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了枯鬆澗火雲洞,行經一個多月,忽聽得水聲振耳,三藏大驚道!徒弟呀,又是哪裏水聲?”


    大聖笑道:“你這老師父,忒也多疑,做不得和尚。我們一同四眾,偏你聽見什麽水聲。你把那《多心經》又忘了?”


    唐僧道:“多心經乃浮屠山烏巢禪師口授,共五十四句,二百七十個字。我當時耳傳,至今常念,你知我忘了哪句?”


    大聖道:“老師父,你忘了‘無眼耳鼻舌身意’。我等出家人,眼不視色,耳不聽聲,鼻不嗅香,舌不嚐味,身不知寒暑,意不存妄想,如此謂之祛褪六賊。你如今為求經,念念在意,怕妖魔不肯舍身,要齋吃動舌,喜香甜嗅鼻,聞聲音驚耳,睹事物凝眸,招來這六賊紛紛,怎麽得西天見佛?”


    三藏聞聽,默然沉慮道:“徒弟啊,我一自當年別聖君,奔波晝夜甚殷勤。芒鞋踏破山頭霧,竹笠衝開嶺上雲。夜靜猿啼殊可歎,月明鳥噪不堪聞。何時滿足三三行,得取如來妙法文?”


    大聖聽罷,忍不住鼓掌大笑道:“這師父原來隻是思鄉難息!若要那三三行滿,有何難!常言道,功到自然成呢。”


    八戒回頭道:“哥啊,若照依這般魔障凶高,就走上一千年也不得成功!”


    沙僧道:“二哥,你和我一般,拙口鈍腮,不要惹大哥熱擦。且隻捱肩磨擔,終須有日成功。”


    師徒們正話間,腳走不停,馬蹄正疾,見前麵有一道黑水滔天,馬不能進。四眾停立岸邊,仔細觀看,但見那:層層濃浪翻烏潦,迭迭渾波卷黑油。近觀不照人身影,遠望難尋樹木形。滾滾一地墨,滔滔千裏灰。水沫浮來如積炭,浪花飄起似翻煤。牛羊不飲嫌深黑,鴉鵲難飛怕渺彌。隻是岸上蘆蘋知節令,灘頭花草鬥青奇。湖泊江河天下有,溪源澤洞世間多。人生皆有相逢處,誰見西方黑水河!


    唐僧下馬道:“徒弟,這水怎麽如此渾黑?”


    八戒道:“是那家潑了靛缸了。”


    沙僧道:“不然,是誰家洗筆硯呢。”


    大聖道:“你們不要胡猜亂道,設法保師父過去。”


    八戒道:“這河若是老豬過去不難,或是駕了雲頭,或是下河負水,不用頓飯時光,我就過去了。”


    沙僧道:“若叫我老沙,也隻要縱雲踏水,頃刻而過。”


    大聖道:“我等容易,隻是師父難呢。”


    三藏道:“徒弟啊,這河有多少寬麽?”


    八戒道:“約摸有十來裏寬。”


    三藏道:“你三個商量下,哪個馱我過去吧。”


    大聖道:“八戒馱。”


    八戒道:“不好馱。若是馱著騰雲,三尺也不能離地,常言道,背凡人重若丘山。要是馱著負水,轉連我墜下水去了。”


    師徒們在河邊,正都商議,隻見那上溜頭,有一人棹下一隻小船來。唐僧喜道:“徒弟,有船來了。叫他渡我們過去。”


    沙僧厲聲高叫道:“棹船的,來渡人!來渡人!”


    船上人道:“我不是渡船,如何渡人?”


    沙僧道:“天上人間,方便第一。你雖不是渡船,我們也不是常來打攪你的。我等是東土欽差取經的佛子,你可方便方便,渡我們過去,謝你。”


    那人聞聽,卻把船兒棹近岸邊,扶著槳道:“師父啊,我這船小,你們人多,怎能全渡?”


