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背撞擊牆壁,肩骨一陣灼痛,不過最痛的還是後腦勺。邢朗下手不知輕重,幾乎是把他扔到了牆上。


    魏恒閉著眼皺著眉,等待腦子裏的嗡鳴聲褪去,才睜開眼睛平靜的看著邢朗,勉強從被他緊緊掐住的咽喉裏發出聲音:“我殺了她?請你搞清楚邢隊長。徐蘇蘇撞破玻璃和劉淑萍掉下樓時我不在場,當時我在衛生間。”


    “你在不在場都無所謂,魏老師,我相信你有為人洗腦的本事。”


    “你是說,我給徐蘇蘇洗腦,暗示她帶著劉淑萍自殺?”


    邢朗不語,默認了他的說法。


    魏恒鮮少和人動手,被人鎖喉還是第一次,他不懂得調整呼吸,沒一會兒就在邢朗的桎梏下憋紅了臉,氣息愈加稀薄。但是他沒有絲毫示弱,依舊用平靜,且不失挑釁的目光看著邢朗,微笑著問:“那請你告訴我,我這麽做的意義在哪裏?”


    魏恒的脖子並不粗壯,甚至有點細,在他說話的時候,邢朗清楚的感覺到他的喉結在掌心微微顫動。魏恒的皮膚細膩,緊致,摸上去就像某種冰冷光滑的瓷器。


    他還誇過魏恒的脖子線條很漂亮,而此時魏恒漂亮的脖子在他手中艱難的跳動著經脈。邢朗心中驀然升起一個可怖的念頭,他此時就把魏恒捏在手裏,隻要他稍一用力,就能把魏恒的脖子掐斷……


    魏恒能忍住不向他求饒,但忍不住生理性的幹咳。


    魏恒的咳嗽聲好像把邢朗喚醒了,邢朗的眼睛微微一動,不自覺的卸下幾分力道,怒火莫名其妙的去了大半,但依舊懲罰似的緊緊箍著魏恒的的脖子,神情冰冷又嚴肅道:“或許你是個瘋子,你這麽做的意義,隻有你自己知道。”


    魏恒連忙喘了幾口氣,等氣息漸穩,看著邢朗冷笑道:“別裝作一副你好像很了解我的樣子,無論你信不信,我都沒有暗示過徐蘇蘇自殺。我隻是幫她認清自己,幫她從徐紅山的權威裏跳出來,讓她在法庭上說出自己受到徐紅山的虐待,控告徐紅山教唆她殺人。”


    邢朗又鬆了幾分力道,輕輕的劃動拇指,掠過他的喉結:“僅此而已?”


    魏恒趁機把邢朗推開,揉著被他捏疼的頸側,瞪著他冷冷道:“沒錯,僅此而已。”他頓了一頓,聲調不再冷寂,眉宇間帶有一絲憐憫,又說:“你看到徐蘇蘇的腳了嗎?那就是證據。”


    邢朗當然看到了,不光是他,所有在場的人都看到了。邢朗還記得他看到徐蘇蘇那雙畸形的雙腳時的感覺,雙眼好像被鑲入一根釘子,疼的他渾身一顫。


    隨之想起的,還有魏恒脫下衣服蓋住她雙腳的一幕。


    邢朗看了一眼魏恒身上單薄的黑色襯衫,魏恒的襯衫已經被雨淋透了,黑色的布料緊貼在他身上,把他身上消瘦但結實的肌肉包裹的起伏有致。


    邢朗的視線掃過他領口敞開處露出的兩道筆直堅硬的鎖骨,走回辦公桌前扯了幾張紙巾在折起來,在杯子裏沾了一些茶水,又回到魏恒麵前,猶豫了片刻,最終還是拿著紙巾輕輕的放在魏恒的脖子上。


    經過剛才,魏恒發現,自己完全不是邢朗的對手,倘若邢朗真想弄死他,他躲不掉。既然躲不掉,那就不白費那個力氣。魏恒靠在牆上,沾了冷水的紙巾貼在皮膚上的感覺讓他不禁眼褶一顫,看著邢朗冷冷的問:“你還想幹什麽?”


