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天大聖一行四人,上了羊腸大路,一心裏專拜靈山。正值秋盡冬初時節,但見霜凋紅葉林林瘦,雨熟黃粱處處盈。日暖嶺梅開曉色,風搖山竹動寒聲。師徒們離了烏雞國,夜住曉行,將半月有餘,忽又見一座高山,真個是摩天礙日。三藏馬上心驚,急兜韁忙呼行者。


    大聖道:“師父有何吩咐?”


    三藏道:“你看前麵又有大山峻嶺,須要仔細堤防,恐一時又有邪物來侵我。”


    大聖笑道:“隻管走路,莫再多心,老孫自有防護。”


    那長老隻得寬懷,加鞭策馬,奔至山岩,果然也十分險峻。但見得:頂上接青霄,澗中如地府。山前白雲黑霧,山後挾魂靈台,台後藏怪魔洞,洞中滴水叮泉,泉下彎彎水澗。紅梅翠竹,綠柏青鬆。跳天搠地獻果猿,丫丫叉叉帶角鹿,呢呢癡癡看人獐,隱隱現現九尾狐。洞門呼喇喇響,泉水叮咚咚滴,飛禽撲魯魯起,走獸鞠律律行。青石染成千塊玉,碧紗籠罩萬堆煙。


    師徒們正當悚懼,又隻見那山凹裏有一朵紅雲,直冒到九霄空內,結聚了一團火氣。行者大驚,走近前,把唐僧托著腳,推下馬來,叫:“兄弟們,不要走了,妖怪來了。”慌得個八戒急掣釘鈀,沙僧忙輪寶杖,把唐僧圍護在當中。


    卻說孫大聖忽抬頭再看處,隻見那紅雲散盡,火氣全無,便叫:“師父,請上馬走路。”唐僧道:“你說妖怪來了,怎麽又敢走路?”


    大聖道:“我才剛見一朵紅雲從地而起,到空中結做一團火氣,斷然是妖精。這一會紅雲散了,想是個過路的妖精,不敢傷人,我們去了!”


    八戒笑道:“師兄說話最巧,妖精又有個什麽過路的?”


    大聖道:“你哪裏知道,若是那山那洞的魔王設宴,邀請那諸山各洞之精赴會,卻就有東南西北四路的精靈都來赴會,故此他隻有心赴會,無意傷人。此乃過路之妖精。”三藏聞聽,也似信不信的,隻得攀鞍在馬,順路奔山前進。正行時,隻聽得叫聲“救人!”


    長老大驚道:“徒弟呀,這半山中,是哪裏什麽人叫?”


    大聖上前道:“師父隻管走路,莫纏什麽人轎騾轎,明轎睡轎。這所在,就有轎,也沒個人抬你。”


    唐僧道:“不是扛抬之轎,乃是叫喚之叫。”


    大聖笑道:“我曉得,莫管閑事,且走路。”


    三藏依言,策馬又進,行不上一裏之遙,又聽得叫聲“救人!”長老道:“徒弟,這個叫聲,不是鬼魅妖邪;若是鬼魅妖邪,但有出聲,無有回聲。你聽他叫一聲,又叫一聲,想必是個有難之人,我們可去救他一救。”


    大聖道:“師父,今日且把這慈悲心略收起收起,待過了此山,再發慈悲吧。這去處凶多吉少,你知道那倚草附木之說,是物可以成精。諸般還可,隻有一般蟒蛇,但修得年遠日深,成了精魅,善能知人小名。他若在草科裏,或山凹中,叫人一聲,人不答應還可;若答應一聲,他就把人元神攝去,當夜跟來,定傷人性命。且走!且走!古人雲,脫得去,謝神明,切不可聽他。”


    長老隻得依他,又加鞭催馬而去,大聖心中暗想:“這潑怪不知在哪裏,隻管叫阿叫的。等我老孫送他一個卯酉星法,叫他兩不見麵。”好大聖,叫沙和尚前來:“攏著馬,慢慢走著,讓老孫解解手。”你看他讓唐僧先行幾步,卻念個咒語,使個移山縮地之法,把金箍棒往後一指,他師徒過此峰頭,往前走了,卻把那怪物撇下,他再邁開步,趕上唐僧,一路奔山。隻見那三藏又聽得那山背後叫聲“救人!”長老道:“徒弟呀,那有難的人,大沒緣法,不曾得遇著我們。我們走過他了,你聽他在山後叫呢。”