    三藏近前看了,那船原來是一段木頭刻的,中間隻有一個艙口,隻好坐下兩個人。三藏道:“這怎麽辦?”


    沙僧道:“這般啊,兩次渡吧。”


    八戒就使心術,要躲懶討乖,道:“悟淨,你與大哥在這邊看著行李馬匹,等我保師父先過去,再來渡馬。叫大哥跳過去吧。”行者點頭道:“你說的是。”


    那呆子扶著唐僧,那梢公撐開船,舉棹衝流,一直而去。方才行到中間,隻聽得一聲響喨,卷浪翻波,遮天迷目。那陣狂風十分利害!隻見:一片炮雲起,千層黑浪高。飛沙迷日色,樹倒振天號。攪海龍神怕,揚塵花木凋。響若春雷吼,凶如餓虎哮。魚蝦朝上拜,走獸失窩巢。五湖皆遭難,四海命不牢。漁翁難把鉤,梢子怎撐篙。驚天雲峰倒,動地泰山搖。


    眼看著那唐僧與豬八戒,連船淬在水裏,無影無形,不知攝了哪裏去了。


    岸上,沙僧與行者心慌道:“怎麽好?老師父步步逢災,才脫了魔障,幸得這一路平安,又遇著黑水迍邅!”


    沙僧道:“莫不是翻了船,我們往下溜頭找尋去。”


    大聖道:“不是翻船。若翻船,八戒會水,他必然保師父浮水而出。我才見那個棹船的有些不正氣,想必就是這廝弄風,把師父拖下水去了。”


    沙僧聞聽道:“哥哥何不早說,你看著馬與行李,等我下水找去。”


    大聖道:“這水色不正,恐你不能去。”


    沙僧道:“這水比我那流沙河如何?去得!去得!”好和尚,脫了褊衫,劄抹了手腳,輪著降妖寶杖,撲的一聲,分開水路,鑽入波中,大踏步行將進去。


    過了許久,沙僧氣呼呼跳出水來,見了大聖道:“哥哥,這怪物無禮。”


    行者問:“你下去許多時才出來,究竟是什麽妖邪?可曾尋見師父?”


    沙僧道:“他這裏邊,有一座亭台,台門外橫書八個大字,喚做‘衡陽峪黑水河神府’。我閃在旁邊,聽著他在裏麵說話,叫小的們刷洗鐵籠,待要把師父與八戒蒸熟了,去請他舅爺來暖壽。是我發起怒來,就去打門。那怪物身披鐵甲,頭戴嵌寶金盔,提一條竹節鋼鞭走出來,與我鬥了這半日,約有三十合,不分勝負。我卻使個佯輸法,要引他出來,著你助陣。那怪物乖得很,他不來趕我,隻要回去具柬請客,我才上來了。”


    大聖道:“不知是個什麽妖邪?”


    沙僧道:“那模樣象一個大鱉;不然,便是個鼉龍。”


    大聖道:“不知哪個是他舅爺?”正說著,隻見那下灣裏走出一個老人,遠遠的跪下叫:“大聖,黑水河河神叩頭。”


    大聖道:“你難道是那棹船的妖邪,又來騙我麽?”


    那老人磕頭滴淚道:“大聖,我不是妖邪,我是這河內真神。那妖精舊年五月間,從西洋海趁大潮來於此處,就與小神交鬥。奈我年邁身衰,敵他不過,把我坐的那衡陽峪黑水河神府,就占奪去住了,又傷了我許多水族。我卻沒奈何,徑往海內告他。原來西海龍王是他的母舅,不準我的狀子,叫我讓與他住。我欲啟奏上天,奈何神微職小,不能得見玉帝。今聞得大聖到此,特來參拜投生,萬望大聖與我出力報冤!”


    大聖聞聽道:“這等說,四海龍王都該有罪。他如今攝了我師父與師弟,揚言要蒸熟了,去請他舅爺暖壽,我正要拿他,幸得你來報信。這等啊,你陪著沙僧在此看守,等我去海中,先把那龍王捉來,叫他擒此怪物。”


    河神道:“深感大聖大恩!”


