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夜的蕪津依然在下雨。


    暴雨天,火車南站出口處也不乏接親友的人,他們熙熙攘攘推推搡搡,拿著傘或者披著雨衣,擁堵在出口處,向大批返回或遠到的旅人招手示意,叫著相熟的名字。


    夜色黑的像一塊油墨畫布,雨就像被稀釋的墨汁,絡繹不絕,瓢潑落下。


    一個衣著單薄,背著旅行包的年輕男人艱難的從從人群中擠了出來。走出火車站還沒來得及喘一口氣,頓時更被深的煩心事困擾,因為他第一次來蕪津,完全不辨方向,出了火車站就不知道該往哪裏走。


    沒辦法,他隻能暫時躲在火車站對麵的一間超市門口避一避雨,慢慢的思考今晚應該在哪裏留宿。


    他把沉重的背包卸下來,拿出一包紙巾擦著臉上淋漓的雨水,神色憂慮的看著街道上來回躥行的驟雨狂風。


    “我男朋友沒有來找我。”


    忽然,他聽到一個女人,年輕而哽咽的聲音。


    他轉過頭,看到一個身材苗條的女人站在超市門口的另一邊,瑟縮著肩膀,抱著胳膊,在雨天裏瑟瑟發抖。


    她看起來很年輕,披著長發,皮膚白皙。雖然穿的普通,但是掩不住她玲瓏的風姿。她身上那件針織外套已經被雨淋濕了,烏黑的頭發也打了綹兒的披在肩上,遮住她白嫩的臉龐。看起來楚楚可憐的模樣。


    “火車站裏已經沒人了是嗎?”


    女人向他微微轉過頭,哽咽著問。


    麵對突如其來的搭訕,男人表現的緊張羞澀,不知所措,道:“是,是的,雨太大,鐵路都封了,我們那輛列車是今天最後一班。”


    女人把頭垂的更低,顫抖著肩膀道:“我就知道,他失信了,他不會來找我。”


    男孩兒不知道怎樣安慰一個傷心的漂亮女人,隻能笨拙的呆立片刻,然後遞給她一包紙巾。


    女人接過紙巾,低聲道謝,然後沉默了片刻,忽然羞澀的問道:“你是一個人嗎?”


    “嗯。”


    “沒有人來接你?”


    “沒有。”


    “……這麽大雨,今天晚上你有地方去嗎?”


    男人笑道:“附近有很多便宜的小旅館,我隨便找一間住一晚。”


    女人抱著胳膊再次沉默了一會兒,低若蚊蠅道:“如果你沒有地方去,可以送我回家嗎?”隨即,一雙濕潤,漂亮的眸子看向他,怯糯道:“今天晚上好黑,我不敢一個人回家。”


    男孩不禁愣了一下,驚訝的看著她,不知怎麽就注意到她抱著左臂的右手。她的五根手指留著精致,尖利的指甲,塗著猩紅的指甲油,紅的似血……


    一道驚雷轟然炸開,傾盆似的雨水下的更凶猛。


    根據魏恒給出的範圍,一號死者的身份很快被查出來了,是一名九月二十三號下午五點鍾從一座三線城市出發來蕪津務工的外來人員。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從火車站南站下車,也就說明了凶手今晚將在火車南站再次尋找獵物。


    所有刑警緊急出動,雖然他們並不知道準確的抓捕目標,但是他們必須盡全力阻止今晚將發生的一起謀殺。


    邢朗拿著步話機,把拆調到治安隊的刑警全部召回,讓他們直接趕往火車南站。


    一時間,整棟大樓裏格外忙碌,每層樓道裏都響起紛疊的腳步聲。


    樓道裏不斷有人跑來跑去,做行動之前的最後準備。隻有魏恒還站在會議室門口,糾結要不要換一件衣服。


    他身上這件風衣已經差不多全濕透了,穿在身上黏膩潮濕,難受的很。但是他並沒有備用的衣服。雖然會議室門口的衣帽架上掛著幾件主人不詳的外套,但是他不會煽動別人的物品,尤其是貼著身體的衣物,這種對他來說很私密的東西。


    想來想去,無計可施。魏恒索性脫掉風衣掛在衣架上,然後拿起一件雨衣走出會議室。


    邢朗站在樓梯口拿著步話機還在遠程指揮第一批趕去火車站的刑警:“你們在火車站附近找一輛白色的手排擋車,把可疑的車牌號全都記下來。範圍大?我他媽不知道範圍大?讓你找你就找,哪來這麽多廢話!”