    八戒道:“在便還在山前,隻是如今風轉了。”


    大聖道:“管他什麽轉風不轉風,且走路。”因此,遂都無言語,恨不得一步插過此山。


    不覺孫大聖仰麵回觀,見一道紅光,識得是妖怪,又把唐僧撮著腳推下馬來道:“兄弟們,仔細!仔細!那妖精又來也!”慌得那八戒、沙僧各持兵刀,將唐僧又圍護在中間。


    那孫大聖抬頭再看,隻見那紅雲又散,又請師父上馬前行。三藏道:“你說妖精又來,如何又請走路?”


    大聖道:“這還是個過路的妖精,不敢惹我們。”


    長老又懷怒道:“這個潑猴,十分的弄我!正當有妖魔處,卻說無事;似這般清平之所,卻又恐嚇我,不時的嚷道有什麽妖精。虛多實少,不管輕重,將我搊著腳,捽下馬來,如今卻解說什麽過路的妖精。假若跌傷了我,卻也過意不去!這,這!”


    大聖道:“師父莫怪,若是跌傷了你的手足,卻還好醫治;若是被妖精撈了去,卻何處跟尋?”三藏大怒,哏哏的,要念《緊箍咒》,卻是沙僧苦勸,隻得上馬


    又行。未曾坐得穩,隻聽又叫“師父救人啊!”長老抬頭看時,原來是個小孩童,赤條條的,麻繩捆了手足,吊在那鬆樹上,兜住韁,便罵大聖道:“這潑猴多大無賴!全沒有一些善良之意,心心隻是要撒潑行凶呢!我那般說叫喚的是個人聲,他就千言萬語隻嚷是妖怪!你看那樹上吊的不是個人麽?”


    大聖見師父怪下來了,卻又覿麵看見模樣,一則做不得手腳,二來又怕念《緊箍咒》,低著頭,再也不敢回言,讓唐僧到了樹下。那長老將鞭梢指著問道:“你是哪家孩兒?因有什麽事,吊在此間?說給我聽,好救你。”


    那孩童見他問,眼中噙淚,叫道:“師父呀,山西去有一條枯鬆澗,澗那邊有一莊村,我是那裏人家。我祖公公姓紅,隻因廣積金銀,家私巨萬,混名喚做紅百萬。年老歸世已久,家產遺與我父。近來人事奢侈,家私漸廢,改名喚做紅十萬,專一結交四路豪傑,將金銀借放,希圖利息。怎知那無籍之人,設騙了去啊,本利無歸。我父發了洪誓,分文不借。那借金銀人,身貧無計,結成凶黨,明火執杖,白日殺上我門,將我財帛盡情劫擄,把我父親殺了,見我母親有些顏色,拐將去做什麽壓寨夫人。那時節,我母親舍不得我,把我抱在懷裏,哭哀哀,戰兢兢,跟隨賊寇,不期到此山中,又要殺我,多虧我母親哀告,免叫我刀下身亡,卻將繩子吊我在樹上,隻教凍餓而死,那些賊將我母親不知掠往哪裏去了。我在此已吊三日三夜,更沒一個人來行走。不知那世裏修積,今生得遇老師父,若肯舍大慈悲,救我一命回家,就典身賣命,也酬謝師恩,致使黃沙蓋麵,更不敢忘。”


    三藏聞聽,就叫八戒解放繩索,救他下來。那呆子也不識人,便要上前動手,大聖在旁,忍不住喝了一聲道:“那潑物!有認得你的在這裏呢!莫要隻管架空搗鬼,說謊哄人!你既家私被劫,父被賊傷,母被人擄,救你去交給誰?你將何物給我作謝?這謊脫節了!”


    那孩童聞聽,戰戰兢兢,滴淚道:“師父,雖然我父母空亡,家財盡絕,還有些田產未動,親戚皆在。”


    大聖道:“你有什麽親戚?”


