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樹已經把車停在路邊等了半天,見他們露麵連忙下車拉開車門,賀丞彎腰鑽進後座,楚行雲坐在他旁邊,問肖樹:“約的哪個催眠師?”


    肖樹把車開上主道,道:“賀總以前的心理醫生。”


    楚行雲很快反應過來他說的是之前被夏星瀚黑了電腦,盜取客戶資料的李醫生。


    盡管出了上次的意外,這位李醫生也是當之無愧的業界標杆,她的心理診療就包括催眠療法一項。她以前就曾向困惑的賀丞建議通過催眠去區分混沌的記憶,但是當時賀丞對任何人都拒之千裏,草草搪塞過去沒有接受。


    現在賀丞決定讓自己接受催眠時,第一個想起的就是她。


    再去李醫生工作室的一路上,楚行雲不知道賀丞的心情如何,反正他是越來越緊張,比待會兒要被催眠的賀丞還要緊張。


    肖樹把車停在停車場,楚行雲打開車門下了車,卻不見賀丞出來。


    他彎下腰往車裏看去,看到賀丞坐在車裏,胳膊撐在膝蓋上,雙手握在一起抵著額頭,埋著頭不知在想些什麽。


    果然,這對他來說還是太艱難了。


    正當楚行雲想要帶他離開的時候,賀丞忽然從車上下來,麵色發白的看了一眼高聳的寫字樓,一言不發的率先走向入口。


    認得賀丞的一個工作人員把他們帶到李醫生的辦公室。年過四十,韶華尚存,溫柔優雅的女人已經等待多時了,見他們走進來,也起身相迎。


    賀丞和她握手,說了幾句話,然後把目光投向站在一邊的楚行雲,道:“主要是配合警方調查昨天晚上的爆炸案,所以待會兒我希望由他向我提問。”


    楚行雲這才明白,原來賀丞並非對他人放下戒心,他依舊隻相信他,且決定了讓他去催眠他。


    他忽然開始緊張,這種緊張感就像是捧著一隻極易破碎的琉璃瓶子在火海中趟過,在刀尖上躥行。小心翼翼又戰戰兢兢,生怕瓶子不甚脫手,摔個粉身碎骨。


    李醫生像是早有預料般對楚行雲道:“那你一定是楚警官了。”


    楚行雲在得知自己被賀丞委以重任的情況下,盡量保持冷靜和李醫生握了握手,聽她講了些注意事項。


    “那我們開始吧。”


    說著,李醫生抬手指向落地窗邊擺放的一張躺椅。


    賀丞脫掉身上的風衣遞給肖樹,肖樹把他的衣服掛在手臂上,然後遞給楚行雲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開門出去了。


    李醫生把落地窗的紗窗拉上,室內陷入一種幽閉的昏暗當中。


    楚行雲像個旁觀者一樣站在賀丞旁邊,見他坐在躺椅邊解開襯衫領口兩顆紐扣躺了下去,隨後閉上眼睛深呼一口氣,道:“開始吧。”


    李醫生坐在一張單人沙發上,交疊著雙腿,腿上放著一個筆記板。


    “賀先生,那我們開始了。”


    李醫生輕聲問。


    “好。”


    賀丞道。


    李醫生又看向楚行雲,向他微微點了點頭。


    楚行雲單膝點地蹲在地上,抓住賀丞落在身側的左手,察覺到他皮膚上微冷的汗意,看著他的臉,用哄孩子的口吻說:“別害怕,我在這裏。”


    賀丞眼睫微微一顫,默無聲息的握緊了他的手指。


    像是尋常的聊天般,李醫生問了他幾個淺顯易答的問題,賀丞在她的引導中逐漸放鬆下來,隨著話題的深入,慢慢的接受,並順從了她的引導。


    楚行雲一直留心觀察著賀丞的狀態,他雖然對心理學一竅不通,但是他看的出賀丞正在逐漸卸下防備,他微蹙的眉心漸漸舒展,臉上神色越來越放鬆,回答問題的口吻越來越鬆懈,越來越飄忽。像是在夢中和李醫生交談。


    出乎他預料,他沒想到賀丞能這麽快進入深度催眠狀態。


    “昨天晚上你參加宴會,穿的是什麽衣服?”


    李醫生問道。


    賀丞一貫低沉且有中氣的聲音此刻聽起來異常的鬆散飄忽,像是一道來來去去的輕風。


    “傑尼亞定製西裝。”


    “和誰一起參加?”


    “周渠良。”


    李醫生用眼神向楚行雲問詢正確的答案。


    楚行雲向她微微點頭。


    李醫生開始下一步的引導:“賀先生,我們現在出門參加宴會。你還記得宴會在哪裏舉辦嗎?”


    賀丞道:“國賓大樓。”


    “是的,國賓大樓,你現在就站在國賓大樓宴會廳外,你麵前有一扇門,看到了嗎?”


