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從她嘴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話,審訊的目的已經達成,祝玲將因為這句話而被法庭起訴。但是邢朗卻沒有就此停止,他看著祝玲,就像在看著一團不斷變換人形的迷霧……


    祝玲仿佛沒有肉身,她被迷霧吞噬,變成了迷霧的一部分,她沒有身體的重量,隻剩下輕輕的一捧靈魂,晾曬在陽光下。人的軀殼隻有一個作用,那就是裝載靈魂,人們往往試圖通過各種各樣的偽裝,以掩藏自己的靈魂。無論是醜的還是美的,他們都不願意把自己的靈魂展示出來。


    身體隻是一副厚重的盔甲,我們不斷的武裝自己,隻不過是為了偽裝自己的靈魂而已。


    但是祝玲卻沒有這樣一層虛偽的麵具,她哭,她笑,都基於她內心真實的情感。而這樣一個真誠,且單純的人,卻是一名最溫柔,最殘忍的殺人犯。


    邢朗看著她,試圖用雙眼捕捉漂浮在她身體之外的那層輕盈的,靈動的,可以稱之為靈魂的東西。他的眼睛裏壓著一層黑沉沉的霧靄,那霧靄像一張黑色的大網,對準了他的獵物。


    “你為什麽殺死你的丈夫和孩子。”


    邢朗問。


    祝玲微笑著,緩緩搖頭,道:“我沒有殺死他們。”


    忽然之間,邢朗好像明白了什麽,濃黑的眼睛裏豁開一絲光亮,道:“但是你把他們殺了。”


    祝玲笑道:“是,我把他們殺了。”


    說著,她忽然垂下眸子靜默了片刻,然後抬起眼睛看著邢朗問:“你剛才說,他們死了嗎?”


    邢朗點頭:“沒錯,他們死了。你把你的丈夫和兩個孩子變成了三具屍體。”


    祝玲看著他怔了一會兒,然後極慢的點了點頭,眼睛裏似乎有什麽東西會隨時流出來。


    幾秒鍾後,她掉了一滴眼淚。


    她被自己的眼淚嚇了一跳,用袖口擦掉眼淚,羞澀的低下頭笑了笑。低頭的時候,她看到了手腕上的手表,又抬起頭懇切的問道:“我能走了嗎?我的孩子放學了,我要回去給他們做午飯。”


    邢朗緊緊皺著眉看著她,眼睛裏的那絲光很快又不見了:“我已經派人去接你的孩子了,他們會帶你的孩子去吃午飯。不用擔心孩子,我們來聊聊。”


    她好像安心了,輕輕吐出一口氣,放鬆身體穩穩坐在椅子上,問:“你想跟我聊什麽?”


    “就聊聊,你為什麽要殺你的丈夫和孩子。”


    祝玲不假思索的,輕快的回答:“我必須殺了他們,不然——”


    邢朗本以為她會說‘不然他就會殺了我’豈料她說的是:“不然我就會自殺。”


    祝玲說出這句話時,眼神忽然拋撒了,不知想到了什麽,臉上呆呆的,眼角再度凝結了一滴淚,訥訥道:“就像,那個女人一樣。”


    “哪個女人?”


    祝玲忽然低下頭,在眼淚流出來之前擦掉:“很久之前的事了,久的我都記不清了。”


    邢朗沒有過度追究,又把話題搬回正軌:“你為什麽必須殺了他們?”


    祝玲緩緩皺起眉,不願開口的樣子。


    邢朗適時的搬出強硬的口吻:“你必須告訴我,否則你出不了警局,也見不到你的孩子。”


    祝玲看了看身處的審訊室,和坐在對麵的警察,最終選擇屈服:“好吧,那我告訴你。”


