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聖、唐僧和八戒三眾進西路途,有個把月。行過了烏斯藏界,猛抬頭見一座高山。三藏停鞭勒馬道:“悟空、悟能、前麵山高,須索仔細仔細。”


    八戒道:“沒事。這山喚做浮屠山,山中有一個烏巢禪師,在此修行,老豬也曾會他。”


    三藏道:“他有些什麽本領?”


    八戒道:“他倒也有些道行。他曾勸我跟他修行,我不曾去罷了。”


    師徒們說著話,不多時,到了山上。好山!但見那:山南青鬆碧檜,山北綠柳紅桃。山禽對語舞翩翩,仙鶴齊飛香馥馥,諸花千樣色,青草萬般奇。澗下有滔滔綠水,崖前有朵朵祥雲。真個是景致非常幽雅處,寂然不見往來人。那師父在馬上遙觀,見香檜樹前,有一柴草窩。左邊有麋鹿銜花,右邊有山猴獻果。樹梢頭,有青鸞彩鳳齊鳴,玄鶴錦雞鹹集。


    八戒指道:“那不是烏巢禪師!”三藏縱馬加鞭,直至樹下。


    那禪師在樹上見他三眾前來,即便離了巢穴,跳下樹來。三藏下馬奉拜,那禪師用手攙道:“聖僧請起,失迎,失迎。”


    八戒道:“老禪師,作揖了。”


    禪師驚問道:“你是福陵山豬剛鬣,怎麽有此大緣,得與聖僧同行?”


    八戒道:“前年蒙觀音菩薩勸善,願隨他做個徒弟。”


    禪師大喜道:“好,好,好!”又指定行者,問道:“此位是誰?”


    大聖笑道:“這老禪人怎麽認得他,倒不認得我?”禪師道:“因見識略少。”


    三藏道:“他是我的大徒弟孫悟空。”


    禪師陪笑道:“欠禮,欠禮。”三藏再拜,請問西天大雷音寺還在哪裏。


    禪師道:“遠哩!遠哩!隻是路多虎豹難行。”三藏殷勤致意,再回:“路途果有多遠?”


    禪師道:“路途雖遠,終須有到之日,卻隻是魔瘴難消。我有《多心經》一卷,凡五十四句,共計二百七十字。若遇魔瘴之處,但念此經,自無傷害。”


    三藏拜伏於地懇求,那禪師遂口誦傳他。經雲《摩訶般若波羅蜜多心經》:


    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識,亦複如是。舍利子,是諸法空相,不生不滅,不垢不淨,不增不減。是故空中無色,無受想行識,無眼耳鼻舌身意,無色聲香味觸法,無眼界,乃至無意識界,無無明,亦無無明盡,乃至無老死,亦無老死盡。無苦寂滅道,無智亦無得。以無所得故,菩提薩捶。依般若波羅蜜多故,心無掛礙,無掛礙故,無有恐怖。遠離顛倒夢想,究竟涅槃,三世諸佛,依般若波羅蜜多故,得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故知般若波羅蜜多,是大神咒,是大明咒,是無上咒,是無等等咒,能除一切苦,真實不虛。故說般若波羅蜜多咒!’”


    此時唐朝法師本有根源,耳聞一遍《多心經》,即能記憶,至今傳世。此乃修真之總經,作佛之會門。”


    那禪師傳了經文,踏雲光,要上烏巢而去,被三藏又扯住奉告,定要問個西去的路程究竟。


    那禪師笑道:“道路不難行,試聽我吩咐:千山千水深,多瘴多魔處。若遇接天崖,放心休恐怖。行來摩耳岩,側著腳蹤步。仔細黑鬆林,妖狐多截路。精靈滿國城,魔主盈山住。老虎坐琴堂,蒼狼為主簿。獅象盡稱王,虎豹皆作禦。野豬挑擔子,水怪前頭遇。多年老石猴,那裏懷嗔怒。你問那相識,他知西去路。”


    行者聞聽,冷笑道:“我們去,不必問他,問我便是了。”


    三藏還不解其意,那禪師化作金光,徑上烏巢而去。長老往上拜謝,行者心中大怒,舉鐵棒望上亂搗,隻見蓮花生萬


    朵,祥霧護千層。行者縱有攪海翻江力,莫想挽著烏巢一縷藤。三藏見了,扯住行者道:“悟空,”這樣一個菩薩,你搗他窩巢怎的?”