    無意間一轉頭,他看到魏恒上身僅著了一件黑色襯衫就出來了,也看到魏恒紮在皮帶裏的襯衫下擺。那窄窄的腰身,確實比一般男人要細很多。由此可見不久前他用手丈量魏恒的腰,得出的結論還是很精準的。


    邢朗自己都沒察覺到,他的眼神在魏恒的腰胯上停留了好一會兒。同時也發現,魏恒雖然看起來消瘦,沒想到脫了衣服還挺有肉。他的骨架子比例很好,是可以擺在服裝店櫥窗裏當成模特招攬客人的類型。像他這樣的人,不穿最好看。


    魏恒站在走廊忙著整理沒有掖好的襯衫下擺,絲毫沒察覺自己被某人想入非非了的片刻。


    “……怎麽不穿衣服?”


    忽然,他聽到邢朗如此問他。


    魏恒抬起頭看看邢朗,然後低頭掃了自己一眼,又抬頭看邢朗,眼神非常無辜。


    跟邢朗迷之對視了一會兒,魏恒才反應過來他說的是自己的風衣。


    “哦,濕了。”


    魏恒淡淡的,言簡意賅道。


    邢朗想提醒魏恒隨便向不出外勤的技術員借一件,忽然想起魏恒跟秦放說過的那點小潔癖,於是就把話咽回去,抬頭衝樓上喊了一聲:“小嵐,把我衣服捎下來。”


    很快,沈青嵐拿著邢朗那件洗過又烘幹的皮衣外套下來,經過邢朗的時候把皮衣扔到他懷裏,一步都沒停的下樓了。


    邢朗接住自己的皮衣,轉手又扔到魏恒懷裏,然後走進會議室隨便拿了一件不知主人是誰的外套,邊往身上套邊說:“剛洗過。”


    魏恒站在樓梯口看著他抖著衣領快步下樓的背影,然後低頭看了一眼懷裏的外套。為難似的猶豫了片刻,最後唇角一撇,慢慢吞吞的套在了身上。


    邢朗比他還高一些,身材也比他結實的多,他穿邢朗的衣服,起碼大了兩個號,袖子都得往上捋。


    幾輛警車接連開出警局,邢朗坐在一輛吉普車裏不停的按喇叭,也不知道在催誰。


    魏恒蹭了一個女警的傘走到邢朗的車旁,打開副車門坐在副駕駛。


    他一上車,邢朗就不按喇叭了,隨即開車駛向大門口。


    車子剛走了兩步,邢朗忽然把車停在路邊,攏緊外套下車了。


    魏恒坐在車裏,看著他走到老太太身邊和老太太說了幾句話,然後撐著傘把老太太送到後麵沈青嵐的車上。


    隨後,大部隊在風雨澆不滅的街火中駛向火車站。


    晚上八點十分,幾輛不掛燈的警車接連開到火車南站。然而最後一波接親友的人流已經散去。暴雨天裏,火車站難得一見的安靜,隻有工作人員還兢兢業業的守在各個窗口。


    一組人去周邊搜索白色手排擋的轎車,沈青嵐則帶著報案的老太太排查南站的‘賣淫’一條街,剩下的刑警拿著魏恒勾畫的那張地理畫像尋找凶手的作案地點。


    便衣刑警們被雨水衝散,穿梭在一條條避人耳目的街巷,混入平常人中,開始了今夜沒有目的的尋找。


    這次的行動是盲目的,因為他們不知道抓捕目標是誰,隻是在盲目的阻止一件或許根本來不及阻止的謀殺案。


    半個小時過去了,各組一無所獲。聽著步話機中傳出的一聲聲‘沒有發現’,邢朗感到前所未有的被動。


    火車站入口處的客運站連出租車都不見幾輛,拉客的小旅館更是絕跡。邢朗站在空空蕩蕩的入口廣場,隻覺得眼前這座往日人煙不絕的建築,今夜格外的荒涼。


    “各小組,報告情況。”


    他說。


    步話機裏陸續傳來一聲聲報告。


    “頭兒,還沒發現可疑車輛。”


    “邢隊,我們這裏沒有發現。”


    “老大,我們正在街道上排查。”


    “邢隊,……”


    總之,一無所獲。


    邢朗把步話機揣進雨衣口袋,忽然轉頭看向一條馬路相隔的美食街。


    那條街道上,魏恒腳步不停的穿梭在每一家店麵,拄著雨傘走的匆忙又急切,竭力尋找每一個還未散去的獨身男性旅人。


    “大陸!”


    邢朗忽然朝正在客運站售票口打探消息的陸明宇喊了一聲。


    陸明宇抬起頭看向他。


    邢朗抬起胳膊指了指魏恒在的方向:“你跟著他!”