    “看到了。”


    “當你推開門,你就回到了宴會廳,那裏很安全,有很多人,你的合作夥伴周渠良也在裏麵。現在,推開門,進去找他。”


    李醫生話音漸弱,直至消失,然後遞給楚行雲一個眼神,告訴他,隨時可以問話。


    楚行雲感覺到賀丞握著他手逐漸撤去了力道,賀丞緊閉的雙眼下眼珠在不停的轉動,似乎進入另一個空間,一個金碧輝光衣香魅影的空間,看到了昨天晚上參加宴會的每一個人......


    楚行雲忽然感到口舌幹燥,抿了抿幹澀的下唇,目光一動不動的看著賀丞,問道:“你找到周渠良了嗎?”


    片刻後,他聽到賀丞說:“找到了。”


    像是試水成功,楚行雲鬆了一口氣,語氣也不再那麽緊繃,盡量把聲音放的低柔,又問:“他在哪兒?”


    “在一樓吧台前,和我站在一起。”


    “市長秘書在台上講話,你看到了嗎?”


    “嗯。”


    “很無聊對嗎?不如你看一看二樓西南角,水晶展架旁邊。”


    “......二樓,沒人。”


    楚行雲勉力穩住紊亂的心跳,保持平靜的口吻:“一直沒有人嗎?不要移開目光。”


    賀丞微微皺了皺眉,道:“我不知道,我想去二樓上衛生間。”


    “好,那你現在離開一樓,去二樓,把你做的所有事,看到的一切都告訴我。”


    賀丞忽然陷入長時間的靜默當中,室內安靜的隻有李醫生手中的懷表發出的滴答聲。


    正當他以為失敗了,賀丞就要脫離幻境回到現實的時候,忽然聽到賀丞極輕的聲音,輕的像是微風低吟。


    “我現在在二樓——二樓沒有人。我看到西南角豎著水晶展架,展架上有一顆很漂亮的水晶球。”


    楚行雲忙道:“你看清楚,二樓真的沒有人嗎?‘他’可能是服務生”


    賀丞的兩道眉微微蹙起,像是對他的問題感到排斥,感到不舒服般,輕輕的搖了搖頭。


    楚行雲又問:“那你繼續往前走,有沒有聽到聲音?”


    賀丞再次陷入靜默,臉上忽然浮現一絲慌亂,緊皺的眉心不停顫動,氣息不穩道:“我經過水晶架向左轉,在去衛生間的樓道裏,聽到身後傳來孩子的叫聲,是一個男孩兒的聲音。”


    孩子?宴會現場哪裏來的孩子?


    楚行雲抓緊他的手,不知不覺已經出了滿頭大汗,盯著他緊閉的雙眼,說:“回頭看,賀丞,回頭看一看。”


    賀丞忽然咬了咬牙,下顎緊繃,神色愈加焦急,額角悄然滲出一虛汗,想要掙脫什麽似的握緊雙拳,顫聲道:“那個男孩兒,隻是一個背影,我看到一個穿著廚師服的女人在他身後叫他。”


    “是誰?他的媽媽嗎?”


    賀丞的氣息愈發斷裂,像是胸腔裏吊著一口殘存的餘氣,發白的嘴唇抿動幾番才艱難的拚湊成句子:“是,是他的媽媽。”


    楚行雲按住他肩膀:“你還看到了什麽?”


    賀丞儼然忘了身旁的人是誰,楚行雲的碰觸讓他發了狂似的扭動掙紮“沒有光,沒有光!我什麽也看不到,我隻聽到——”


    噗通。


    賀丞忽然停止掙紮,驀然睜開了雙眼。麵如白蠟,眼如僵木。


    楚行雲以為他醒了,卻隻在他的眼神中看到了空洞和迷茫,和跌入深淵更底層的黑暗和仿徨。


    噗通一聲,水晶球墜地的聲音。


    他抓著賀丞的手,清楚的察覺到他的體溫如泄洪般褪去,他的手冰的像在冷水浸泡過,潮濕又冰冷。賀丞身體僵滯,全身冰冷的躺在那裏,雙眼像是被凍結了一樣沒有絲毫生氣,就像是......一具屍體。


    “賀丞?賀丞!”


    楚行雲摸他的臉,晃他的肩膀,叫他的名字,他都無動於衷。


    李醫生見狀連忙走過去,把他從賀丞身邊撥開,女人微不足道的力道竟然輕而易舉的把他推到一旁,甚至險些把他推倒。


    楚行雲雙膝著地跪在地上,看著死過去了似的賀丞,眼前一陣飄忽,忽然感到全身的氣力如潮水般泄去,隨時會支撐不住自己身體的重量倒下去。


    “賀先生,現在你離開宴會廳回到那扇門前,我數五聲,你再次推開門,一、二、三、四、五。”


    李醫生的話音輕巧的落下,賀丞暗黑一片的雙眼微微一顫,似是被注入一道光,填充他空洞且渙散的瞳孔。


    他像是做了一場夢,逐漸從夢中蘇醒,恢複意識後說的第一句話是:“結束了嗎?”


    這句話,他轉頭看著楚行雲問道。


    楚行雲蹲在他身邊,緊緊握住他的手:“嗯,結束了。”


    楚行雲的手比他還冷,還在不停的顫抖。賀丞累了似的側著頭靜靜的看他片刻:“你好像很害怕,我剛才說什麽了?”


