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亦開著車在公路上轉了將近十五分鍾,才在一條步行街上發現楊開泰的身影。


    楊開泰微微瑟縮著肩膀,低著頭,略顯沉重的步伐在周遭外出享受夜生活的年輕男女中格外引人注目。


    傅亦放慢車速跟隨著他的步子,把車窗放下來,看著他按了一聲喇叭。


    楊開泰轉頭朝路邊看了一眼,不為所動的又把頭扭回去,臉上的神情執拗又悲傷,無辜又迷茫,像是在狼群中走失的幼狼。


    “你不用管我,傅隊,我在反省。”


    他用賭氣且嚴肅的口吻一本正經的說出反省兩個字時,傅亦險些被他氣笑。


    眼看前方即將迎來十字路口,夜間的車流雖不如白天那麽繁忙,但是一輛越野以龜速行駛在公路上還是很阻礙交通,就這麽一小會兒,後麵已經響起了第三聲催車速的鳴笛。


    傅亦索性把車靠路邊停下,打開車門朝他走過去,抓住他的手臂:“這裏不是反省的地方。”


    楊開泰擰著眉毛,急的眼淚再次在眼眶裏打轉,用力和他拉扯自己的手臂:“我不跟你走,我知道,你和楚隊都覺得我做錯了,你們都覺得我錯了!”


    傅亦手中抓了個空,微微皺著眉頭略顯無奈的看著他:“我什麽時候挑過你的錯?”


    楊開泰抬起手背狠狠擦了一把眼角,把眼角擦出一片紅痕,垂頭盯著地麵即委屈又憤怒道:“雖然你沒說,但是我看的出來。這幾天你一直躲著我,看都不看我,我知道你在生我的氣。”說著話音一頓,語調陡然哽咽,更顯委屈道:“我知道我沒有資格參與你和舒晴姐之間,那是你們之間的事,我沒有權力插手。但是我本來也沒打算自作主張的告訴你啊,是你一直在問我。我不說你就一直看著我,逼我說,結果我說了,你又生我的氣,那我該怎麽辦啊!”


    最後一句話,他看著傅亦嚷了出來,隨後用力揩了一把逼出眼角的淚光。


    堵在路邊的越野引起來往行車的不滿,公路上響起此起彼伏的喇叭聲。


    傅亦看了一眼朝他們大喊大叫的一個司機,回過頭看著楊開泰重重的歎了一口氣,語氣溫和又無奈,道:“你沒有做錯什麽,我也沒有生你的氣,更沒有躲著你,我隻是——很亂,需要靜一靜。”


    楊開泰抬起一雙通紅的眸子小心翼翼的瞄他:“真的嗎?”


    傅亦臉上愁容一卸,牽動著唇角露出一絲微弱的笑意:“嗯,真的,現在可以上車了嗎?”


    楊開泰又恢複成往日溫順乖巧任人搓擠揉捏的模樣,規規矩矩的坐在副駕駛,手都不敢亂放,垂著腦袋又說:“對不起,傅隊。”


    傅亦把著方向盤穩穩當當的跟在一輛車後麵,騰出左臂架在車窗上略顯疲憊的撐著額角,聞言看了他一眼,唇角一勾,笑的很無奈:“又怎麽了?”


    楊開泰端坐的姿態像是正在像班主任作檢討的學生,低聲道:“這種事,不應該是由我告訴你。我的做法傷害了你和舒晴姐之間的感情,這對你們很不好,或許你們也會因為我的錯誤造成無法挽回的後果,總之,都是我的不對。”


    楊開泰再度沉浸在愧疚和自責當中。


    但是傅亦卻有些走神,楊開泰說的沒錯,這種事的確不應該由外人告訴他,但是他通過什麽渠道得知才合適呢?


    或許哪種方式都不合適,楊開泰簡單直接的把戒指亮出來,告訴他,這本來應該是舒晴姐送給你的七夕禮物!


