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聖師徒們行了五七日荒路,忽一日天色將晚,遠遠的望見一村人家。三藏道:“悟空,你看那裏有座山莊相近,我們去告宿一宵,明日再行如何?”


    行者道:“且等老孫去看看吉凶,再作去處。”那師父挽住絲韁,這行者定睛觀看,真個是:竹籬密密,茅屋重重。參天野樹迎門,曲水溪橋映戶。道旁楊柳綠依依,園內花開香馥馥。此時那夕照沉西,處處山林喧鳥雀;晚煙出爨,條條道徑轉牛羊。食飽雞豚眠屋角,醉酣鄰叟唱歌來。


    行者看罷道:“師父請行,定是一村好人家,正可借宿。”那長老催動白馬,早到街衢之口。又見一個少年,頭裹綿布,身穿藍襖,持傘背包,斂裩紮褲,腳踏著一雙三耳草鞋,雄糾糾的出街忙步。行者順手一把扯住道:“哪裏去?我問你一個信:這裏是什麽地方?”


    那個人隻管苦掙,口裏嚷道:“我莊上沒人,隻是我好回信?”


    行者陪著笑道:“施主莫惱,與人方便,自己方便。你就與我說說地名何害?我也可解得你的煩惱。”


    那人掙不脫手,氣得亂跳道:“蹭蹬!蹭蹬!家長的屈氣受不了,又撞著這個光頭,受他的清氣!”


    行者道:“你有本事,劈開我的手,你便就去了也罷。”那人左扭右扭,那裏扭得動,卻似一把鐵鈐拑住一般,氣得他丟了包袱,撇了傘,兩隻手,雨點似來抓行者。行者把一隻手扶著行李,一隻手抵住那人,憑他怎麽抓撓,隻是不能抓著。行者愈加不放,急得他爆燥如雷。


    三藏見狀道:“悟空,那裏不是有人來了?你再問那人就是,隻管扯住他做什麽?放他去吧。”


    大聖笑道:“師父不知,若是問了別人沒趣,須是問他,才有買賣。”


    那人被行者扯住不過,隻得說出道:“此處是烏斯藏國界之地,喚做高老莊。一莊人家有大半姓高,故此喚做高老莊。你放了我去吧。”


    行者又道:“你這樣行裝,不是個走近路的。你著實與我說你要往哪裏去,究竟所幹何事,我才放你。”


    這人無奈,隻得以實情告訴道:“我是高太公的家人,名叫高才。我那太公有一個女兒,年方二十歲,更不曾配人,三年前被一個妖精占了。那妖整做了這三年女婿,我太公不悅,說道女兒招了妖精,不是長法,一則敗壞家門,二則沒個親家來往,一向要退這妖精。那妖精哪裏肯退,轉把女兒關在他後宅,將有半年,再不放出與家內人相見。我太公與了我幾兩銀子,叫我尋訪法師,拿那妖怪。我這些時不曾住腳,前前後後,請了有三四個人,都是不濟的和尚,膿包的道士,降不得那妖精。剛才罵了我一場,說我不會幹事,又與了我五錢銀子做盤纏,叫我再去請好法師降他。不期撞著你這個紇刺星扯住,誤了我走路,故此裏外受氣,我無奈,才與你叫喊。不想你又有些拿法,我掙不過你,所以說此實情。你放我走吧。”


    行者道:“你的造化,我有營生,這才是湊四合六的勾當。你也不須遠行,莫要化費了銀子。我們不是那不濟的和尚,膿包的道士,其實有些手段,慣會拿妖。這正是一來照顧郎中,二來又醫得眼好,煩你回去上複你那家主,說我們是東土駕下差來的禦弟聖僧往西天拜佛求經者,善能降妖縛怪。”


    高才道:“你莫誤了我。我是一肚子氣的人,你若哄了我,沒什麽手段,拿不住那妖精,卻不又帶累我來受氣?”