    孩童道:“我外公家在山南,姑娘住居嶺北。澗頭李四,是我姨夫;林內紅三,是我族伯。還有堂叔堂兄都住在本莊左右。老師父若肯救我,到了莊上,見了諸親,將老師父拯救之恩,一一對眾言說,典賣些田產,重重酬謝。”


    八戒聽說,扛住大聖道:“哥哥,這等一個小孩子家,你怎的隻管盤詰他!他說得是,強盜隻打劫他些浮財,莫成連房屋田產也劫得去?若與他親戚們說了,我們縱有廣大食腸,也吃不了他十畝田價。救他下來吧。”呆子隻是想著吃食,哪裏管什麽好歹,使戒刀挑斷繩索,放下孩童來。那孩童對唐僧馬下,淚汪汪隻情磕頭。長老心慈,便叫:“孩兒,你上馬來,我帶你去。”


    那孩童道:“師父啊,我手腳都吊麻了,腰胯疼痛,一則是鄉下人家,不慣騎馬。”唐僧叫八戒馱著,那童子抹了一眼道:“師父,我的皮膚都凍熟了,不敢要這位師父馱。他的嘴長耳大,腦後鬃硬,搠得我慌。”


    唐僧道:“叫沙和尚馱著。”那童子也抹了一眼道:“師父,那些賊來打劫我家時,一個個都搽了花臉,帶假胡子,拿刀弄杖的。我被他唬怕了,見這位晦氣臉的師父,一發沒了魂了,也不敢要他馱。”


    唐僧叫行者馱著,行者嗬嗬笑道:“我馱!我馱!”那童子歡喜,順順當當的要行者馱他。行者把他扯在路旁邊,試了一試,隻有三斤十來兩重。


    大聖笑道:“你這個潑怪物,今日該死了,怎麽在老孫麵前搗鬼!我認得你是個怪。”


    童子道:“師父,我是好人家兒女,不幸遭此大難,我怎麽是個什麽怪?”


    大聖道:“你既是好人家兒女,怎麽這麽骨頭輕?”


    童子道:“我骨格小。”


    大聖道:“你今年幾歲了?”那怪道:“我七歲了。”


    大聖笑道:“一歲長一斤,也該七斤,你怎麽不滿四斤重麽?”


    那童子怪道:“我小時失乳。”


    大聖說:“也罷,我馱著你,若要尿尿把把,須和我說。”三藏才與八戒、沙僧前走,行者背著孩兒隨後,一行徑投西去。


    孫大聖馱著妖魔,心中埋怨唐僧,不知艱苦,“行此險峻山場,空身也難走,卻教老孫馱人。這廝莫說他是妖怪,就是好人,他沒了父母,不知將他馱與何人,倒不如摜殺他吧。”那童子卻早知覺了,使個神通,往四下裏吸了四口氣,吹在行者背上,便覺重有千斤。


    大聖笑道:“我兒啊,你弄重身法壓我老爺呢!”


    那童子聞聽,恐怕大聖傷他,卻就解屍,出了元神,跳將起去,佇立在九霄空裏,這大聖背上越重


    了。猴王發怒,抓過他來,往那路旁邊賴石頭上滑辣的一摜,將屍骸摜得象個肉餅一般,還恐他又無禮,索性將四肢扯下,丟在路兩邊,粉碎了。


    忽見半空裏一陣旋風,呼的一聲響亮,走石揚沙,果然凶狠:淘淘怒卷水雲腥,黑氣騰騰閉日明。嶺樹連根通拔盡,野梅帶幹悉皆平。黃沙迷目人難走,怪石傷殘路怎平。滾滾團團平地暗,遍山禽獸發哮聲。刮得那三藏馬上難存,八戒不敢仰視,沙僧低頭掩麵。


    孫大聖情知是怪物弄風,急縱步來趕時,那怪已騁風頭,將唐僧攝去了,無蹤無影,不知攝向何方,無處跟尋。


    一時間,風聲暫息,日色光明。行者上前觀看,隻見白龍馬戰兢兢發喊聲嘶,行李擔丟在路下,八戒伏於崖下呻吟,沙僧蹲在坡前叫喚。行者喊:“八戒!”那呆子聽見是行者的聲音,卻抬頭看時,狂風已靜,爬起來,扯住大聖道:“哥哥,好大風啊!”


    沙僧卻也上前道:“哥哥,這是一陣旋風。”又問:“師父在哪裏?”