    邢朗的右手受傷了,傷在掌心,剛才他掐魏恒的脖子,不可避免的把掌心的血染到了魏恒的脖子上。他抬起左手撐著牆壁,右手拿著紙巾細致又緩慢的擦拭魏恒脖子上的血,聽到魏恒如此防備的問他‘還想做什麽’,邢朗沒滋沒味的笑了笑,道:“別緊張。在我手上,你死不了。”


    魏恒瞪他一眼,臉扭到一邊,不看他,接上自己的話繼續說:“但是被她拒絕了。”


    “拒絕?”


    魏恒垂下眸子,神色有些黯然:“她不想被更多人看到她的腳,更不想展示她的腳,就算是作為法庭上可以為她削減刑事責任的證據,她也不願意。她還說,她恨她的母親,因為劉淑萍從未沒有告訴過她,她接受的思想教育中什麽是對,什麽是錯。劉淑萍把她改造成能讓徐紅山喜歡的樣子,利用她討好徐紅山。相比徐紅山,她更恨她的母親。”


    “……所以她想殺了劉淑萍,同時自殺?”


    把那些血跡擦幹淨,邢朗後退一步,把染了血的紙巾扔進垃圾桶,問道。


    魏恒不禁抬眸看了他一眼,覺得他沒有用‘同歸於盡’這個詞眼,是非常的理智行為。


    魏恒係上一顆襯衫扣子,道:“其實我看出來了。”


    邢朗盯緊了他:“看出徐蘇蘇會自殺?”


    魏恒淡淡的‘嗯’了一聲。


    邢朗皺眉:“那你為什麽不阻止她?”


    魏恒想了想,看著他說:“我沒有資格阻止,站在你的立場,你有責任把她送上法庭。但是我不是警察,我沒有資格阻止一個女人為了維護她僅剩的尊嚴,而和執法機關展開對抗的行為。因為我不是你,我沒有你的責任。”


    邢朗滿麵陰沉的看了他片刻,忽然從胸腔裏低低的哼笑一聲:“繼續說。”


    魏恒道:“我跟她有過一場對話,你或許不知道那雙纏足對她來說意味著什麽,但是我知道。那是她的疤痕,她的恥辱,如果她不在法庭上展示自己的恥辱,她會被法律判死刑。如果她在法庭上展示了自己的恥辱,她會被自己判死刑。左右都是死,我為什麽要阻攔她?”


    看著他振振有詞,巧言善變的樣子,邢朗覺得但凡站在魏恒麵前的人不是他,換了其他任何一個內心不夠堅定的人,一定會被魏恒說服。


    但是邢朗沒有被他說服,他站在自己的立場上反駁魏恒:“因為她手上有命案,從她進入警局的那一刻起,她就失去了決定自己生死的權力。我不想跟你辯論一個人尊嚴和法律誰更重要,我說不過你,但是你說對了一點。”


    邢朗往前走了一步,站在魏恒麵前,看著魏恒眼睛,不無警告道:“我是警察,我為法律服務。我的責任,是把罪犯送上法庭。而不是為了給她們臨終關懷,維護她們的什麽尊嚴。你盡可以不站在我的立場為我考慮,但是你不能妨礙我履行我的職責。”


    說著,邢朗笑了一下,笑容雖輕,但卻沒有絲毫暖意:“看看你站在什麽地方,魏老師,這裏是公安局,不是你的大學課堂。在你的地盤你可以為所欲為,但是在這裏,把你那套‘人文關懷’收起來,它對法律一丁點用處都沒有。”


    最後,邢朗看著魏恒的眼睛,以不容置喙的口吻道:“隻要你還想待在西港區行政支隊,你就必須聽我的。”


    “……如果我不聽呢?”


    邢朗笑:“那就說明你不適合在執法機關工作。而我,有權力開除你。”


    魏恒默了默,看著他問:“你要把我趕走?”