    行者道:“管叫不誤了你。你帶我到你家門首去。”那人也無計奈何,真個提著包袱,拿了傘,轉步回身,領他師徒到於門前道:“二位長老,你且在馬台上略坐坐,等我進去報主人知道。”行者才放了手,落擔牽馬,師徒們坐立門旁等候。


    那高才入了大門,徑往中堂上走。未久,見那太公與高才出來迎接,叫聲“長老”。


    三藏聽見,急轉身,早已到了麵前。那老者戴一頂烏綾巾,穿一領蔥白蜀錦衣,踏一雙糙米皮的犢子靴,係一條黑綠絛子,出來笑語相迎,便叫:“二位長老,作揖了。”


    三藏還了禮,行者站著不動。那老者見他相貌凶醜,便就不敢與他作揖。


    行者道:“怎麽不唱老孫喏?”


    那老兒有幾分害怕,叫高才道:“你這小廝卻不弄死我了?家裏現有一個醜頭怪腦的女婿打發不開,怎麽又引這個雷公來害我?”


    行者道:“老高,你空長了許多年紀,還不懂事!若專以相貌取人,幹淨錯了。我老孫醜自醜,卻有些本事,替你家擒得妖精,捉得鬼魅,拿住你那女婿,還了你女兒,便是好事,何必諄諄以相貌為言!”


    太公見說,戰兢兢的,隻得強打精神,叫聲“請進”。


    這行者見請,才牽了白馬,叫高才挑著行李,與三藏進去。他也不管好歹,就把馬拴在敞廳柱上,扯過一張退光漆交椅,叫三藏坐下。他又扯過一張椅子,坐在旁邊。


    那高老道:“這個小長老,倒也家懷。”


    行者道:“你若肯留我住得半年,還家懷哩。”


    坐定,高老問道:“適間小價說,二位長老是東土來的?”


    三藏道:“正是。貧僧奉朝命往西天拜佛求經,因過寶莊,特借一宿,明日早行。”


    高老道:“二位原是借宿的,怎麽說會拿怪?”


    行者道:“因是借宿,順便拿幾個妖怪兒耍耍的。動問府上有多少妖怪?”


    高老道:“天那!還得有多少!隻這一個妖怪女婿,已夠磨慌了!”


    行者道:“你把那妖怪的始末,有多大手段,從頭兒說說我聽,我好替你拿他。”


    高老道:“我們這莊上,自古至今,也不曉得有什麽鬼祟魍魎,邪魔作耗。隻是老拙不幸,不曾有子,隻生三個女兒:大的喚名香蘭,第二的名玉蘭,第三的名翠蘭。那兩個從小兒配與本莊人家,隻有小的這個,要招個女婿,指望他與我同家過活,做個養老女婿,撐門抵戶,做活當差。不期三年前,有一個漢子,模樣倒也精致,他說是福陵山上人家,姓豬,上無父母,下無兄弟,願與人家做個女婿。我老拙見是這般一個無羈無絆的人,就招了他。一進門時,倒也勤謹:耕田耙地,不用牛具;收割田禾,不用刀杖。昏去明來,其實也好,隻是一件,有些會變嘴臉。”


    行者道:“怎麽變?”


    高老道:“初來時,是一條黑胖漢,後來就變做一個長嘴大耳朵的呆子,腦後又有一溜鬃毛,身體粗糙怕人,頭臉就象個豬的模樣。食腸卻又頗大:一頓要吃三五鬥米飯,早間點心,也得百十個燒餅才夠。喜得還吃齋素,若再吃葷酒,便是老拙這些家業田產之類,不上半年,就吃個幹淨!”


    三藏道:“隻因他做得,所以吃得。”


    高老道:“吃還是件小事,他如今又會弄風,雲來霧去,走石飛砂,嚇得我一家並左鄰右舍,皆不得安生。又把那翠蘭小女關在後宅子裏,一發半年也不曾見麵,更不知死活如何。因此知他是個妖怪,要請個法師與他去退去退。”


    行者道:“這個何難?老兒你管放心,今夜管情與你拿住,叫他寫了退親文書,還你女兒如何?”


