掛在門簷上的風鈴被撞響,叮鈴一聲很快歸於平靜。隨玻璃門開合,午後壓抑而平靜的氣流撕開店內的冷空氣往前衝了須臾,隨之而來的是一位穿著西裝戴著金絲眼鏡的男人,因天熱而脫去了西裝外套拿在手裏,露出熨帖修身的黑色襯衫。


    他徑直走到收銀台前,微微垂著眸子伸出一根食指抵住眉間的眼鏡框不讓其滑落,貌似是在向服務員詢問口味。


    服務員引他看向西麵牆上貼著的菜單.


    西麵角落卡座裏一個男人見他朝這邊看過來,扭正了身子,壓低頭上的帽簷,低下頭吸了一口因加了太多冰塊,而靜坐時間太長冰塊融化後有些淡的檸檬水,沒有看到背後那道琥珀色眸子裏射|出的孤冷的視線在他後背停了幾秒鍾。


    大約六七分鍾後,身後的門簷上的風鈴再一次被撞響,服務員輕快的說了句:“慢走,歡迎下次光臨。”


    男人吐出被他的牙齒咬爛的吸管,或許因為坐下冷氣正下方,潮濕的冷空氣使他掌心黏膩發寒,牙齒咯咯作響,渾身的骨髓都在往外冒著冷氣。


    服務員擅自走近的聲響也讓他心裏一驚。


    服務員把一杯飲料放在他麵前,笑道:“這是剛才那位先生為您點的,而且您的單他已經買過了。”


    他麵前是一杯淡綠色的清茶,茶包還泡在杯底,在幾片花瓣的遮蓋下,微微的招搖在杯底——


    賀丞提著兩杯冰咖啡走出冷飲店,看了一眼街對麵百米之外的市局,他身後的冷飲店位於十字路口街角,往西百米,就是市局,市局內人員的日常或公務出行都從這個路口經過,這裏可以說是暗中監察的絕佳地點。


    他穿過馬路往方才停車的小廣場走去,遠遠看到楚行雲坐在廣場外圍的一張木椅上,背靠著一顆枝葉不驚的香樟樹,密密麻麻的綠蔭搭打在他身上,從枝葉縫隙間滲透下來的光點像一隻隻蝴蝶一樣在他臉上,身上,飛舞盤旋。


    蝴蝶。


    蝴蝶在世人眼中代表著美麗,正因為它們的美麗,才會引人青眼,招人流連,從而遭到圍捕,獵殺,這種漂亮的小東西的自衛能力和防禦能力幾乎為零。它們唯一僅有的謀生手段隻有兩扇脆弱的翅膀,而它們的翅膀和它們的生命一樣極易被折斷。


    美麗是與純潔無暇相衝突的優點,是隱藏在純真之中的邪惡圈套,隻要降生於紅塵俗世,就無法逃脫被玷汙的命運。


    自打他們走出市局,楚行雲的手機就一刻不曾得閑,他就像是被褫奪職位的將軍,就算被流放在邊疆,也有一群忠心跟隨的將領聽他調遣。


    賀丞從椅子上拂落幾片樹葉在他身邊坐下,遞給他一杯溫度驚人的冰咖啡。


    楚行雲剛結束一通電話,看著公路上來去湍急的車流陷入沉思,把咖啡接過去放在腿上,自言自語般道:“孫世斌會去哪兒?”


    賀丞不確定他是否在和自己說話,看他一眼,見他眼睛裏明顯跑神兒,選擇沒搭腔。


    一個小時前,市局已經向綠丹山往西一帶所途經的所有城鎮市區下發協查通報,孫世斌已經成為全網通緝的嫌疑人,喬師師也帶著一個小組按照吳曉霜提供的路線向南追去。


    追查需要時間,短則一兩個禮拜,長達數月,這是一場長久的追擊戰。孫世斌有預謀的策劃了謀殺和卷錢,他的出逃線路也絕不會是從銀江到他的老家那麽簡單。或許他身上藏有其他的身份證明,藏匿在途中任何一個小縣城,就此石沉大海也不無可能。


    不對,他必須有所動作,因為那筆錢至今下落不明,他們已經監視了所有和慈善基金有往來的賬戶,一旦發現大額的轉賬和取款,高遠楠一定是第一個知道。三千萬來自綠江出版社,那三點八個億又是怎麽來的。


