體,從她身體裏取出屬於我的東西。”


    看著他淡然敘述殺人的過程,尋找屍體的緣由,魏恒感到心底一片冰冷,連骨縫都在冒著絲絲的寒意。


    魏恒又端起酒杯,渴了似的喝了半杯酒,閉上眼睛歇了一會兒,又問:“那佟月呢?你為什麽會對自己的妹妹下手。”


    “妹妹?”


    佟野反問,然後嗤笑了一聲,道:“她不是我的妹妹,雖然她和我有血緣關係,但是她不是我妹妹。”


    “那她是誰?”


    佟野被問住了似的,看著窗外,緊皺眉頭,認真的思索了一陣子才道:“她是那個女人,和那個女人的丈夫生的孩子。”


    百分之八十的男性殺手在童年時代所受的創傷都來源於他們的家庭,而給予他們創傷的大多是他們的母親。他們殺人也是為了發泄對母親的憤怒,所以他們結束屠殺的終程會以‘弑母’作為句點。


    但是佟野卻和那些連環殺手不一而同,他沒有強奸郭雨薇和佟。或者說,他沒有用‘傳統’的方式強奸郭雨薇和佟月。他在兩個女孩兒的私處裏塞滿了葡萄,這一行為比強奸她們更來的恥辱,也表現出他對受害者極端的怨恨。


    此刻,佟野口中的‘那個女人’,應該就是他的母親。


    談話不能就此結束,魏恒引誘他繼續說下去:“她是誰?”


    魏恒沒有表明自己問的‘她’是佟月還是他的母親,隻要這兩個問題有一個解開了,另一個也就不遠了。


    佟野像是被他問住了,呐呐自語般道:“是啊,她是誰?”


    忽然間,佟野眼中的溫度全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雙如冰霜般冰冷的眸子,漆黑的眼眸裏散發著徹骨的寒意。


    佟野掀開唇角,露出一抹血腥的笑容:‘佟月是我媽的女兒,但是她卻不是我的妹妹,你想知道我和她們是什麽關係嗎?’


    直到此刻,魏恒才充分的意識到坐在他對麵和他聊天喝酒的這個男人,是一個殺人犯。


    像是為了不驚醒沉睡的猛獸,魏恒極輕的點了點頭。


    佟野的臉開始扭曲,似乎隨時會在月色下變形,撐破人皮的軀殼,露出野獸般醜惡的麵貌。


    “從我開始記事起,我媽就給我定下一個規矩,除了在外人麵前可以叫她媽媽,隻要我和她獨處,沒有旁人在場,我就不可以叫她媽媽。如果我執意叫了,她就會懲罰我。但是她懲罰我的時候不能讓她的丈夫看出來她在懲罰我,所以她懲罰我的方式不是打罵我,而是買來很多很多的葡萄,把我關在房間裏,不允許我上餐桌吃飯,也不允許我出門,就把我關在房間裏讓我吃葡萄。有時候一連好幾天,我都在房間裏吃葡萄,不吃就會被餓死。”


    佟野把煙頭扔到窗外,迎著晚風吐出最後一口煙霧,無力的笑了笑:“想知道她為什麽不讓我叫她媽媽嗎?”


    魏恒依舊沒有說話,保持靜默在旁聆聽。


    佟野轉頭直視著魏恒,眼睛裏漆黑冰冷,沒有絲毫光亮,道:“因為她還有一個身份,她不止是我的媽媽,她還是我的姐姐。”


    魏恒眼褶微顫,默默的倒吸了一口冷氣。


    雖然早有預感,但是親耳聽到佟野說出來,又是另一番心悸。


    佟野豎起食指抵在唇邊笑了笑,低聲道:“這是個秘密,除了我和她,沒人知道。現在你知道她為什麽厭惡我了吧?”


    杯子裏的酒喝光了,魏恒想起身去倒酒,但是他剛一有動作,佟野就朝他撲了過去,揪住他的領子把他抵在牆上,像是終於撕破了人皮的野獸,低吼道:“她不止一次告訴我,佟野,你就不應該被生出來,我真想把你塞回子宮裏!”


    說著,佟野狂笑了一聲:“聽我的名字,佟野,是她給我起的,是野種的意思啊!”


    魏恒仰著頭,被迫承受他的怒火,被佟野揪住的衣領緊緊箍著他的脖子,讓他的呼吸越來越困難。


    魏恒吃力的咽了一口唾沫,冷冷道:“鬆開我,你想把我也勒死嗎?”