    高老大喜道:“我為招了他不要緊,壞了我多少清名,疏了我多少親眷。但得拿住他,要什麽文書?就煩與我除了根吧。”


    行者道:“容易,容易!入夜之時,就見好歹。”


    老兒十分歡喜,才教展抹桌椅,擺列齋供。齋罷將晚,老兒問道:“要甚兵器?要多少人隨?趁早好備。”


    行者道:“兵器我自有。”


    老兒道:“二位隻是那根錫杖,錫杖怎麽打得妖精?”


    行者隨手於耳內取出一個繡花針來,撚在手中,迎風晃了一晃,就是碗來粗細的一根金箍鐵棒,對著高老道:“你看這條棍子,比你家兵器如何?可打得這怪麽?”


    高老又道:“既有兵器,可要人跟?”


    行者道:“我不用人,隻是要幾個年高有德的老兒,陪我師父清坐閑敘,我好撇他而去。等我把那妖精拿來,對眾取供,替你除了根吧。”


    那老兒即喚家僮,請了幾個親故朋友。一時都到,相見已畢,行者道:“師父,你放心穩坐,老孫去了。”


    他拎著鐵棒,扯著高老道:“你引我去後宅子裏妖精的住處看看。”高老遂引他到後宅門首,大聖道:“你去取鑰匙來。”


    高老道:“你且看看,若是用得鑰匙,卻不請你了。”


    大聖笑道:“你那老兒,年紀雖大,卻不識耍。我把這話兒哄你一哄,你就當真。”走上前,摸了一摸,原來是銅汁灌的鎖子。他將金箍棒一搗,搗開門扇,裏麵卻黑洞洞的。大聖道:“老高,你去叫你女兒一聲,看他可在裏麵。”那老兒硬著膽叫道:“三姐!”


    那女兒認得是他父親的聲音,才少氣無力的應了一聲道:“爹爹,我在這裏哩。”


    大聖閃金睛,向黑影裏仔細看時,你道她怎麽模樣?但見那:雲鬢亂堆無掠,玉容未洗塵淄。一片蘭心依舊,十分嬌態傾頹。櫻唇全無氣血,腰肢屈屈偎偎。愁蹙蹙,蛾眉淡,瘦怯怯,語聲低。她走來看見高老,一把扯住,抱頭大哭。


    大聖道:“且莫哭!


    且莫哭”!我問你,妖怪往哪裏去了?”


    女子道:“不知往哪裏走。這些時,天明就去,入夜方來,雲雲霧霧,往回不知何所。因是曉得父親要祛退他,他也常常防備,故此昏來朝去。”


    大聖道:“不用說了,老兒,你帶令愛往前邊宅裏,慢慢的敘闊,讓老孫在此等他。他若不來,你卻莫怪;他若來了,定與你剪草除根。”那老高歡歡喜喜的,把女兒帶將前去。


    大聖卻弄神通,搖身一變,變得就如那女子一般,獨自個坐在房裏等那妖精。不多時,一陣風來,真個是走石飛砂:微微蕩蕩乾坤大,渺渺茫茫無阻礙。凋花折柳勝揌麻,倒樹摧林如拔菜。翻江攪海鬼神愁,裂石崩山天地怪。銜花糜鹿失來蹤,摘果猿猴迷在外。七層鐵塔侵佛頭,八麵幢幡傷寶蓋。金梁玉柱起根搖,房上瓦飛如燕塊。舉棹梢公許願心,開船忙把豬羊賽。當坊土地棄祠堂,四海龍王朝上拜。海邊撞損夜叉船,長城刮倒半邊塞。


    那陣狂風過處,隻見半空裏來了一個妖精,果然生得醜陋:黑臉短毛,長喙大耳,穿一領青不青、藍不藍的梭布直裰,係一條花布手巾。


    大聖暗笑道:“原來是這個買賣!”好大聖,卻不迎他,也不問他,且睡在床上推病,口裏哼哼噴噴的不絕。那怪不識真假,走進房,一把摟住,就要親嘴。大聖暗笑道:“真個要來弄老孫哩!”即使個拿法,托著那怪的長嘴,叫做個小跌。漫頭一料,撲的摜下床來。


    那怪爬起來,扶著床邊道:“姐姐,你怎麽今日有些怪我?想是我來得遲了?”