    這種做法雖然欠妥了些,欠考慮了些,但楊開泰也是在當時被他逼問,情急之下唯一可選擇的方式。


    所以他並沒有生楊開泰的氣,或者說他並沒有生任何人的氣,連舒晴都沒有。


    他在被迫得知真相後,隻是有些恍惚,有些愁悶,有些煩躁,一時不知該如何麵對妻子,所以總是耗到很晚才回家。同樣的,一時不知該如何麵對撞破他‘美滿家庭’假象的楊開泰,所以他一直回避和他正麵接觸。


    妻子的外遇在他的預料之中,也在他的思想準備之外。仿佛他早已經知道了,隻是沒有點破而已,所以正式被告知他的妻子在外擁有了另一位愛人,他並沒有十分的氣憤,而是感到非常的——愧疚。


    他很清楚自己這些年來對妻子的虧欠,也一直在盡力的從力所能及的方麵去彌補,但是他的彌補猶如杯水車薪。無外乎平日噓寒問暖勤快了些,月末上交工資勤快了些,偶爾有時間也陪她看電影逛街旅遊,但是除了這些物質的補償和日常的陪伴,在精神上和愛情上欠缺妻子的那一部分是他無論如何努力也無法彌補的。


    他填補不了她細膩柔情的心中缺失的那一部分。


    舒晴很清楚,他並不愛她,所以才會從別人身上尋找這份女人所向往的愛護。


    傅亦可以心無旁騖一心所向的和她組建一個家庭,為她撐起一個家,守護他們共同的女兒。但是無法做到像其他的丈夫對待妻子那樣,彼此信賴,忠貞一生的愛情。


    所以他並不記恨舒晴,隻是覺得虧欠她。


    傅亦的沉默讓車廂內空氣稀薄,即使窗戶大開著,晚風來回顛倒,但是楊開泰依然覺得手腳冰涼,呼吸困難。


    “你打算怎麽辦?”


    楊開泰小心翼翼的瞄他線條冷冽,麵色凝重的側臉,道:“那個邱治,如果你不想看到他,我可以幫你出麵和他談一談。我查到了,他的前妻正在找他複合,如果他能和前妻複合,那舒晴姐就——”


    經過十字路口,傅亦忽然臨時改變路線,向右轉彎,笑著打斷他的話:“你覺得我應該和他打一架嗎?”


    楊開泰並沒有這麽想,他覺得傅亦溫潤儒雅,又成熟持重,絕對不會和任何人發生身體衝突,最多氣急了辯解兩句,醉鬼莽夫一般的用暴力解決問題,在他這裏根本不可能。


    傅亦看著夜間寧靜的路況,微微壓著眸子沉默了片刻,然後說:“你不用幫我做什麽,我會找時間處理這件事。”


    楊開泰不禁看了看他,眼中微微詫異。


    傅亦說的是‘處理’,而不是‘談談’,那就說明他此番定要把這件事處理一個結果。


    楊開泰頓時把五髒六腑糾結成了一條麻花,似乎預感到自己的一時口無遮攔,即將造成傅亦和舒晴的婚姻破裂。


    如果真是如此,他會一輩子活在內疚當中。


    但是傅亦此刻並無暇細想太多,因為前方到了蜀王宮。


    楊開泰下了車站在高樓下,腦袋有點暈:“來這兒幹什麽?”


    傅亦把車鑰匙裝好率先走向旋轉大門:“驗證你的感覺。”


    蜀王宮暫停營業,所以大堂裏隻有兩個保安在值守,見了他們的證件就爽快的放行。


    一名保安跟隨他們到了三樓106號房外,用備用的鑰匙打開房門,隻是鑰匙才插進鑰匙孔裏,房門就開了。


    “咿?忘記鎖了。”


    傅亦把門鎖來回扭了兩下,發現沒有被撬動過的鬆弛感,於是道:“這間房是凶案現場,一定要嚴密看守。”


    “哎哎,知道了。”


    “剛才有人來過嗎?”