    本來很篤定的事,被他一問,邢朗竟然猶豫了。


    就在他猶豫的時候,辦公室門被敲響,為徐蘇蘇做筆錄的警員拿著一張紙進來:“邢隊,你看看這個,在辦公室發現的。”


    邢朗接過去,一眼認出了徐蘇蘇的筆記,而手裏這份,竟然是徐蘇蘇的遺書。


    徐蘇蘇的遺書中悉數寫到了她沒有受到分毫警務人員的不公對待和迫害逼供,交代了她受到父親和母親逼迫作案的事實。並且寫到她因為無顏麵對男友,所以將會在離開警局前結束自己的生命。最後寫到對三名受害者及其家屬的歉意。


    最後一行‘對不起’三字上印有幾滴淚漬。


    後附‘徐蘇蘇親筆’簽名。


    一紙遺書,條條款款,一個絕望的女人的悲傷史。


    邢朗看完,沉默了一會兒,問魏恒:“你也知情?”


    魏恒轉頭避開他的目光,不語。


    做筆錄的警員倒是鬆了一口氣:“邢隊,這下不算咱們失職了吧?我剛才一直擔心監察委……”


    邢朗把那張紙扔到他懷裏,朝門口抬了抬下巴:“出去。”


    警員前腳出去,秦放進來了。


    秦放橫衝直撞,誰的臉色都沒看,直接了當的解開雨衣從裏麵拿出一份從刑偵局拿回來的文件遞給邢朗:“你要的dna鑒定報告。”他一轉眼看到魏恒,便露出笑容:“魏老師也在,誒?你脖子怎麽了?好像有點腫。”


    魏恒摸了摸頸側,點點頭,沒說話。


    邢朗靠在桌沿看報告,聞言抬眸看了魏恒一眼,然後低下頭接著看報告。


    其實他們已經確定了劉淑萍和徐蘇蘇的母女關係,但是劉淑萍因為妓女出身,徐紅山不願和她結婚,所以需要一份證書證明她和徐蘇蘇的母女關係。


    但是現在證書來了,人也死了,狗屁沒用。


    邢朗掃了一眼最底部‘dna匹配度96%’,把一頁報告扔到桌子上,歎了口氣,道:“你也出去。”


    魏恒佯裝邢朗在對他說話,渾水摸魚的跟著秦放一起往門口走,走了沒兩步又被邢朗叫住。


    “魏老師,你留下。”


    和魏恒一起留下的還有秦放,秦放回過頭道:“對了,你讓我檢查蔣誌濤右手食指的指骨損傷情況,我沒查出別的來,倒是查出了一點火藥殘留。”


    邢朗和魏恒不約而同的問:“火藥?”


    秦放在他們兩人之間掃了一圈,道:“嗯,0.8毫米的微量火藥殘渣遺留。結合蔣誌濤右手手掌留下的一道紋路,和他指骨由下而上向上翻折九十度造成指骨斷情況來看,像是……”


    秦放說著說著,發現自己在對武器進行推測,於是及時停住。


    魏恒接著他的話說:“像是有人從他手裏奪槍,所以掰斷了他的手指?”他皺了皺眉,看著邢朗問:“你們在蔣誌濤家裏發現手槍了嗎?”


    這句話問的多餘了,如果邢朗發現,怎麽可能無動於衷。


    邢朗目光沉沉的看他一眼,一句廢話都沒有,邁步走向門口,聯係勘查組重回案發現場。


    魏恒快走幾步跟在邢朗身邊,邢朗看了看他拄在身前的雨傘:“你也去?”