    佟野垂下頭,額頭抵在他的肩上,不再勒著他的脖子,但依舊緊緊抓著他的衣領,像是突然間感到害怕了似的,顫栗著說:“我不想傷害你,也不會再傷害任何人了。”


    魏恒沒有因為他這句話而卸下防備,試探性的問道:“待會兒警察就來了,你打算怎麽辦?”


    “警察?”


    “你把我帶走,邢朗肯定在找我,他很快就找到這裏了。”


    佟野嗬嗬低笑兩聲:“你們抓到我,會直接斃了我嗎?”


    “不會。”


    “啊……那真可惜,我想死的痛快一些呢。”


    說著,他掏出西裝口袋裏的手槍,把槍口對準魏恒的額頭,惡作劇似的觀察他的反應。


    魏恒眼睛微微一眯,目光平靜的看著他,笑問:“你剛才不是說,你不會傷害我嗎?”


    佟野把手腕一抬,槍口從魏恒額前移開,對著天花板。


    “這是假槍。”


    佟野晃了晃手裏的槍,笑說。


    魏恒鬆了一口氣,忽然間感到心力交瘁,精疲力竭,無比疲憊道:“那就把它收起來,不然他們會以為你想開槍襲警。”


    佟野不語,坐了回去,手指插在扳機裏把手槍轉來轉去,像一個玩性大發的孩子。


    魏恒覺得頭暈乏力絲毫沒有減輕的趨勢,反而還加重了,他眼前逐漸開始模糊。他用力搖了搖頭,想擺脫腦子裏的暈眩感,微怒道:“你在我杯子裏加了什麽東西?”


    佟野道:“一點麻醉劑,為了防止你跟我動手。”


    魏恒無奈又氣憤,埋頭咬牙道:“你真他媽看的起我,都說了我不會跟你動手!”


    佟野愣了一下,笑道:“你說髒話了,還挺好聽。”


    魏恒撐著額頭,勉強壓下席卷而來的昏沉的睡意。


    此時魏恒這幅虛弱又無力的模樣很勾人,佟野盯著他看了一會兒,又道:“繼續問吧,我想跟你多聊幾句。”


    魏恒用拇指重重的按壓著太陽穴,勉強打起精神:“那就再說說佟月。”


    佟野聳聳肩,做出願聞其詳的模樣。


    “她早就發現了是嗎?”


    像是引他多說話,佟野一身輕鬆,明知故問道:“知道什麽?”


    “知道當年綁架她的人不是張東晨,而是你。”


    佟野很爽快的笑了笑:“嗯,她早就知道了。”


    魏恒抬起頭正視他:“她發現了真相,但是她現在卻住在醫院裏,為什麽?”


    佟野黑沉沉的眼睛裏仿佛聚了光,看著魏恒笑的頑皮而詭秘,反問:“你知道那個女人是做什麽的嗎?”


    ‘那個女人’顯然指的是他的母親,或者說姐姐更合適。魏恒稍一回想,頓時大悟。


    魏恒霎時感覺到雙手冰冷,發麻:“心理醫生?”


    佟野點頭:“是啊,她是心理醫生,而且還是很出色的心理醫生。”說著,他露出一抹殘忍的笑意:“佟月怎麽可能是她的對手?”


    佟月怎麽可能是她的對手?


    魏恒的思路紊亂了片刻,他看著佟野那張再次陷入複仇快意之中的笑臉,被割裂的思緒迅速的從四麵八方回籠,吃力道:“佟月發現你就是綁架他的人,於是向母親求助,但是你們的母親卻選擇維護你,無視向她求助的佟月。還給她灌輸心理暗示,讓她對自己的記憶產生質疑,最後把她送進醫院。”


    像是讚美似的,佟野鼓掌:“我知道我為什麽喜歡你,因為你很聰明,又很冷靜,真他媽的太有魅力了!”


    沒有理會他的褒獎,魏恒撐著額角,緩緩吐出一口氣,接著問:“為什麽?她為什麽明知道你是凶手還維護你,而且還傷害自己的女兒。”


    佟野的掌聲漸弱,最後雙手手掌重重的合在一起,十指交叉緊握在一起,逐漸用力,像是手裏藏了什麽東西,要把它們碾壓成粉末。


    “因為她是一個自私冷酷,沒有人情的女人。你以為她把我當成兒子,把佟月當做女兒嗎?嗬,那個女人心裏除了自己誰都沒有,她不在乎我的死活,更不在乎佟月的死活。她維護我,隻是不想落個殺人犯母親的汙名。所以她把佟月關起來,阻止佟月說出真相。”