    不僅如此,他總是回想起和傅亦兩人坐在大樓天台上交談的情形,那天晚上他們的所思所想和此時揭曉的真相完全南轅北撤,徹底推翻了傅亦的論調,泯滅了刑偵人員這些天的奔勞辛苦,案情又一次回到了原點——


    現在唯一的疑點隻剩下那來路不明的3.8個億,或許這筆巨額也是孫世斌轉移的客戶資金。但是至今查不到源頭,也不見丟錢的人報案,或許找到3.8億的主人,就能打破如今的僵局,給所有參與這件案子的偵查人員一個交代,也是給真相一個交代。


    楚行雲覺得頭疼,不是心理重壓之下腦負荷過大,而是生理上的頭疼。剛才揍鄭西河那一拳他卯足了勁兒,不知道怎麽就扯動了胳膊連著腦袋的一根筋兒,現在是真疼。


    他歎了一口氣,往後揚倒在椅背上,想枕著椅背休息一會兒,但是後腦勺卻沒有如他所料想的硌到冷硬的木頭,而枕到了一條手臂。


    賀丞抬起右臂搭在了椅背上,麵無表情的喝了一口手裏的咖啡。


    楚行雲掀開眼皮轉頭看了他一眼,勾著唇角問:“剛才的話是真心的?”


    因為騰出一條胳膊給他枕著,賀丞不得已向他的方向傾斜身子,翹著腿裝傻:“嗯?”


    “你剛才不是說我和姓鄭的不一樣嗎?”


    賀丞難得說了句真心話:“你當然跟他不一樣。”


    楚行雲不清楚自己是不是被賀丞褒獎了,起碼他確定自己的所作所為是被賀丞所承認著的,這個人雖然和他沒有站在同一條河流當中。但是他相信,假如他到了在江河奔海的浪潮中無法立身時,賀丞並不乏踏入河流中的勇氣。


    賀丞的立場其實是始終偏向他的,這一點就足夠了。


    這種被承認,被袒護,甚至永遠不會被背棄的感覺讓楚行雲感到安穩,踏實。就像被一個溫厚的手掌撫平了每絲憂慮,每道褶皺,在他心裏架了一盆爐火,氤氳的烤著,讓他感到溫暖,熨帖。無論他被冰霜雨雪狂風駭浪傷的多狼狽,永遠有一個人守在他的心裏為他架起爐火烤化他心裏的堅冰,讓他的血液流淌出純碎而溫暖的熱度。


    他忽然想起數年前淫|雨霏霏的午後,夏花燦爛的庭院,秋海棠香味彌漫的長廊。


    他站在被陰雨打濕的陽台瞭望天色,看到坐在長廊裏小少年的背影。他身上單薄的衣衫被潮濕的雨霧打濕,因個子矮,兩腳還不及地,光禿禿的腳低低的懸空,從廊簷下滑落的雨水打在他的腳踝順著他的腳趾滴在濕軟的泥土裏。


    楚行雲走出屋子,穿過布滿海棠花的長廊,走到他身後給他裹上一條薄毯,然後陪著他坐在彌漫著秋海棠花瓣被碾碎浸透的花香味的長廊中,安靜的看著滿園在梅雨侵擾中枝搖葉擺的花朵。


    “行雲哥。”


    他聽到小賀丞這樣問他:“你會一直陪著我吧?”


    “當然了,我是你哥哥。”


    楚行雲如此回答他。


    手裏這被咖啡裏不知放了多少冰塊,攢在掌心裏越來越冰,像是握了一塊冰,皮膚被凍的又疼又癢。


    楚行雲把吸管抽出來,喝酒一樣仰頭灌下去小半杯,沒察覺一口來不及吞咽的咖啡涓涓細流似的順著他的唇角往下淌。


    賀丞一直用餘光看著他,早就發現他眼神飄散神遊四海,以為他是在思考案情,也就沒出言打擾,直到他忽然灌了一口咖啡而不知自己喝漏了,才伸手過去勾掉了滑到他下巴即將滴落的水珠。


    “想什麽呢?”


    賀丞問。


    楚行雲扭頭看了看他,把剩下的半杯咖啡一股腦的扔進木椅旁邊的垃圾箱,用力揩了一把被他手指擦過的下巴。


    “我自己去湖西棚戶區,你讓肖樹過來接你。”


    他站起身往小廣場停車場走過去,沒走兩步聽到賀丞的手機響了,他警覺的停下步子,聽到賀丞道,“辭職?”