    大聖道:“不怪!不怪!”


    那妖道:“既不怪我,怎麽就丟我這一跌?”


    大聖道:“你怎麽就這等樣小家子,就摟我親嘴?我因今日有些不自在,若每常好時,便起來開門等你了。你可脫了衣服睡。”


    那怪不解其意,真就去脫衣。大聖跳起來,坐在淨桶上。那怪依舊複來床上摸一把,摸不著人,叫道:“姐姐,你往哪裏去了?請脫衣服睡吧。”


    大聖道:“你先睡,等我出個恭來”那怪果先解衣上床。大聖忽然歎口氣,道聲“造化低了!”


    那怪道:“你惱什麽?造化怎麽就低了?我到了你家,雖是吃了些茶飯,卻也不曾白吃你的:我也曾替你家掃地通溝,搬磚運瓦,築土打牆,耕田耙地,種麥插秧,創家立業。如今你身上穿的錦,戴的金,四時有花果享用,八節有蔬菜烹煎,你還有哪些不趁心處,這般短歎長籲,說什麽造化低了?”


    大聖道:“不是這樣說。今日我的父母,隔著牆,丟磚料瓦的,是打我罵我哩。”


    那怪道:“他打罵你怎的?”


    大聖道:“他說我和你做了夫妻,你是他門下一個女婿,全沒些禮體。這樣個醜嘴臉的人,又會不得姨夫,又見不得親戚,又不知你雲來霧去,究竟是那裏人家,姓甚名誰,敗壞他清德,玷辱他門風,故此這般打罵,所以煩惱。”


    那怪道:“我雖是有些醜陋,若要俊,卻也不難。我一來時,曾與他講過,他願意方才招我,今日怎麽又說起這話!我家住在福陵山雲棧洞。我以相貌為姓,故姓豬,官名叫做豬剛鬣。他若再來問你,你就以此話與他說便了。”


    大暗喜道:“那怪卻也老實,不用動刑,就供得這等明白。既有了地方姓名,不管怎的也拿住他。”大聖道:“他要請法師來拿你哩。”


    那怪笑道:“睡著!睡著!莫睬他!我有天罡數的變化,九齒的釘鈀,怕什麽法師、和尚、道士?就是你老子有虔心,請下九天蕩魔祖師下界,我也曾與他做過相識,他也不敢怎的我。”


    大聖道:“他說請一個五百年前大鬧天宮姓孫的齊天大聖,要來拿你哩。”


    那怪聞得這個名頭,就有三分害怕道:“既是這樣說,我去了吧,兩口子做不成了。”


    大聖道:“你怎的就去?”那怪道:“你不知道,那鬧天宮的弼馬溫,有些本事,隻恐我弄他不過,低了名頭,不象模樣。”他套上衣服,開了門,往外就走,被大聖一把扯住,將自己臉上抹了一抹,現出原身,喝道:“好妖怪,哪裏走!你抬頭看看我是哪個?”


    那怪轉過眼來,看見大聖谘牙咧嘴,火眼金睛,磕頭毛臉,就是個活雷公相似,慌得他手麻腳軟,劃剌的一聲,掙破了衣服,化狂風脫身而去。大聖急上前,掣鐵棒,望風打了一下。那怪化萬道火光,徑轉本山而去。大聖駕雲,隨後趕來,叫聲:“哪裏走!你若上天,我就趕到鬥牛宮!你若入地,我就追至枉死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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