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年輕的男人,一夜之間被分解成六袋兒屍塊。


    陸明宇蹲在一隻黑色垃圾袋前,打開袋口往裏看去,看到一張死不瞑目的臉染著血色泛著青烏。渾濁的眼珠上橫著幾條撕裂眼白的血絲,而他腦袋下枕著的,是一雙扭曲,僵直,的雙手。


    垃圾車司機早被嚇壞了,鬧肚子似的蹲在一旁,捂著胃不斷的泛著惡心,嘴裏還在哎呦哎呦的叫喚,雙腿直打顫。


    陸明宇係上袋口,揮揮手,勘查組的刑警把屍體帶走裝車,然後給秦放打了個電話:“秦主任,發現一具屍體,我讓小唐給你送回去……嗯,完整的。根兒?根兒當然不在了……我,我說的完整,是除了根兒以外,其他部位都完整。”


    秦放拖著懶散的調子,說出口的盡是些氣人的話:“你們誰把那帶著頭盔的孫子弄回來的?弄回來又不審,小癟三兒吵著叫律師,吵的警察廳都聽見了。”


    “……可能是邢隊吧,我也不知道那人犯了什麽事兒,那我現在給邢隊打個電話。”


    “不用打,他和魏恒去花城小區了。得了,你先把拚圖給我送回來。”


    陸明宇隱約聽見,秦放說出‘魏恒’名字的時候,低低的哼唷了一聲,囂張又暴躁的氣焰頓時矮了幾分,像一條被人狠錘了一拳的惡犬,臊眉耷眼,哼哼唧唧的。


    掛了電話,陸明宇抓住雙腿綿軟的垃圾車司機肩膀,把他帶到場邊上,味道不那麽衝的地方。


    司機不用他問,率先道;“警察同誌,你們可得查清楚啊,我真不知道那些,那些,嘔……”


    陸明宇皺了皺眉,遞給他幾張紙巾,問道:“你管那條線?”


    司機吐夠了,臘黃著臉,捂著肚子又蹲下了,有氣無力道:“從曙光街小廣場中轉站到火車站大西街,都歸我管。”


    這條線路恰好卡在魏恒給出的範圍當中。


    “晚上你把車停在那兒”


    陸明宇又問。


    “以前都在小區外路邊隨便找個車少的地方停,後來附近居民投訴的多了,才停在小廣場中轉站。”


    “說清楚,哪幾天?”


    司機想了想:“也就……也就半個多月前吧。”


    陸明宇又把他提起來,走向路邊的一輛警車。


    司機被唬了一跳,立馬生龍活虎起來,叫嚷著:“你們抓我幹什麽呀!我我我我真沒殺人!”


    陸明宇任他咋呼,好脾氣的稍稍拔高嗓門,耐下心解釋道:“不抓你,隻是讓你把你的運輸線路出來。”


    說著拉開警車後門,把一張地圖鋪在後座,遞給他一支筆,道:“麻煩你了,老鄉。”


    司機見他態度好,不像別個凶神惡煞張牙舞爪的執法人員,於是心裏稍安。司機握住筆,低頭細看地圖上前一天被魏恒圈出來的兩片區域,道:“跟你們畫出來的差不多。”說著,在原來的範圍裏再次精簡,範圍從兩片‘橢圓’縮成兩條‘折線’。


    陸明宇把地圖收起來,道:“還得麻煩你跟我們回去做個筆錄。”


    態度良好的執法人員讓司機眼不花,頭不暈,胃裏也不犯惡心了。一抬腿,爽快的上車了。


    陸明宇手扶著車頂笑了笑,道:“坐後麵那輛車吧,我同事帶你回警局。”


    陸明宇單獨驅車離開,在車上給沈青嵐打了個電話,簡單概述了垃圾場的情況,然後問她在哪裏。


    沈青嵐立在街道上看了一圈周圍的建築,發現自己已經偏離出發點許久,到了一條她叫不出名字的街,而小組的其他人早已經散開了。於是她掛了電話給陸明宇發了個位置過去。


    十幾分鍾後,陸明宇到了目的地,大老遠就看到沈青嵐站在一家飯館門口打電話。


    陸明宇把車停在路邊,放下車窗按了一聲喇叭,隨後沈青嵐掛掉電話一路涉水朝他小跑過去。


    上車前,沈青嵐用力跺了跺腳,甩掉站在鞋底的泥,才坐在坐在副駕駛。沈青嵐拉上安全帶,把把長腿一疊,抽了幾張紙巾擦著靴子上的泥水道:“我剛才把西街走了一遍,那種職業的人員還算固定,每天都向皮條客報道,不能單獨拉活兒。所以如果來了一兩個新人,她們都知道。”


    陸明宇發動車子往曙光街小廣場開去:“那咱們的目標不在那些女人當中?”