    她把佟月關起來的方式,就是把佟月送進醫院。


    佟野仰起頭放肆的笑了一聲:“本來我都打算好了,佟月下一個就是她,我一定要殺了她。但是我的身份卻被佟月發現了,讓我沒想到的是她居然為了自己的名聲選擇包庇我這個殺人犯。更可笑的是她還威脅我,她威脅我如果再殺人,她就告發我。那個時候我就想,就是現在吧,把她殺死,她死了,一切就結束了。但是當我看到她親手把佟月送進醫院的時候,我才發現她是一個多麽冷酷的女人,她誰都不在乎,她心裏隻有自己,隻有她自己的事業和名譽。而我的存在就是威脅到她所在乎的那些東西的定時炸彈,所以我不想殺她了。”


    佟野低下頭看著魏恒,眼睛裏空無一物,隻有黑暗:“你知道嗎?她每天都和佟月的主治醫師通話,確保佟月的病情每天都在加重,確保沒有任何人會相信佟月說的話。至於我,她早就聯係律師擬好了訴狀,威脅我,一旦再有命案發生,她就告發我。魏老師,你覺得是她在控製我和佟月嗎?”


    魏恒不語,等他繼續說。


    佟野冷笑:“其實是我和佟月在控製她,她每天憂心忡忡,提心吊膽,唯恐我的事跡敗露。這兩年她一直靠吃安眠藥入睡,我和佟月就是楔進她眼睛裏的兩顆釘子,她沒有魄力殺死我們,就隻能忍受我們,忍受我們帶給她的折磨。看似是她在控製我們,其實是我們在折磨她。”


    佟野道:“這就是我報複她的方式。”


    魏恒聽完,心裏隻有一個感悟。


    這一家人為了互相傷害,真是費盡心機。


    在沉默中,佟野扭頭看著遠山的輪廓,把他口中的假槍伸出窗外,槍口對著黑夜中虛無的一點,緩緩扣下扳機。


    “砰!”


    一聲槍響炸開在無邊夜幕中,勒停了在夜路中急駛的一輛吉普。


    邢朗猛地踩下刹車,吉普車停在林間的公路上。


    “老大,是槍聲!”


    小汪的聲音從步話機中傳出來。


    邢朗看著不遠處林顛之上被驚飛的群鳥,眼前有瞬間的暈眩。


    林間路窄,小汪的車被忽然停下的吉普堵在後麵,焦急的按了兩聲喇叭。


    邢朗穩住異常混亂的心緒,再次掛擋上路,衝向槍聲響起的地方。


    忽然響起的槍聲把魏恒嚇了一跳,他詫異的看著朝窗外開槍的佟野。


    佟野伸長胳膊,右臂和槍管連成一條筆直的直線,以分外嫻熟的姿勢接連不斷的打出槍膛裏的子彈。


    “砰!”


    “砰!”


    “砰!”


    “砰!”


    “砰!”


    又是五聲槍響過後,夜幕中餘音陣陣,漆黑的槍口中冒出幾絲灼熱的火藥氣息。


    “嗯?”


    佟野似乎是沒料到子彈這麽快用完了,皺著眉頭又扣了幾下扳機,再也沒有子彈從槍口中射出。


    他撥了撥頭發:“靠,不經用。”


    說著,他把打空的手槍扔出窗外,摸出煙盒似乎想抽煙,可是他的煙盒也空了。


    佟野煩躁的把煙盒扔到一邊,撐著下巴看著方才承受槍響的山巒沉默了一陣子,忽然露出一抹笑,轉頭看著魏恒說:“你在這裏等一會兒吧,他們馬上就到了。”


    魏恒不語,但是已經預感到了他想做什麽。


    像是告別似的,佟野深深的看他一眼,然後起身站在窗台上,迎著夜晚呼嘯的冷風,悠長的吐出一口氣。


    魏恒想說點什麽阻止他,但是話到嘴邊又發現自己無話可說,他想把佟野從窗台上拽下來,但是佟野剛才給他下的麻醉劑讓他連活動思維都有些費勁,四肢酸軟的動都動不了。


    沒有言語上的告別,佟野閉上眼睛,抬腳踏入虛空之中。


    靜止不動的夜幕背景下,他的身體以與背景格格不入的形態由半空中墜落,像是一輛被遺落在車站的列車。


    身體懸空的那一刻,佟野聽到了耳畔加急的風聲,但是下一秒,他的手腕忽然被人緊緊抓住。


    他抬頭往上一看,隻見魏恒不知從哪兒來的力氣,竟然趴在窗台上,用雙手拉住了他的手腕。


    佟野笑道:“鬆手吧,我殺了人,得償命。一命抵一命,很公平。”


    魏恒的雙臂不斷的痙攣著,臉色迅速漲的通紅,他看著佟野說:“不一樣。”


    不一樣?