    陸明宇什麽都沒問,拔腿向馬路對麵跑了過去。


    邢朗拉緊頭上的雨帽,加快步伐鑽入了火車站出口處某一條錯亂的街巷,像一位暴雨天鑽入海麵避難的魚,很快不見身影。


    陸明宇跑過馬路,正好和從一家麵館出來的魏恒碰了個正著。


    “有線索了嗎?”


    魏恒問。


    陸明宇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道:“沒有,我們到前麵再找找。”


    其實他們都很清楚,這次的行動很盲目,很被動,但是卻沒有一個人停止,或放棄。盡管沒人知道行動應該在什麽時候結束。


    他們找了三條街,沒有看到假想中的車輛,和女人,更沒有看到落單的年輕男性旅人。


    魏恒的臉被風雨吹的僵冷,麻木,視線變得越來越模糊,視線甚至開始恍惚。


    陸明宇留意聽著步話機裏不時傳出的報告聲,遲了許久才發覺魏恒神色不對。


    “你怎麽了?”


    陸明宇扶住他胳膊,看到他的臉色嚇人,呈沒有生命力的慘白色,嘴唇也是像沾了毒藥似的不停顫抖。


    魏恒閉了閉眼,緩了一口氣,道:“沒事,隻是有點低血糖。”


    低血糖雖然不算大病,但要是發作起來也著實難受。而且看魏恒這模樣,貌似已經發作了好長一會兒了。也難為他硬扛著轉了幾條街。


    陸明宇想扶他到旁邊店鋪裏休息一下,豈料他魘住了似的靜止不動。


    魏恒站在人行道上,遙望著遠處十字路口,忽然異常清晰的聽到落雨的聲音,清楚的看到前方路口亮起的紅燈。低血糖引發的目眩,耳鳴在瞬間消失,他所有的感官重新恢複清明。


    就在剛才,他看到一輛白色轎車在前方十字路口路口呼嘯而過。


    魏恒忽然抓起陸明宇的步話機:“邢隊長!能聽到嗎邢隊長?!”


    頻道裏很快傳出邢朗因著急上火而暗沉嘶啞的聲音:“說。”


    “富強路十字路口,剛過開過去一輛白色的轎車!”


    他們之間仿佛迅速的形成了某種默契,邢朗並沒有追問那輛車裏的人的身份,也沒有向魏恒再三征詢他的判斷是否準確。邢朗很清楚,就算隻有萬分之一的機會,他也要去攔截那輛從富強路開過去的白色轎車。


    邢朗從幽暗的街道裏疾步奔向停車的方向,跳上吉普車,調轉車頭往富強路駛去。很快,他借著道路兩邊的路燈,在淌著雨水的擋風玻璃前看到了一輛在暴雨中急行的白色轎車,但是因為距離太遠,且雨天能見度太低而無法分辨車牌號。


    邢朗把油門踩到底,吉普車像一頭憤怒的鋼鐵巨獸般往前飛馳。他的兩隻眼睛緊緊盯著前方的白色轎車,一手把著方向盤,騰出一手拿起步話機:“發現可疑車輛,大陸,你開車從火車站東麵堵,車牌號是……操!”


    前方路口忽然衝出來一輛出租車,出租車抽風般忽然竄到路中心,然後猛然調轉方向往西邊開去,恰好擋在了吉普車前。


    邢朗及時踩了一腳刹車才沒有筆直的撞上出粗車的車身,踩下刹車後,他的身體猛地往前衝了一下,陸明宇還在追問:“頭兒,車牌號是多少?!”


    邢朗咬了咬牙,冒出紅光的眼球緊緊盯著把白車擋的結結實實的出租車車尾,再次發動引擎往前追:“車牌號看不到,隻要看到白色轎車統統攔截!”


    白色轎車和吉普之間忽然插進來一輛出租車,出租車仿佛喝多了似的,像一條蛇般在公路上扭曲而迅速的行駛。


    公路狹窄,邢朗幾次想開車從出租車旁邊繞過去,又因為不時逆向開來的社會車輛而作罷,他又加了一腳油門,車頭幾乎抵到了出租車的車屁股,探出頭往前方大吼道:“讓開!”


    奇怪,出租車恍如受驚般,再次加速,車底冒著黑煙。


    被甩在後麵的邢朗隻怔了一瞬,就明白了這輛出租車是何方的天降神兵。


    剛才兩輛車離得太近,所以他從後車窗看到,出租車裏有三個男人,一個男人在開車,另一個男人坐在後座,神色惶恐的不斷的往後張望。如果邢朗沒有看到後座男人手裏的那把刀,以及被那把刀抵住脖子的女人,就將放過一起惡劣的持械搶劫案件。


    “施廣路八道口,趕快過來支援!”