    “應該不在,魏恒不也說了嗎?她很聰明,特意製造目擊者的蠢事她不會幹。”


    說著,沈青嵐唇角一勾,笑的不冷不熱的:“他應該是沒嫖過,不知道妓女也是有組織的。越勢單力薄,越弱小的人群,越懂得抱團生存。就像那些妓女,她們和皮條客相互依賴,後者雖然會剝削她們,但一旦出了事,她們也由皮條客保護。這就是邊緣人群的生存法則。”


    社會的熱點話題,冷點話題,法製關照過度,和法治永遠不曾關照的話題。他們不知討論了多少回,再說也是那些倒舌根子的話,說不出新意來。而且此時也不是‘抨擊社會’的好時機。


    於是陸明宇避重就輕,輕巧的把她話裏的弦外音遮蓋過去,道:“嗯,他應該是沒有。”


    沈青嵐‘嗯’?了一聲,看著陸明宇問:“什麽沒有?”


    陸明宇看她一眼,笑道:“我說,魏恒應該沒有嫖過。”


    沈青嵐:……


    這不是重點。


    十幾分鍾後,陸明宇把車停在曙光街小廣場,然後把地圖拍照發給正在排查地域的刑警,拿起步話機下車了。他和沈青嵐兩人率先找到了司機說的昨晚停靠車輛的垃圾中轉站。


    廣場後鄰著一片正在建的商品樓,建了大半年也隻建了個雛形,這兩天又因為下雨被耽擱了。堆放在地麵上的大批鋼材和混凝土被雨淋了透徹,鐵鏽和泥水漫了一路,道路尤其泥濘難走。


    高層商品樓中間列著幾排低層店鋪,鋪麵大多已經竣工,此時成了工人的臨時宿舍,一條未來的步行街從頭到尾幾百米路程,夾道兩邊全都是雨天不能幹活,窩在宿舍裏喝酒打牌,聊天睡覺的工人。


    沈青嵐和陸明宇帶著一身和這個地方格格不入的氣場闖入這片混亂的地帶。所經之處總會引起兩邊工人幾道麻木又冷漠的注視。有些膽子大會對沈青嵐吹一聲口哨,隨後又被工友們的笑聲淹沒。


    沈青嵐專注的挑選地麵幹淨的地方落腳,沒理會兩旁的人群,和那些沒多少惡意的流氓哨,淡淡的問陸明宇:“你覺得凶手會把受害者帶到這裏嗎?”


    她覺得陸明宇選擇從垃圾車的首發站開始排查,一定不是沒有理由的。


    陸明宇道:“我觀察過運送屍體的垃圾車,屍塊被垃圾埋在下麵,說明很早就被裝上車。而和屍塊混合在一起,也就是裝載順序最近的,是一家叫做‘蜀香閣’的飯店裏的垃圾。蜀香閣在廣場東麵和西麵各有兩家店,咱們從西邊這家開始找,一路找過去就是蜀香閣分店。”


    “……你覺得凶手把裝屍體的垃圾袋混在餐飲垃圾裏?”


    “很有可能,餐飲垃圾本來就量大,而且難聞。每天的剩菜剩飯發酵發臭,很容易把腐爛的屍體臭味掩蓋過去。”


    前麵橫著幾根從建材堆上滾落的鋼管,陸明宇扶著沈青嵐的胳膊繞了過去,沈青嵐對他這體貼的舉動絲毫沒有表示,已經習慣了的樣子。


    陸明宇也絲毫不占她便宜,繞開鋼管就鬆開她的胳膊。


    沈青嵐扯了扯袖口又問:“你看這裏的男人,環肥燕瘦各有不同。而且性需求缺口很大,為什麽凶手還要大費周章的從火車站挑選受害者?”


    陸明宇看了一眼兩旁的工人宿舍,道:“因為這些工人在這裏有朋友,有親人,而且人多口雜,不免會產生目擊者。一個群體的感染性很強,他們幾乎沒有秘密,事事共享。這樣的群體對一個暗中殺人的凶手來說,具有很大的風險性。所以我們也不用問他們有沒有見到可疑的女人了,凶手一定會躲著他們。”


    沈青嵐抱著胳膊沉思了一會兒,忽然極輕的哼笑了一聲,道:“還挺聰明。”


    雖然她沒明示在‘誇’誰,但是從她冷淡且鄙夷的笑聲中,陸明宇也知道她‘誇’的是凶手。


    蜀香閣算是方圓十幾公裏內最大的飯店,但是消費都是中低端人群,因為這裏周圍住著的都是等待拆遷的,潛在的百萬富翁們。這裏的住宅區很老舊,最年輕的樓也建在十幾年前,而且格局錯亂,條條小巷即四通八達,又曲折蜿蜒。道路狹窄,僅容一輛中型貨車勉強通過。