    大聖即駕雲,徑至西洋大海,按筋鬥,撚了避水訣,分開波浪。正然走處,撞見一個黑魚精棒著一個渾金的請書匣兒,從下流頭似箭如梭鑽將上來,被行者撲個滿麵,掣鐵棒分頂一下,可憐就打得腦漿迸出,腮骨查開,嗗都的一聲飄出水麵。揭開匣看,裏邊有一張簡帖,上寫著:“愚甥鼉潔,頓首百拜,啟上二舅爺敖老大人台下:向承佳惠,感感。今因獲得二物,乃東土僧人,實為世間之罕物。甥不敢自用。因念舅爺聖誕在邇,特設菲筵,預祝千壽。萬望車駕速臨是荷!”


    大聖笑道:“這廝卻把供狀先遞給老孫了!”正才袖了帖子,往前再行。早有一個探海的夜叉望見行者,急忙抽身撞上水晶宮報大王:“齊天大聖孫爺爺來了!”那龍王敖閏即領眾水族出宮迎接道:“大聖,請入小宮少座,獻茶。”


    大聖道:“我還不曾吃你的茶,你倒先吃了我的酒!”龍王笑道:“大聖一向皈依佛門,不動葷酒,卻幾時請我吃酒來?”


    大聖道:“你便不曾去吃酒,隻是惹下一個吃酒的罪名了。”


    敖閏大驚道:“小龍為何有罪?”大聖袖中取出簡帖兒,遞給龍王。龍王見了,魂飛魄散,慌忙跪下叩頭道:  “大聖恕罪!那廝是舍妹第九個兒子。因妹夫錯行了風雨,刻減了雨數,被天曹降旨,著人曹官魏征丞相夢裏斬了。舍妹無處安身,是小龍帶他到此,恩養成人。前年不幸,舍妹疾故,唯他無方居住,我著他在黑水河養性修真,不期他作此惡孽,小龍即差人去擒他來。”


    大聖道:“你令妹共有幾個賢郎?都在哪裏作怪?”


    龍王道:“舍妹有九個兒子。那八個都是好的。第一個小黃龍,見居淮瀆;第二個小驪龍,見住濟瀆;第三個青背龍,占了江瀆;第四個赤髯龍,鎮守河瀆;第五個徒勞龍,與佛祖司鍾;第六個穩獸龍,與神官鎮脊;第七個敬仲龍,與玉帝守擎天華表;第八個蜃龍,在大家兄處


    砥據太嶽。此乃第九個鼉龍,因年幼無甚執事,自舊年才著他居黑水河養性,待成名,別遷調用,誰知他不遵吾旨,衝撞大聖。”


    大聖聞聽笑道:“你妹妹有幾個妹丈?”


    敖閏道:“隻嫁得一個妹丈,乃涇河龍王。向年已此被斬,舍妹孀居於此,前年疾故了。”


    大聖道:“一夫一妻,如何生這幾個雜種?”


    敖閏道:“此正謂龍生九種,九種各別。”


    大聖道:“我才心中煩惱,欲將簡帖為證,上奏天庭,問你個通同作怪,搶奪人口之罪。據你所說言,是他不遵教誨,我且饒你這次:一則是看你昆玉分上,二來隻該怪那廝年幼無知,你也不甚知情。你快差人擒來,救我師父!再作去處。”


    敖閏即喚太子摩昂:“快點五百蝦魚壯兵,將小鼉捉來問罪!”一邊安排酒席,給大聖陪禮。


    大聖道:“龍王再不用多心,既講開饒了你便罷,又何須辦酒?我今須與你令郎同回:一則老師父遭愆,二則我師弟盼望。”那老龍苦留不住,又見龍女捧茶來獻。大聖立飲他一盞香茶,別了老龍,遂與摩昂領兵,離了西海。