    楚行雲回身問道:“誰辭職?”


    賀丞緊皺眉看他一眼:“嗯,我知道了。”說完掛了電話,眼神複雜的看著楚行雲,說:“楊姝。”


    楊姝租的公寓地段很好,繁華而不非常喧鬧,是收入中高端的白領男女首選的租房區。


    恍恍惚惚半日過去,此時又逼近黃昏,掛在珍珠塔腰線的一輪紅日紅的像血,楚行雲從車上下來,站在碧華園小區門口。或許是為了遮擋像一層水光一樣漫射在空氣中的昏黃光線,他又把墨鏡帶上了,抬頭看了一眼小區裏某一棟高樓內,他曾經踏入過的某一扇窗戶。


    他往前走了幾步,忽然停下腳步,又返身折了回去,彎腰伏在車窗問道:“你不上去?”


    他以為賀丞跟他一起來是為了公務,但是賀丞似乎並沒有以老板的身份踏入遞交辭呈的員工家裏的打算。


    賀丞坐在駕駛座,看著擋風玻璃,淡淡道:“不了。”


    楚行雲沒有過多逗留,越來越暗的天色貌似在逼迫他盡快做出行動。


    “楚行雲。”


    賀丞忽然叫了他一聲,楚行雲回頭看他。


    “我在這裏等你。”


    賀丞說。


    配合此情此景,賀丞在樓下等他是理所當然,但是楚行雲卻從他的眼神裏看出些許不同尋常。


    賀丞的眼神罕見的柔和而專注,似乎還蘊藏著不予言說的深意。


    楚行雲怔愣片刻,點點頭,轉身走入小區。


    十一樓一扇房門外,他按響了門鈴,遲遲才響起女人因分外警惕而顯得冷漠的聲線:“誰?”


    “是我。”


    楊姝並沒有立即開門,而是移開房門上的貓眼蓋兒,聲調仍舊警惕:“有事嗎?”


    楚行雲忽然有些泄氣,摘掉墨鏡,後退一步,以便讓屋內的人能把他觀察的仔細些,說:“我——我來看看你。”


    足足一分鍾後,房門才被打開,楊姝穿著一條水藍色棉麻連衣裙,環著自己的手臂站在門邊,低垂著眸子並沒有看他,說:“進來吧。”


    說完轉身往房內走去:“鄭西河的人已經來過了,有什麽問題你去問他吧。”


    楚行雲彎腰正欲脫鞋,聞言,鞋也不換了,徑直朝她走過去:“他們問你什麽了?”


    楊姝站在布置的精致溫馨的客廳回過頭,似乎對他額外的問題有所不解,但還是答道:“他們問我知不知道試圖綁架我的人是誰,還有,我在5月6號去過哪些地方。”


    楚行雲心口一緊,有些詫異,他沒料到鄭西河也發覺了5月6號是一個關鍵的時間點,所有時間的起點都是5月6號,而且搶在他之前詢問了楊姝。


    或者說,是昨天的綁架未遂才讓他注意到楊姝。


    “那你是怎麽回答的?”


    情急之下,楚行雲進門之前還盤踞在腦子裏的那些私情,此時蕩然無存,用對待其他涉案人員無差別的心態來對待楊姝。


    敏感細膩的楊姝顯然也察覺到這一點,抱著手臂倚在沙發背上,轉頭望著窗外,口吻冷淡道:“我不知道那個人是誰,也不知道他為什麽想綁架我,至於5月6號——”


    楊姝停頓了許久,這期間楚行雲已經走到她麵前,窗外的斜陽透過窗戶灑在白木紋地板上,像是撒了一片金黃色的波光。


    楊姝一直回避他的目光,看著窗外說:“5月6號我和賀先生參加宴會,喝了一杯酒後,我醉倒了,再次醒來就在自己家裏,無論你們問我多少次,這都是我的答案。”


    楚行雲看到她眼睛裏的冷漠和堅持,壓低了聲音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柔和而又耐心,笑道:“其實我需要你幫忙回想,當晚參加宴會的女人裏,有沒有周思思,她當晚穿著一條酒紅色裙子,我給你看照片。”


    楚行雲從口袋裏拿出手機,翻找周思思留在監控錄像裏的身影,沒有留意楊姝蹙起兩道好看的彎眉,神色愈加冷淡,和惱怒。


    “這就是你來找我的原因嗎?”