    八戒道:“風來得緊,我們都藏頭遮眼,各自躲風,師父也伏在馬上的。”


    大聖道:“如今卻往哪裏去了?”


    沙僧道:“是個燈草做的,想被一風卷去了。”


    大聖道:“兄弟們,我等自此就該散了!”


    八戒道:“正是,趁早散了,各尋頭路,多少是好。那西天路無窮無盡,幾時能到得!”


    沙僧聞聽,打了一個驚,渾身麻木道:“師兄,你都說的是哪裏話。我等因為前生有罪,感蒙觀世音菩薩勸化,與我們摩頂受戒,改換法名,皈依佛果,情願保護唐僧上西方拜佛求經,將功折罪。今日到此,一旦俱休,說出這等各尋頭路的話來,可不違了菩薩的善果,壞了自己的德行,惹人恥笑,說我們有始無終啊!”


    大聖道:“兄弟,你說的也是,奈何師父不聽人說,我老孫火眼金睛,認得好歹,才然這風,是那樹上吊的孩兒弄的。我認得他是個妖精,你們不識,那師父也不識,認作是好人家兒女,叫我馱著他走。是老孫算計要擺布他,他就弄個重身法壓我。是我把他摜得粉碎,他想是又使解屍之法,弄陣旋風,把我師父攝去了。因此上怪他每每不聽我說。故我意懶心灰,說各人散了。既是賢弟有此誠意,叫老孫進退兩難。八戒,你究竟要怎的?”


    八戒道:“我才自失口亂說了幾句,其實也不該散。哥哥,沒及奈何,還信沙弟之言,去尋那妖怪救師父去。”


    大聖卻回嗔作喜道:“兄弟們,還要來結同心,收拾了行李馬匹,上山找尋怪物,搭救師父去。”三個人附葛扳藤,尋坡轉澗,行經有五七十裏,卻也沒個音信,那山上飛禽走獸全無,老柏喬鬆常見。孫大聖著實心焦,將身一縱,跳上那巔險峰頭,喝一聲叫“變!”變作三頭六臂,似那大鬧天宮的本象,將金箍棒,晃一晃,變作三根金箍棒,劈呢撲辣的,往東打一路,往西打一路,兩邊不住的亂打。


    八戒見了道:“沙和尚,不好了,師兄是尋不著師父,惱出氣心瘋來了。”


    那大聖打了一會,打出一夥窮神來,都披一片,掛一片,裩無襠,褲無口的,跪在山前,叫:“大聖,山神土地來見。”


    大聖道:“怎麽就有許多山神土地?”


    眾神叩頭道:“上告大聖,此山喚做六百裏鑽頭號山。我等是十裏一山神,十裏一土地,共該三十名山神,三十名土地。昨日已此聞大聖來了,隻因一時會不齊,故此接遲,致令大聖發怒,萬望恕罪。”


    大聖道:“我且饒你罪名。我問你:這山上有多少妖精?”眾神道:“爺爺呀,隻有得一個妖精,把我們頭也摩光了,弄得我們少香沒紙,血食全無,一個個衣不充身,食不充口,還吃得有多少妖精呢!”


    大聖道:“這妖精在山前住,是山後住?”


    眾神道:“他也不在山前山後。這山中有一條澗,叫做枯鬆澗,澗邊有一座洞,叫做火雲洞,那洞裏有一個魔王,神通廣大,常常的把我們山神土地拿了去,燒火頂門,黑夜與他提鈴喝號。小妖兒又討什麽常例錢。”


    大聖道:“你們乃是陰鬼之仙,有何錢鈔?”


    眾神道:“正是沒錢給他,隻得捉幾個山獐野鹿,早晚間打點群精;若是沒物相送,就要來拆廟宇,剝衣裳,攪得我等不得安生!萬望大聖與我等剿除此怪,拯救山上生靈。”


    大聖道:“你等既受他節製,常在他洞下,可知他是哪裏妖精,叫做什麽名字?”


    眾神道:“說起他來,或者大聖也知道。他是牛魔王的兒子,羅刹女養的。他曾在火焰山修行了三百年,煉成三昧真火,卻也神通廣大。牛魔王使他來鎮守號山,乳名叫做紅孩兒,號叫做聖嬰大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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