    很多店鋪和出租房都街建在路邊,真是違章建築的天堂。


    沈青嵐走在裏麵,不由得為住在這裏的居民感到慶幸。有地的那一批人為了以後能多得點拆遷費,未雨綢繆拚命蓋房。違章建築把道路幾乎都堵死了,倘若這裏發生火災,消防車飛都飛不進來,那麽這片地兒就得像諸葛亮火燒赤壁一樣,被一把火燒個灰飛煙滅。


    道路邊還有很多商鋪,都是房主把自家的房朝著街麵打通,房主自己做的小生意。


    秦放很快複原了屍體麵貌,查到了死者的身份,並且把死者生前的身份信息和照片發到了外勤的手機上。於是沈青嵐和陸明宇拿著手機讓街麵上每一個人辨認,昨晚受害者是否出現過,並且近期有沒有一個符合魏恒猜想的年輕女人來租房子。


    他們挨家挨戶的走訪,誰都沒有注意到天上的陰雲漸漸的散了,太陽慢慢的衝破厚重的雲層,淺淡的陽光像一層繚繞濕熱的霧氣。


    沈青嵐蹲在一間商店門口,舉著手機讓坐在門口的老太太辨認受害者的臉。陸明宇順手從架子上拿下來兩瓶飲料,付了錢,擰開一瓶輕輕的碰了碰沈青嵐的胳膊,低聲道:“停在前麵巷子口的那輛白車,你有沒有注意到,是什麽時候停在那裏的?”


    沈青嵐稍一定神,接過飲料,邊喝邊往幾十米之外的巷口瞅了一眼,果然看到了一輛露著車頭的白車,但隻是側影,看不到車牌號。


    經陸明宇一提醒,沈青嵐忽然想起他們剛才經過小廣場的時候,廣場的停車場裏好像就停著一輛白車。她下車的時候還往白車上看了一眼,因為白車雖然站在停車位上,但是卻沒有熄火。而巷口那輛白車底盤下浮著一層極淡的煙霧,像是也沒有熄火……


    白色轎車靜止不動,那扇貼著防窺膜的漆黑車窗裏,或許也有一雙眼睛同樣的在注視著他們……


    沈青嵐喝了一口飲料,淡淡道:“好像在跟著我們,你去看看。”


    陸明宇點點頭,直接穿過商店,從商店後門往巷口包抄。


    為了不讓巷口的白車察覺到他們少了一個人,從而加強警惕,沈青嵐繼續待在商店裏,邊用餘光盯著白車,邊和老太太閑聊。


    很快,她看到白色轎車的車頭往前移動了幾公分,然而陸明宇才剛走出商店後門。


    來不及等陸明宇從後方突襲了,沈青嵐果斷的大步走出商店,雙眼盯緊了那輛白車,朝巷口疾步走去。


    白車的逃離之意很明顯,在沈青嵐露麵的一秒鍾後忽然加速駛過巷口。


    沈青嵐拔腿就追,腳下踩過一片片積水泥窪。


    其實兩條腿追車不現實,她隻是想在白車鑽入橫七豎八的街道之前記下它的車牌號,然而她失敗了,因為她跑了沒幾步,一條橫切在巷子中間的小路中忽然開出來一輛電動車。


    電動車的速度不快,但她的速度委實快,來不及降速就和電動車發生了一起小型的車禍。


    ‘噗通’一聲,電動車摔進泥裏,滾下來一個瘦骨嶙峋的中年婦女。


    “哎呦!”


    女人躺在地上哀呼。


    沈青嵐的腳插在了電動車輪胎軸裏,徹底的崴了腳踝。她忍著痛用力把腳從車胎裏拔出來,意思性的扶了女人一下,隨機又想去追那輛白車。


    “小姑娘你不能走啊。”


    女人一下拽出她的胳膊,還坐在地上用雙腿盤住她的一隻腳:“你忽然跑出來把我撞倒,不想賠錢至少把我扶起來啊。”


    “大姐我待會兒就回來。”


    沈青嵐看著白車消失的巷口,焦急道。


    “不可能,你跑了就沒影了。”


    然而此時,彌留在四周的最後一絲不知方向的車輛引擎聲徹底的消失了。


    沈青嵐氣餒的皺緊秀眉,把渾身沒有二兩肉,清淩淩的一副骨頭架子似的女人扶了起來。


    “這車得多少錢修?”


    不用女人開口要,沈青嵐已經打開了錢包,把薄薄的一小疊鈔票全都拿出來遞給她:“夠不夠?”