    行者道:“他罵了我兄弟兩個一場去了。”


    三藏道:“他講的西天路徑,何嚐罵你?”


    行者道:“你那裏曉得?他說野豬挑擔子,是罵的八戒;多年老石猴,是罵的老孫。你怎麽解得此意?”


    八戒道:“師兄息怒。這禪師也曉得過去未來之事,但看他水怪前頭遇這句話,不知靈驗與否,饒他去吧。”


    行者見蓮花祥霧,難近那巢邊,隻得請師父上馬,下山往西而去。


    這那一去:管叫清福人間少,致使災魔山裏多。


    法本從心生,還是從心滅。生滅盡由誰,請君自辨別。既然皆己心,何需別人說?隻若下苦功,扭出鐵中血。拴住無為樹,挽定虛空結。莫認賊為父,心法都忘絕。有心亦無心,法現法也滅。秋月別樣圓,碧天光皎潔。


    大聖師徒三人,在路上風餐露宿,帶月披星,又至夏景炎天。但見那:花盡蝶無情敘,樹高蟬有聲喧。野蠶成繭火榴妍,沼內新荷出現。那日正行時,忽然天晚,又見山路旁邊,有一村舍。


    三藏道:“悟空,你看那日落西山藏火鏡,月升東海現冰輪。幸而道旁有一人家,我們且借宿一宵,明日再走。”


    八戒道:“說得是,我老豬也有些餓了,且到人家化些齋吃,有力氣,好挑行李。”


    行者道:“這個戀家鬼!你離了家幾日,就生報怨!”


    八戒道:“哥啊,似不得你這喝風嗬煙的人。我從跟了師父這幾日,常忍半肚饑,你可曉得?”


    三藏聞聽道:“悟能,你若是在家心重,不是個出家的了,你還回去吧。”


    那呆子慌得跪下道:“師父,你別聽師兄之言。他有些贓埋人。我不曾報怨什麽,他就說我報怨。我是個直腸的癡漢,我說肚內饑餓了,好尋個人家化齋,他就罵我是戀家鬼。師父啊,我受了菩薩的戒行,又承師父憐憫,情願要服侍師父往西天去,誓無退悔,這叫做恨苦修行,怎麽說不是出家的話!”


    三藏道:“既是如此,你且起來。”那呆子縱身跳起,口裏絮絮叨叨的,挑著擔子,隻得死心塌地,跟著前來。


    到了路旁人家門首,三藏下馬,行者接了韁繩,八戒歇了行李,都佇立綠蔭之下。三藏拄著九環錫杖,按按藤纏篾織鬥篷,先奔門前,隻見一老者,斜倚竹床之上,口裏嚶嚶的念佛。三藏不敢高言,慢慢的叫一聲:“施主,問訊了。”


    那老者一骨碌跳將起來,忙斂衣襟,出門還禮道:“長老,失迎。你自哪方來的?何故到我寒門?”


    三藏道:“貧僧是東土大唐和尚,奉聖旨上雷音寺拜佛求經。適至寶方天晚,意投檀府告借一宵,萬祈方便方便。”


    那老兒擺手搖頭道:“去不得,西天難取經。要取經,往東天去吧。”


    三藏口中不語,意下沉吟:“菩薩指道西去,怎麽此老說往東行?東邊那得有經?”靦腆難言,半晌不答。


    卻說行者索性凶頑,忍不住,上前高叫道:“那老兒,你這們大年紀,全不曉事。我出家人遠來借宿,就把這厭鈍的話嚇唬我。你家十分窄狹,沒處睡,我們在樹底下,好道也坐一夜,不打攪你。”


    那老者扯住三藏道:“師父,你倒不言語,你那個徒弟,那般拐子臉、別頦腮、雷公嘴、紅眼睛的一個癆病魔鬼,怎麽反衝撞我這年老之人!”


    大聖笑道:“你這個老兒,忒也沒眼色!似那俊刮些兒的,叫做中看不中吃。想我老孫雖小,頗結實,皮裹一團筋哩。”


    那老者道:“你想必有些手段。”


    大聖道:“不敢誇言,也將就看得過。”


    老者道:“你家居何處?因何削發為僧?”