    傅亦又問。


    “幾個送家具的工人,早走了。”


    傅亦沒有再說什麽,在玄門處摸到開關,亮起的燈光驅散了室內的黑暗。


    現場該采集的證據都已經采集的差不多了,刑警們幾乎把地板都揭了過來,所以此時他們重返現場也難以發現什麽。


    楊開泰站在門口看著傅亦在室內巡視的身影,有些氣餒的想,或許他帶他來,不是為了驗證他的感覺是對的,而是為了驗證他的感覺是錯的。


    不過來都來了,也別白來。


    楊開泰走進外堂,先看了一眼臥室方向周世陽躺屍的地方,然後看了一眼和臥室相對的洗手間,緊接著慢慢走向鋪著一層白狐毛地毯的臥室。


    他想起楚行雲說方軍海是在劉茹的幫助下從隔壁的105房間進入106房間,那麽方軍海一定會事先潛入106,並且沒有埋伏在臥室,因為周世陽倒在臥室門口,且遭人從身後襲擊,那麽凶手一定是埋伏在周世陽的背影所向的地方,距離臥室最近且容易藏身的就是衛生間——


    楊開泰轉過身,看著衛生間虛掩的門,和從門縫中透出的黑暗,想到或許凶手就是埋伏在沒有開燈的衛生間裏等待著周世陽,就愈發覺得此時從衛生間門口滲出來的那抹黑暗像一個人影一般藏身在內。


    ‘他’藏於黑暗,在光的邊緣止步,寧靜且深沉的外表下隱藏著蓄謀已久的殺機。


    楊開泰想打開衛生間的門一探究竟,於是邁腿走出臥室,隻是他的注意力全都在衛生間虛掩的門上,忘記了臥室地板高於外堂將近三十公分,相當漏踩了一層台階。


    楊開泰猝不及防腳下一空,當即向前撲倒在地板上,呼嗵一聲把正在查看窗戶的傅亦引了過去。


    “怎麽了?”


    傅亦連忙走到他身邊,想把他扶起來。


    楊開泰把黏在地板上的臉抬起來,露出摔得通紅的鼻頭,和正在往外湧的鼻血。


    “紙紙紙紙!”


    眼看鼻血就要弄髒現場,楊開泰連忙用手捂住鼻子,著急忙慌的伸手四處要紙巾。


    傅亦掏出隨身攜帶的濕紙巾幫他堵住鼻子,看著他狼狽又慌亂的囧相,失笑道:“你總是這樣,走路一向不看路。”


    但是楊開泰卻沒有心思計較受的這點小傷,而是一驚一乍爬起來看著臥室地板與外堂地板處銜接的一級台階,眼神慌亂又專注,忽然狠狠擦了擦鼻子,拿著沾滿血跡紙巾的手指向那級台階,眼睛裏湧現出難耐的激動和興奮:“傅隊,哪裏有一級台階!”


    是的,那裏有一級台階,這一點他們早就發現了,並且連線索都算不上。


    但是楊開泰臉上那種生動熱烈的驚喜很少見,一瞬間使人感覺眼前這個男人眉眼熠熠,鮮活蓬勃似少年。


    “嗯,你說。”


    傅亦道。


    楊開泰忽然拉住他的手掌把他領到台階前,指著地毯上周世陽殘留的血液,說:“我記得周世陽是趴在地毯上的,當時的的雙腳距離台階邊緣大概有——三十厘米左右。”


    傅亦不動聲色的把他的手輕輕推開,手指抵著鏡框低頭看著記憶中周世陽橫屍的畫麵,認真的凝思片刻,道:“沒錯,有問題嗎?”


    楊開泰忽然又抓住他的手把他拉上台階,站在臥室地毯上,將他推到腳尖和台階邊緣牢牢相貼的地方,然後自己下了台階和他麵對麵站著,道:“你看,傅隊,那周世陽應該就是站在你現在站的地方遇害的,不過他是背對著我,不是麵對著我。”


    傅亦扶著鏡框擰著眉問:“你?你是誰?”


    楊開泰走到牆邊關閉外堂的燈光,套房內僅剩臥室裏一盞昏黃的壁燈,水煙般繚繞的光線在臥室內撒上一層淡入霧氣般的光亮。


    楊開泰又回到他麵前站好,因為關了外堂的燈光,所以他背依著黑暗,而臥室內光線太弱,無法刊印他的臉,隻能看到他濃黑的雙眼中亮起的兩盞幽火,和他模糊朦朧的臉部輪廓。


    此刻,楊開泰像是從黑夜中走出的罪惡之徒,眼中迸射寒星,手中提著凶器,凶器上鮮血淋漓。


    他說:“我是凶手。”


    傅亦不由得一怔,此時隱於黑暗的楊開泰竟讓他心生寒意,後脊發涼。


    他低頭迅速的掃了一眼自己的雙腳,眼中隱隱的閃著於夜中搖曳的燭火,緩緩的沉聲道:“你是說,周世陽就是站在我現在所站的地方,被凶手襲擊?”