    女人倒還實在,隻抽了兩三張,道:“我不訛你的,以後千萬小心一點。”


    說完推著電動車就要走,單薄瘦小的身板隨時會被身旁的鋼鐵再次壓倒似的。


    “大姐等一下。”


    沈青嵐忽然叫住她,一瘸一拐的走到她麵前,先是向她道歉,然後問道:“您住在這裏嗎?”


    “是啊。”


    沈青嵐一摸兜,發現手機不見了,一回頭看在手機躺在剛才發生車禍的地方,已經沾了泥。


    她連忙折回去撿起手機,看到手機屏幕亮著,應該是剛才給商店老太太看完照片忘了關閉屏顯。


    她找出死者的生前照,舉到女人麵前:“這個人,昨天晚上八點左右,您見過他嗎?”


    女人細看了兩眼,疑惑道:“好像見過。”


    沈青嵐放下手機,忙問:“在哪裏?”


    女人抬手指了指小廣場東麵:“在蜀香閣大飯店後門,昨天晚上我下班打那路過,過馬路的時候因為雨大,路又滑,差點和一輛車撞上。”


    沈青嵐忍不住插嘴問:“是一輛白色的轎車嗎?”


    “是。”


    “您繼續說。”


    “我的車倒了,一個姑娘和一個小夥子下車把我扶起來,那個小夥子好像就是你剛才給我看的這個人。”


    “您看清楚那個女人的臉了嗎?”


    “沒有,雨太大了,天又黑,路燈都被淋壞了。”


    沈青嵐又問她具體是那條街,得到答案後就把女人放走了。


    她正要給陸明宇打電話,就見陸明宇從白車消失的巷口朝她走過來,剛從泥塘裏淌出來似的,褲腳和鞋子糊著一層泥水。


    “看到車牌了嗎?”


    沈青嵐問道。


    陸明宇撥撥頭發,懊惱道:“沒有,被她跑了。回去查錄像。”


    沈青嵐甩甩手機,笑道:“我剛才找到一個目擊者。”


    陸明宇忙問:“有線索了嗎?”


    沈青嵐道:“咱們的方向反了,凶手應該把受害人帶到了蜀香閣分店的後門附近。”


    蜀香閣分店,那就是小廣場東麵那家飯館,他們現在在西麵的館子。沒錯,方向徹底反了。


    陸明宇立即用步話機通知各組外勤係數趕去小廣場東麵的蜀香閣附近排查。


    放下步話機,陸明宇見她掂著左腳不敢著地:“你的腳怎麽了?”


    沈青嵐滿不在乎道:“崴了一下,你把車開過來先送我回警局。剛才邢隊給我打電話,他弄回去一個中間人,讓我回去審一審。”


    天色難得放晴,秦放搬了把椅子坐在走廊窗前那一小片稀薄的陽光下曬太陽,邊嗑瓜子邊研究攤在腿上的一份報告,聽到有人踩著樓梯上來,扭頭一看,是陸明宇和沈青嵐。


    “那小癟三是誰弄來的?弄過來不審也不放,留在這兒當吉祥物?”


    秦放往擱在腳邊兒的垃圾桶裏吐了一口瓜子皮,冷笑道:“有腦子沒腦子啊,進了警局還咋呼著叫人來劫獄,罵邢朗是黑警,罵我是黑心醫生。差點嚷得中南海都聽見,邢朗是不是黑警跟我是不是黑心醫生有毛的關係啊?憑什麽他是黑警,我就得是黑心醫生?操。”


    他一口一個黑警,聽的陸明宇額頭冒汗,心說就算邢朗不是黑警,被他這麽嚷嚷兩句,嫌疑也已經落下了。


    沈青嵐倒是絲毫不怵,還能跟秦放聊兩句:“你們倆是兄弟,邢隊如果黑了,你也白不了。”


    秦放撇嘴:“表的。”


    “人在哪?”


    陸明宇問他。


    秦放朝樓上看了一眼:“審訊室,剛才還喊著叫著要出去請律師。當自己是有來有去還是有去有來?還是警局開在他們家後院?操蛋德性,多早晚兒挖出他做的那些破事兒,斃了這狗東西。”


    沈青嵐拊掌哈哈笑了笑,然後由陸明宇攙扶著上樓了。稍作一番準備後,她自力更生的掂著腳來到審訊室門外,先是抱著胳膊從門上窗口往裏看了一眼,看到一個戴著頭盔,臉上有塊類似灼燒痕跡的年輕男人坐在審訊椅子上抖腿。又橫又衝,儼然沒把警察局和警察放在眼裏。


    手機忽然響了,沈青嵐邊觀察裏麵那刺頭,邊接通:“喂?”


    邢朗對她說:“那小子的嘴難撬的很,嚇唬嚇唬他。”


    沈青嵐漠然的看著裏麵的年輕人,纖薄的嘴唇冷冰冰的吐出兩個字:“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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