    大聖道:“老孫祖貫東勝神洲海東傲來國花果山水簾洞居住。自小兒學做妖怪,稱名悟空,憑本事,掙了一個齊天大聖。隻因不受天祿,大反天宮,惹了一場災愆。如今脫難消災,轉拜沙門,前求正果,保我這唐朝駕下的師父,上西天拜佛走遭,怕什麽山高路險,水闊波狂!我老孫也捉得怪,降得魔。伏虎擒龍,踢天弄井,都曉得些。倘若府上有什麽丟磚打瓦,鍋叫門開,老孫便能安鎮。”


    那老者聽得這篇言語,哈哈笑道:“原來是個撞頭化緣的熟嘴兒和尚。”


    大聖道:“你兒子便是熟嘴!我這些時,隻因跟我師父走路辛苦,還懶的說話哩。”


    那老者道:“若是你不辛苦,不懶的說話,好道活活的聒殺我!你既有這樣手段,西方也還去得,去得。你一行幾人?請至茅舍裏安宿。”


    三藏道:“多蒙老施主不叱之恩,我一行三人。”


    老者道:“那一眾在哪裏?”行者指著道:“這老兒眼花,那綠蔭下站的不是?”


    老者果然眼花,忽抬頭細看,一見八戒這般嘴臉,就嚇得一步一跌,往屋裏亂跑,隻叫:“關門!關門!妖怪來了!”


    行者趕上扯住道:“老兒莫怕,他不是妖怪,是我師弟。”


    老者戰兢兢的道:“好!好!好!一個醜似一個的和尚!”


    八戒上前道:“老官兒,你若以相貌取人,卻是差了。我們醜自醜,卻都有用。”


    三藏坐在他們樓裏竹床之上,埋怨道:“徒弟呀,你兩個相貌既醜,言語又粗,把人家嚇得七損八傷,都替我造罪呢!”


    八戒道:“不瞞師父說,老豬自從跟了你,這些時俊了許多哩。若象往常在高老莊走時,把嘴朝前一掬,把耳兩頭一擺,常嚇死二三十人呢。”


    大聖笑道:“呆子不要亂說,把那醜也收拾起些。”


    那八戒真個把嘴揣了,把耳貼了,拱著頭,立在左右。行者將行李拿入門裏,將白馬拴在樁上。


    隻見那老者才引個少年,拿一個板盤兒,托三杯清茶來獻。茶罷,又吩咐辦齋。那少年又拿一張有窟窿無漆水的舊桌,端兩條破頭折腳的凳子,放在天井中,請三眾涼處坐下。


    三藏方問道:“老施主,高姓?”老者道:“在下姓王。”“有幾位令嗣?”道:“有兩個小兒,三個小孫。”


    三藏道:“恭喜,恭喜。”又問:“年壽幾何?”道:“癡長六十一歲。”


    行者道:“好!好!好!花甲重逢了。”


    三藏又問道:“老施主,始初說西天經難取,是何緣故?”


    老者道:“經非難取,隻是道中艱澀難行。我們這向西去,隻有三十裏遠近,有一座山,叫做八百裏黃風嶺,那山中多有妖怪。故此說難取。若論此位小長老,說有許多手段,卻也去得。”


    行者道:“不妨!不妨!有了老孫與我這師弟,任他是什麽妖怪,不敢惹我。”正說處,又見兒子拿了飯來,擺在桌上,道聲“請齋。”三藏就合掌諷起齋經。


    老王道:“倉卒無肴,不敢苦勸,請再進一筋。”三藏、行者都道:“夠了。”


    呆子一頓把他一家子飯都吃得罄盡,還隻說才得半飽。卻才收了家夥,在那門樓下,安排了竹床板鋪睡下。


    次日天曉,行者去背馬,八戒去整擔,老王又叫媽媽整治些點心湯水管待,三眾方致謝告行。老者道:“此去倘路間有什麽不虞,是必還來茅舍。”


    行者道:“老兒,莫說哈話。我們出家人,不走回頭路。”遂此策馬挑擔西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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