    那摩昂太子金盔金甲,手提一根三棱簡,打著“西海儲君摩昂小帥”的旗號,真是:征旗飄繡帶,畫戟列明霞。寶劍凝光彩,長槍纓繞花。弓彎如月小,箭插似狼牙。大刀光燦燦,短棍硬沙沙。龜鼇並蛤蚌,蟹鱉共魚蝦。大小齊齊擺,幹戈似密麻。


    早到黑水河中,大聖道:“賢太子,好生捉怪,我上岸去了。”


    摩昂道:“大聖寬心,小龍子將他拿上來先見了大聖,懲治了他罪名,把師父送上來,才敢帶回海內,見我家父。” 摩昂太子帶兵前往水府。


    大聖欣然相別,捏了避水訣,跳出波津,徑到了東邊崖上。沙僧與那河神迎著道:“師兄,你去時從空而去,怎麽回來卻自河內而回?”


    大聖把那打死魚精,得簡帖,見龍王,與太子同領兵來之事,備陳了一遍。沙僧十分歡喜。都立在岸邊,候接師父。


    未久,隻見那河裏鑼鳴炮響,波浪滾滾,蝦蟹爭鬥,鯨鼇吞鯉,鯾鮊黃鱨,鯊鯔鮆鯖魚,牡蠣蛤蚌,揚刺伸針,追逐混戰。


    許久,浪平河靜,眾海兵將那鼉龍用繩子背綁了雙手,將鐵索穿了琵琶骨,拿上岸來,押至孫行者麵前道:“大聖,小龍子捉住妖鼉,請大聖定奪。”


    大聖與沙僧見了道:“你這家夥不遵旨令,你舅爺原著你在此居住,叫你養性存身,待你名成之日,別有遷用。你怎麽強占水神之宅,倚勢行凶,欺心誑上,弄玄虛,騙我師父、師弟?我待要打你這一棒,奈何老孫這棒子甚重,略打打兒就了了性命。你將我師父安在何處?”


    那怪叩頭不住道:“大聖,小鼉不知大聖大名,卻才逆了表兄,騁強背理,被表兄把我拿住。今見大聖,幸蒙大聖不殺之恩,感謝不盡。你師父還捆在那水府之間,望大聖解了我的鐵索,放了我手,等我到河中送他出來。”


    摩昂在旁道:“大聖,他是個逆怪,極奸詐,若放了他,恐怕會生惡念。”


    沙和尚道:“我認得他那裏,等我尋師父去。”他兩個跳入水中,徑至水府門前,那裏門扇大開,更無一個小卒。直入亭台裏麵,見唐僧八戒,赤條條都捆在哪裏。沙僧忙解了師父,河神亦隨解了八戒,一家背著一個出水麵,徑至岸邊。豬八戒見那妖精鎖綁在側,急掣鈀上前就築,口裏罵道:“潑邪畜!你如今不吃我了?”行者扯住道:“兄弟,且饒他死罪罷,看敖閏賢父子之情。”


    摩昂進禮道:“大聖,小龍子不敢久停。既然救得你師父,我帶這廝去見家父;雖大聖饒了他死罪,家父決不饒他活罪,定有發落處置,仍回複大聖謝罪。”


    大聖道:“既如此,你領他去吧,多多拜上令尊,尚容麵謝。”


    那太子押著那妖鼉,投水中,率領海兵,徑轉西洋大海。


    卻說那黑水河神謝了大聖道:“多蒙大聖複得水府之恩!”


    唐僧道:“徒弟啊,如今還在東岸,如何渡此河?”


    河神道:“老爺勿慮,且請上馬,小神開路,引老爺過河。”那師父才騎了白馬,八戒采著韁繩,沙和尚挑了行李,孫行者扶持左右,隻見河神作起阻水的法術,將上流擋住。須臾下流撤幹,開出一條大路。師徒們行過西邊,謝了河神,登崖上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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