    魏恒點頭。


    邢朗又看了一眼魏恒身上那件單薄的,**的襯衫。魏恒的風衣染了血,此時躺在隊長辦公室的地板上,他是肯定不會再穿了的。


    邢朗不假思索的脫掉自己身上還算幹爽的皮衣扔到他懷裏,然後從一人手裏接過雨衣往身上套,道:“不用再往幹洗店送了。”


    魏恒看了看邢朗,又看了看手裏的衣服。雖然他不願再領邢朗的人情,但是上一次就穿了邢朗的衣服,這次反而不穿了,搞不好邢朗會多想,從而更不待見他,借機把他趕走。


    老老實實的穿上,才是不加深矛盾的最好辦法。


    魏恒一言不發的把皮衣穿在身上。


    徐天良緊跟著魏恒,師父去哪兒他去哪兒,出了大樓就幫魏恒打傘。不假思索的往邢朗的那輛吉普走去。


    魏恒拉了他一把,說:“坐陸警官的車。”


    徐天良瞅他兩眼:“師父,你和邢隊吵架了?剛才我們都看到邢隊把你拽到他辦公室……”


    此時陸明宇把車停在他們麵前。


    魏恒說:“閉嘴,上車。”


    躲了邢朗沒一會兒,他們就不得不從陸明宇車上下來,轉而上了邢朗的車。因為祝玲從未提過手槍,但是槍藥痕跡和骨折都是案發時留下,所以陸明宇需要去看守所再找一找祝玲。


    邢朗看了一眼保持沉默坐在副駕駛,然後保持沉默拉安全帶的魏恒,唇角挑出一絲笑意,眼神在說:折騰什麽呢這是。


    魏恒轉頭看著窗外,也覺得自己即丟人,又折騰。


    兩輛車在雨天躥行了一會兒,很快停在蔣誌濤所住的單元樓下,一行人穿過雨幕,鑽入單元樓。


    勘查組在主臥和客廳尋找槍支的跡象,邢朗也在幫忙翻找。找槍的人已經飽和,人太多反而會亂,所以魏恒站在客廳不礙事的角落裏看著他們忙碌。


    眾人找了一會兒,幾乎翻遍了每個房間每個角落,都沒有發現槍支的下落。如果蔣誌濤有一隻手槍,遭遇危險時企圖開槍自衛,結果被祝玲奪走。那麽槍支應該還會在這間房子裏才對,但是警方找了兩次都找不到。


    魏恒在心裏想,祝玲已經供認了殺害孩子和丈夫的罪行,事無巨細的交代了細節,沒有必要還隱藏著一隻手槍知而不報,除非,她擅作主張處理了那隻手槍。


    魏恒忽然抬起眼睛,直視著客廳虛無一角。如果手槍不在祝玲手中,她也不會費盡心力去處理一隻手槍,那麽必定是被她交付了出去。


    徐天良早把他師父當成了人腦雷達,見師父一低眉,一抬眼,就知道師父肯定想到了什麽,於是問道:“咋了師父?”


    一個猜想在腦海裏飄忽不定,魏恒還未來的及下定論,就看到了徐天良手中的雨傘,傘蓋上印有‘旭日鋼鐵集團’。


    旭日鋼鐵集團……


    “這把傘是誰的?”


    魏恒忽然問。


    徐天良道:“這傘?是我在一樓大堂裏拿的,不知道誰扔在那的,我就拿來用了。”


    魏恒皺起眉,瞬間想起了傘的主人,是那個被工人領袖家暴的妻子。但是除此之外,他一定還在別的地方見過這把傘,就在這兩天……


    終於,他想起來了。


    在去西港區分院局刑偵隊報道的公交車上,那個坐在他前麵的女人,撐的就是這把印有‘旭日鋼鐵集團’字樣的雨傘。


    而那個女人下車時的站牌,就是這所小區門口的站牌!


    “邢隊長!”


    魏恒忽然喊道。


    邢朗很快從主臥出來,走過去問:“怎麽了?”


    魏恒道:“我知道這把槍的下落。”


    邢朗目光一亮:“在哪兒?”


    魏恒道:“還記得你抓回來的那幾個工人領袖嗎?其中一個工人在警局家暴妻子,被你踹了一腳的那個人。”


    邢朗立即道:“苗龍?”


    魏恒點頭,神色篤定道:“就是他,祝玲把那隻槍,交給了他的妻子。”


    話音剛落,室外忽然響起轟隆巨響,似無數隻槍口從天界對準了人間,正在行刑。


    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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