    邢朗扔下步話機,捋了一把頭發,雙手緊握方向盤忽然開到了逆行道,吉普車轟鳴一聲,碾碎了公路上的積水。


    躲開幾輛相對駛來的車頭,邢朗緊跟著出租車拐了一個急彎,遙遙望見那輛白車已然在他的視線中,好像在為緊追不舍的吉普和出租車領路。


    邢朗把和出租車之間的距離拉到隻剩十幾米,從腰上槍套裏拔出手槍,伸出窗外朝著出租車的輪胎開了一槍。


    “砰”的一聲槍響,出租車的後胎中槍,像蛇一般在公路上扭曲的爬行,速度大減。


    與此同時,身步話機裏傳出小吳的聲音:“我看到你的車了邢隊!”


    邢朗收回槍,開著車和癱瘓在公路中間的出租車擦肩而過:“控製住那輛出租車,裏麵一個女人被劫持了!”


    把槍裝回槍套,邢朗全神貫注的盯著前方一道白色的車影,毫無喘息之機的吉普車繼續行駛在風雨中。


    白色轎車在前方十字路口忽然向右轉,第二次消失在他的視線中。邢朗臨時改變追擊線路,駕駛吉普衝入輔路,正要拐進狹窄的餐飲步行街時,一輛摩托車忽然從街口衝了出來!


    這個彎轉的很急,摩托車的速度又很快,騎手連做出反應的時間都沒有,摩托車筆直的衝向吉普車頭。


    距離近到幾乎可以看到騎手頭盔後那雙驚恐的眼睛,邢朗頭皮一炸,以幾乎把方向盤擰斷的速度向左猛打方向。


    車輪在地麵上碾磨擠壓,發出類似野獸嘶鳴的聲音,車身向左猛轉了一百多度,後車輪擦著摩托車的保險杠驚險而過。


    就像正在飛奔的馬忽然被狠狠勒住脖子叫停,吉普車也因為太過突然的刹車和轉向而失去了重心,龐大沉重的車身轟然砸向地麵。


    車身受到的撞擊導致駕駛座彈出安全氣囊,邢朗被夾在座椅後背和氣囊之間,吃力的從座位底下拔出右腿踹破擋風玻璃,爬了出來。


    “大大大哥,你沒事吧?”


    逃過一劫的摩托車騎手親眼目睹了剛才驚險萬分的一幕,從輪胎底下逃生後竟然在第一時間在四周搜尋攝影機,以為在拍電影。直到看到一個頭上淌著血的男人從車裏爬出來,才忙跑過去幫忙。


    邢朗推開他要攙扶自己的手,又回到車頭前掏出步話機,蹲在地上,啞著嗓子道:“各組匯報情況。”


    陸明宇:“我正在向南追。”


    小吳:“邢隊,兩個搶劫的,已經控製住了。”


    沈青嵐:“還在排查‘美容街’。”


    邢朗隨意的摸了一把淌到臉上的血水,站起身立在雨中,看了一眼白色轎車的方向,忽然感到眼前一陣模糊。他很清楚,已經追不到了。


    又是一輛出租車開了過來,停在靜謐的路邊,緊接著走下來一個穿著不合身皮夾克的男人。


    男人撐開手裏的雨傘,腳步略顯沉緩的朝邢朗走過去。


    道路兩旁的路燈下,暖黃色的燈光不受暴雨的影響,像一捧薄霧似的在風雨中飄揚揮灑。魏恒走在霧中,撐著雨傘,蒼白的麵孔上滿是平靜,似乎他出現在這裏並不是為了偵破一起連環殺人案,隻是路過而已。


    邢朗在看到魏恒的時候,岩漿翻湧般的內心忽然平靜了一些,在魏恒身上感受到了一種足以撫慰人心的寧靜與祥和的力量。似乎今夜無風無雨,太平長安。


    魏恒走的很慢,邢朗看到他的右腿發力教輕,身體重心壓在左腿。隻要定睛細看,就可以看出他走路的樣子有些不協調。


    魏恒身上已經濕透了,留在臉側的兩縷頭發已經沒有了曲卷的弧度,**的被他挽到耳後。他停在邢朗麵前,把手中的傘移到邢朗頭頂,替邢朗遮住了冰冷的雨水,然後掀開蒼白的嘴唇,疲憊且沉靜道:“我們遲了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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