    楊姝忽然冷聲質問他。


    楚行雲猛然抬起頭,看著她的臉有瞬間的愣住,然後默默揣起手機,試圖讓自己笑的自然些:“不,我,其實我早就應該來看你,昨天你受了很大的刺激,不適合——”


    話說一半,自己被自己堵死,楚行雲有些懊惱的低歎一口氣。


    楊姝笑著幫他說完:“不適合問話是嗎?”


    楊姝畢竟清高且有修養,氣極了也不過露出一抹冷淡的笑容,並且很快調整自己的情緒,竭力平靜道:“還有呢?除此之外你就沒話跟我講了嗎?”


    楚行雲再度抬起頭看著她,目光很沉靜。


    他知道楊姝在問什麽,也知道該怎麽回答才會化解這場兩個人之間的危機。但是‘我們是朋友’這五個字他卻說不出口,先不論楊姝信或不信,首先,他自己都不信,一句連自己都無法欺瞞的謊言說給他人聽,這個人還是楊姝,他說不出口,也不想騙她。


    不僅是對楊姝的欺騙,也是對賀丞的背叛。


    楊姝走到窗前,看到了停在小區門口的一輛高級suv,背對著他道:“賀先生和你一起來的是嗎?”


    “......嗯。”


    楊姝在沉如靜水的暮色中默默抱緊雙臂,黃色的光線打在她身上,使她渾身泛起一層虛幻縹緲的光霧。


    “該說的我已經說完了,總之,我想過正常的生活,希望今天以後不會再有警察敲門。這句話也請你轉告鄭西河,大家老同學一場,該配合你們的調查我也配合了,接下來請你們還給我平靜安穩的生活。”


    楚行雲雖然在感情方麵嗅覺不是很敏銳,但是此刻楊姝如此明顯的在他們之間劃出一道楚河漢界,把自己歸為鄭西河一類的‘老同學’。他就知道,楊姝對他不抱有任何幻想了,換句話說,楊姝對他死心了。


    原因或許是她不堪忍受流言蜚語挑戰她深入到骨子裏的敏感和清高,或許是因為她的心理承受能力沒有強大到和他並肩站在一起抵擋世界投來的惡意。畢竟她不是一位女戰士,她身上沒有盔甲,手中沒有武器,她纖細,敏感,又多情,她隻是一個平凡的女人。


    楚行雲曾真心的戀慕過她,現在,他對楊姝的那些戀慕隨著烏金烈焰鮮血似的殘陽,靜悄悄的,狼狽的收斂光芒,墜入地平線,在黑夜的另一端化成一場泡影。


    他很清楚,他永遠也無法說服一個對他失去信心的女人重拾對他的熱情,正如他永遠也不能說服一個不愛他的女人愛上他。


    人是最難控製,最複雜的動物,找到一個喜歡自己的人並不是很難,但是找到一個能夠永遠守在原地等待自己的人,卻是幾乎不可能。


    他尊重楊姝的意願,切斷兩人維係了兩個多月的曖昧和糾纏,走出單元樓才發現不知何時天色已經全暗了。銀江市墜入繁華的夜色之中,比白天更絢爛,更寥亂。


    賀丞遵守他單方許下的諾言,守在小區門口等他。


    楚行雲像是避寒一樣微微聳著肩膀低著頭,沉默不語的拉開車門坐進副駕駛,沒有看到賀丞在看到他回來的時候,那雙隱藏在鏡片後的雙眸大放異彩,琥珀色的眸子裏像是在無邊黑夜中炸開兩朵煙花,那一瞬間漫出的光芒絢麗的讓人無法直視。


    像是在風雨不歇的海麵上顛簸流浪的船舶,在經過百轉千回,繞過黑山白水,趟過峭峽暗礁,走過風霜雷雨,不知背負了多少個春秋輪換後終於看到了風雨漸息處,撕開暗夜乍泄天光的地方,那生滿苔蘚的渡口。


    賀丞就是站在渡口瞭望船舶的人。


    作者有話要說:我發誓,他們倆真的,馬上,很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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