    祝玲道:“我很小的時候就跟著蔣誌濤,那時我才十六歲。當時我家裏隻剩下我和爛賭的父親,父親死後我就跟他走了,他說會好好照顧我,我就死心塌地的跟著他,十七歲就給他生孩子,是個女孩兒,他說他還想要個男孩兒,所以我又生了一個。他對我挺好的,菜市場很多女人都說他們的男人打老婆,蔣誌濤從來沒有打過我,所以我很感激他。後來孩子越來越大,我的生活完全圍著他們三個人轉,我好像……變成了一個機器。他們三個人分割我的靈魂,留下我的身體為他們洗衣做飯,打掃房間。我每天睜開眼睛都會躺在床上想一想今天都要幹些什麽,後來發現,我每天做的事情都一樣,我的丈夫和孩子把我的生活塞的滿滿當當,我思考的每一件事都離不開他們。”


    祝玲忽然停下,歇了歇,接著說:“兩個星期前,那天是周末。我早上照舊醒的很早,躺在床上想著今天要做的事情。哦,前一天晚上我的丈夫和孩子商量好了,他們要去郊遊,所以我需要提前把帳篷,食盒,餐布,飲料和食物準備好。還得早起一會兒把車加滿油,不然從加油站走的話,還要多繞兩公裏的路,蔣誌濤討厭我鋪張浪費,經常罵我不知節儉。我不想讓他生氣。還有我的女兒,她不喜歡那條我給她買的碎花裙子,她要穿牛仔裙,她當著我麵把碎花裙撕裂了,扔到我臉上,我還得去給她買一條漂亮的牛仔裙。我的小兒子也不喜歡雞肉味的火腿,他想吃夾著奶酪和牛肉火腿的三明治,如果吃不到的話,他會大哭大鬧,撲到我身上對我拳打腳踢。有一次我被他踢到了陰部,真疼,我一個星期都不太敢上廁所。所以我還要去買一塊牛肉火腿回來做三明治。”


    祝玲又停下,低低歎了口氣,道:“但是我那天很不舒服,我的雙手在幫菜市場賣海鮮的老伯搬貨的時候割傷了,纏了一層很厚的紗布。醫生叮囑我不能碰水,但我還是做飯洗碗,幾天後傷口就發炎了,手腫的拿不起筷子,做什麽都很費力。偏偏我的例假又到了,身上很沉,小腹很疼,頭暈的站都站不起來。我很累,累的什麽事都不想做,但是還有一堆事等著我做……我的丈夫和孩子一醒,我就得圍著他們轉,所以,我想了個辦法。”


    “什麽辦法?”


    “我們家人有早起先喝一杯溫牛奶的習慣,是蔣誌濤的習慣,兩個孩子雖然一點都不聽我的話,但是他們喜歡爸爸,聽爸爸的話,蔣誌濤讓他們每天早上也喝一杯溫牛奶。我在他們的牛奶裏加了安眠藥,拿到他們床邊喂他們喝下。我必須那樣做,因為隻有他們接著睡,我才能接著睡。後來我躺在床上很舒服的睡了一覺,一覺睡到了傍晚。”


    回憶起那次的睡眠,祝玲唇角一揚,好像想起了什麽開心事。


    邢朗問:“然後?”


    “然後我醒了,我醒來後躺在床上想著如果待會兒蔣誌濤和孩子們醒來發現已經到了傍晚,他們沒有去郊遊,肯定會生氣。一想到他們憤怒的指責我,衝著我的耳朵嚎叫的畫麵,我就很害怕。所以我決定……必須做出一些改變。”


    “……你說的改變,是把他們變成屍體?”


    “是啊。”


    祝玲用指尖輕輕的摩擦著照片光滑冰冷的表麵,微笑道:“你看,他們一直在睡,到現在都沒有醒過來。”


    邢朗不禁看向那些照片,照片上的男人和孩子都以熟睡的姿態長眠,永遠的結束了對一個女人的暴行。


    聽祝玲所所說,她沒有在家庭中得到絲毫的尊重,既沒有得到作為妻子,丈夫對她應有的尊重。也沒有得到作為母親,孩子對她應有的尊重。她說自己像一個機器,邢朗覺得她更像一個家庭的奴隸。