    佟野愣了一下,發現自己難以讀懂這句話,隻無奈的笑道:“你很快就堅持不住了。”


    的確,魏恒很快就堅持不住了,他用膝蓋死死抵著窗台才沒有被佟野的體重拖下去。


    就在他以為他要和佟野一起翻下窗台的時候,院子大門外忽然響起一陣急促的刹車聲,隨後一個人影爬上兩米多高的圍牆,毫不猶豫的一躍著地。


    “快點!”


    他認出了邢朗的身形,邢朗看了一眼四樓大開的窗口外墜在半空中的一個人影,飛快的跑向院中別墅的房門。


    邢朗的出現好像給魏恒灌輸了許多力量,他緊緊握著佟野的手腕,看著佟野那雙求生意識淡薄的眼睛,怕佟野撥開他的手,墜入死亡深淵。


    “佟野,你的確有罪,但是你不能就這麽死了。”


    魏恒的確拚盡了渾身的力氣,每說一個字都異常吃力:“你不能,到死都不負責任。”


    佟野看著他,唇角含著一絲極淡的笑容:“什麽責任?”


    “郭雨薇和佟月,你需要為他們負責。”


    佟野的眼神恍惚了一瞬,似乎是聽懂他的話,似乎更是不解。


    此時樓下傳來踹門聲,想來是邢朗在暴力破門。


    魏恒又道:“你恨得是生你的母親,不是郭雨薇和佟月,她們不應該為你的怨恨付出代價。但是現在郭雨薇死了,佟月病重,你既然有以命換命的決心,為什麽不能堂堂正正的站出來為她們的不幸負責?”


    魏恒喘了一口氣,看著他說繼續說:“別讓我看不起你,佟野。”


    臥室房門忽然被踹開,邢朗攜帶一陣冷風跑到陽台前,伸出雙手抓住佟野的胳膊霎時把他從懸空的窗外拉到陽台上。


    魏恒頓時氣竭,癱坐在地板上,滿頭虛汗的喘著粗氣。


    邢朗看了魏恒一眼,板著佟野的肩膀讓他趴在牆上,把他的雙手扭到背後,從腰帶上拔出銬子拷住佟野的雙手:“佟少爺,既然你想找死,那你已經很清楚我們抓你的理由是什麽,待會兒我會給你機會讓你聯係……”


    佟野全然沒有把邢朗的話聽在耳朵裏,置若罔聞的打斷了邢朗,看著魏恒輕聲問道:“魏老師,如果我有命活著出來,你會和我做朋友嗎?”


    邢朗猛地皺眉,轉頭看著魏恒。


    魏恒歇了好一會兒才扶著牆壁慢慢的站起來,看著佟野,道:“會。”


    佟野笑了:“那你會和我談戀愛嗎?”


    在魏恒給出答複之前,邢朗首先聽不下去了,他握住佟野的胳膊,準備隨時帶他離開。


    他們都很清楚,此時的這場談話,是彼此間最後的交談。佟野死刑難逃,他將為郭雨薇和佟月負責,坦然瀟灑的踏入刑場。


    佟野再也無路可回頭,他和魏恒之間,今晚就是永別,再也沒有來日方長。


    他很清楚,魏恒也很清楚,但是魏恒依舊說:“會。”


    幾名刑警霎時衝進臥室,領頭的小汪把佟野從邢朗手中接過去,壓著佟野走向門口。


    “魏老師,如果我早些認識你,我就不會殺人了!”


    在佟野即將消失在他視野中的時候,魏恒看到佟野在兩名警察中間忽然回頭,眼含熱淚的向他喊出這句話。


    此時佟野的表情,是對傷害他的人永不能抹去的痛恨,和生命即將走到盡頭時才找到生命意義的懊悔。


    這是佟野對自己,殘忍無比的懲罰。


    佟野走了,房間裏的刑警陸陸續續的撤了,警笛聲一聲接連一聲的響起,邢朗的步話機裏傳來小汪詢問他是否收隊的聲音。


    “你們帶著嫌疑人先走。”


    邢朗關掉步話機,在地板上撿起魏恒的大衣,找齊散落在床邊的兩隻鞋子。


    他把鞋子放在魏恒腳旁,道:“走了。”


    魏恒坐在陽台上,彎下腰把雙腳塞入短靴,但是係攜帶的時候沒活動一下手指都異常的吃力。


    邢朗站在他麵前看了一會兒,蹲下身撥開魏恒的手,迅速幫他把鞋帶係好。


    “自己能走嗎?”


    邢朗蹲在地上,仰起頭看著他問。


    魏恒撐著陽台想站起來,但是剛想用力,就眼前一黑,朝前倒了下去。


    邢朗連忙接住他,把他抱在懷裏:“魏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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