    楚行雲撥開一縷沾在他額頭上被汗水浸濕的頭發,短促又沉悶的笑了一聲:“你差點嚇死我,你剛才說的話,自己不記得了?”


    賀丞垂下眸子仔細回想片刻,然後道:“我想起來了。”


    “想起什麽了?”


    賀丞用雙手撐著身體從躺椅上坐起來,歇了一口氣,又低頭沉思了半晌,然後抬眸看著他,道:“最後那個聲音,是男孩兒撞倒水晶架,水晶球掉在地上的聲音。”


    他一坐起來,剛才經過掙紮而鬆散大開的襯衫領口斜斜的往下耷拉,露出裏麵被汗水浸濕的皮膚,一顆水珠正從他筆直的鎖骨上滑落,墜入衣領邊緣。


    楚行雲係上他第三顆襯衣紐扣,無所謂似的笑了笑,末了抬手摸了摸他汗津津的臉,說:“小少爺真能幹,你的任務已經完成了,別再想了。”


    說完,他起身往門口走,才走了一步,忽然被賀丞拽住手。


    賀丞握著他的手,目光無力且疲憊看著他,輕聲問:“我幫到你了嗎?”


    楚行雲心裏又酸又軟,礙於一旁的李醫生才沒有去抱他,笑說:“當然,你幫了我大忙。”


    賀丞像是在猜度他這句話的真假,然而腦子裏暈暈沉沉的,額角上傷口還在隱隱作痛,腦力活動此時對他來說很吃力,於是先把這個問題擱下,握緊了他的手指,仰頭看著他吃力的笑了笑,又問:“那你現在更愛我了嗎?”


    “......嗯,更愛你了。”


    等在門外的肖樹見楚行雲打開房門走了出來,忙問他裏麵的情況,見他隻顧凝神沉思,便要自己進去看看,卻被他擋在門口攔住問道:“昨天晚上宴會廳裏的工作人員裏,有一位女廚師?”


    他沒有問錯人,肖樹掌握的資料和警方一樣多。


    肖樹翻了翻手機,很快找到答案:“隻有一個,糕點師,她是單身母親。”


    “登記的現場人員名單裏有沒有她的兒子?”


    “兒子?”


    肖樹往醫院打了個電話核對,幾分鍾後掛了電話對他說:“昨天晚上的確有一個孩子被送到醫院,登記的也是她的孩子,但不是她的兒子。”


    楚行雲皺眉,看著他問:“什麽意思?”


    肖樹道:“是她的女兒,她沒有兒子,隻有一個女兒。”


    楚行雲一愣,立即想起到剛才賀丞回憶起‘男孩兒’時,臉上露出的無助和恐懼。賀丞對那些記憶所做出的反應是真實的,甚至真實的過激,但是他的記憶卻出現了漏洞,他把女孩兒當成了男孩兒......


    這是為什麽?他記錯了?還是——他在說謊?


    “賀丞說,他昨天晚上在國賓樓宴會廳的展架看到一顆水晶球,你見過嗎?”


    他又問。


    肖樹疑道:“水晶球?”


    楚行雲的眼神一動不動的盯著他:“你見過?”


    肖樹道:“宴會廳二樓展架上的確有一顆水晶球,在哪裏擺了很久,不僅我見過,隻要去過的人應該都見過,賀總肯定也見過。但是那顆水晶球在兩個月之前就已經被一個收藏家買走了,他怎麽會在昨天晚上看到?”


    男孩兒是假的,水晶球也是假的,賀丞告訴他的兩個線索,全都是假的——


    楚行雲覺得他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困境,以往他遇到任何難題,大刀闊斧披荊斬棘,總會闖出一條路。但是現在他的難題是賀丞,他怎麽可能向賀丞揮舞手中的武器。


    肖樹不知道他在為什麽事費神,隻看到他的臉色越來越不好看,忽明忽暗,乍暖還寒。


    這時,辦公室的門忽然再次被打開,李醫生找到楚行雲,對他說:“我們到旁邊聊聊吧。”


    楚行雲跟著她走到一個無人的樓梯口,問道:“什麽事?”


    李醫生沒有吞吐,沒有迂回,直接了當的問出心裏的疑問:“賀先生以前接受過催眠嗎?”


    楚行雲不假思索:“沒有,從來沒有。”


    李醫生卻道:“你確定嗎?”


    被她一問,楚行雲忽然開始懷疑自己的判斷,心裏湧起適才褪去不久的忐忑不安。


    “我想應該沒有,您也知道,他非常封閉。除了我,他幾乎不信任任何人。”


    李醫生道:“但是他進入催眠的狀態非常快,而且極易被引導,他比我以往的任何一個病人都容易被控製。他的潛意識很清楚怎麽去配合催眠師,當我引導他的時候,他表現的很熟練,我覺得這並不是一個第一次被催眠的人能做出的反應。”


    楚行雲忽然往後跌了一步,靠在牆壁上,看著麵前這位優雅雍容的女醫生,默默的沉了一口氣,道:“直接說您的結論吧,李醫生。”


    李醫生說:“我覺得賀丞以前被催眠過,而且,不止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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