    世上莫大殘忍的事,莫過於和你最親近的人,卻不親近你。在親人麵前和家庭當中,你卻始終充當著最低賤的奴隸。


    或許祝玲在沒有得到愛與尊重的家庭中已經被折磨的神經麻木,但是她在三十二歲這年,對一直在對她施暴的家庭做出了反抗。


    在這場她和親人的對壘中,他們兩敗俱傷。


    “……他們醒不來了。”


    邢朗道:“你把他們變成了三具屍體,他們已經死了。”


    久久的,他看到祝玲眼中逐漸浮現一層透明的水光,卻始終沒有眼淚流下。


    “對啊。”


    祝玲笑道:“他們已經死了。”


    邢朗帶她走出審訊室,在審訊室門外的牆邊看到了魏恒。


    魏恒靠著牆,微低著頭,把全身的力量都放在身後的牆壁和他手中的雨傘上,好像沒有這兩個物體支撐著他,他將站不穩似的。


    魏恒的位置太顯眼,邢朗一出門就看到了他,走在邢朗身旁的祝玲也看到了魏恒。


    魏恒稍稍向他們那邊轉過頭,目光還沒來得接觸他們其中任何一個人,就匆匆的收了回去。


    這人今天太異常,邢朗目色濃重的看了魏恒一眼,帶著祝玲準備下樓。


    走著走著,祝玲忽然停下,目光微微一顫,好像忽然想起了什麽似的,回頭看向魏恒。


    邢朗循著她的眼神回過頭,就看到魏恒已經從牆壁上站了起來,麵對著他們,似乎也在看著祝玲。


    祝玲急色匆匆的折回去,停在魏恒麵前,臉上浮現出進入警局以來最激動的神色,不敢置信的看著魏恒問:“是你嗎?”


    魏恒看著她的眼睛,極輕的點了點頭。


    祝玲的眼睫迅速的眨動幾番,方才在審訊室沒流出的眼淚,此時流的洶湧。


    她邊哭邊笑,慌張的抬起雙手擺動了一圈,似乎是想抱住他。但她的手即將碰到魏恒的時候,就像觸了火般狼狽的收回。


    魏恒什麽話都沒有和她說,隻靜靜的站在那裏,看著她。


    祝玲試著發出聲音,好像有許多話想和他說,但卻一個字都說不出口,喉嚨裏發出的隻是一個女人悲傷的難以言狀的哭泣聲。嘴唇顫抖著無聲的重複那兩個字:是你。


    在魏恒麵前,她的悲傷忽然決堤,像一個受了莫大委屈的小女孩兒。


    很快,沈青嵐把她帶走了。臨走時,祝玲不舍的看了魏恒最後一眼,死死咬住嘴唇,一個字都沒說出口。


    魏恒還站在原地。


    祝玲走後,過了一會兒,邢朗走到他麵前,看著他微微泛紅的眼眶,和他起伏紊亂的胸膛,問:“你認識她?”


    魏恒像是被凍結的眼珠微微一動,慢悠悠的轉向他,好像才發覺邢朗站在他麵前。


    他們沉默著對視了一會兒,在這短短的十幾秒鍾,邢朗目睹他是怎樣調整呼吸和麵部表情,像是舞台劇演員逐漸上了妝般,把所有的情緒都藏在妝後。


    魏恒朝他露出一個微笑,眼睛還濕潤著,唇角卻高高翹起,輕快道:“不認識。”


    魏恒輕輕的吐出一口氣,看著邢朗笑道:“我現在可以和陸警官一起去找分屍案的凶手了嗎?”


    沒等邢朗說話,魏恒快步從他身邊走過,徑直下樓了。


    邢朗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樓梯之間,正要離開時,餘光看到方才魏恒站的地方落了一個鐵皮盒。


    邢朗彎腰把盒子撿起來,發現是他給魏恒的那盒薄荷糖。此時這盒糖究竟是被魏恒有意的留下,還是無意的留下,還是個未知。


    他掏出手機撥通徐天良的電話,看著盒子上彩繪的薄荷圖案,沉聲道:“跟著你師父,他去哪兒你就去哪兒,寸步不離的跟著他。”


    作者有話要說:魏老師官方年齡二十七八,祝玲隻比他大了六七歲。他們不是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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