    楊開泰此時異常的冷靜又敏銳,不急不緩的分析道:“他平常穿四十二碼半的鞋,發現屍體的時候他倒在地毯上,腳尖離台階邊緣的距離是三十厘米左右,說明他應該是站在台階邊緣被人殺害。”


    說著,他低頭看著自己的雙腳:“但是你看,傅隊,我卻站不上去。”


    傅亦明白了,楊開泰是在推演凶手殺人的過程和手法。


    “說下去。”


    傅亦道。


    楊開泰的眼神像沉浸在深水之中,此時異常的深闊,又明遂,看著他的眼睛,聲調平整沉著的不像他:“台階高三十二厘米,周世陽身高一米八八。凶器柄長四十五厘米,人體手持舒適位置在三分之二處,可利用的凶器長度隻有二十四到二十六厘米。”


    說著,他忽然停住,然後緩緩舉起自己的左臂,略微彎曲手肘做出欲擊打狀,接著說:“你的身高和周世陽差不多,現在你就是他,你站在台階上將近兩米二。而我身高一米七九,以我現在手臂舉起的高度,手持凶器正好便於發力重擊你的頭部,但是——”


    傅亦默默的看著他鄭重凝思的臉,不慌不忙的幫他補充:“但是方軍海隻有一米七零,除非他把胳膊伸直,伸成一條直線,不然他手中的凶器連周世陽的後腦勺都碰不到。”


    楊開泰點頭:“沒錯。”


    傅亦有些恍然:“也就是說,凶手的身高至少在一米七七以上?”


    “嗯,方軍海隻有一米七零,他沒有殺人機會。”


    這個細節竟然直到現在才被發現,當初他們隻在房間裏尋找犯罪嫌人的腳印,以推測凶手的身高和體型,卻忽視了就藏在周世陽腳下的關於凶手真身的秘密。


    楊開泰睜著兩隻瞳仁晶亮的大眼睛看著傅亦,在等他的頷首肯定。


    但是傅亦卻捏著下巴陷入沉思。


    如果方軍海不是凶手,那麽楚行雲所作的一切推理,破解的殺人手法全部不成立。雖然方軍海的作案動機成立,但是就此時最新掌握的情況看來,方軍海並不是凶手。


    那麽凶手會是誰?


    此時外堂光線暗沉昏黑,從窗外灑進來的燈光在空氣中罩上一層透明的七彩玻璃罩,雖然隻有淡淡的一層,但也依稀能看到外堂模糊的全貌輪廓。


    傅亦忽然注意到正對著臥室門口的衛生間,此時也是在楊開泰的背後,如果凶手所站的位置就是楊開泰所站的位置,那麽便於凶手藏身的地點很有可能就是衛生間。


    他注意到衛生間的原因並不是偶然,是因為衛生間房門無風自動,雖然幅度微乎其微,但是流在房門上的隨之晃動的光線卻暴露了衛生間裏,不是有詭,就是有鬼——


    傅亦目光一沉,當即不動聲色的盯緊了衛生間那扇半開著的房門,兩隻眼睛格外用力的在昏暗中尋找,果然在牆後找到了半隻幾乎完美隱藏在黑暗中的男性運動鞋。


    傅亦的心髒猛然停跳了一拍,目光迅速的上移,下一秒,他麵容一僵,渾身汗毛乍起,脊背生寒。


    衛生間牆後藏著一隻眼睛,那隻眼睛幽暗且深邃,瞳仁中漫著一層鋒利的寒光,流淌著與四周黑暗完美融合的敵意和殺氣——


    那隻眼睛在看著他們,並且,不知已經在那裏看了他們多久。


    作者有話要說:三羊的意思就是說周世陽加上台階,整體高度達到了兩米二。而方軍海170,加上可利用的凶器24厘米才194,而人體發力的時候手臂必須彎曲,所以除非他跳起來去擊打周世陽的頭部,或者把手臂伸的像僵屍一樣筆直,不然他沒有作案機會。


    細思極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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