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百六十四日。


    唐閑寫下了元霧的名字。


    從現在開始,他已經無法保證記憶與記憶之間的邏輯性。接觸越深的人,關聯的記憶就越多。


    而大腦會讓一個人盡可能的邏輯自洽,讓記憶看起來符合邏輯,所以唐閑此時的記憶因為缺失了太多的人,已經開始變得扭曲混亂。


    但是唐閑的地獄從此時才真正開始,他已經來到了最核心的區域,卻不想這片區域大得超乎想象。


    這一日,他找到了六個目標。


    隻有一個路標他寫下了元霧的名字,寫完之後,看著那兩個字便心生茫然,這個人是誰?


    他和自己有著怎麽樣的經曆?


    唐閑想不起來。


    他恐懼這種感覺,走入到了廢墟深處,伊甸之主的險惡用心才慢慢體現。


    這是一個幻境,但又能夠通往真實世界,這裏藏著伊甸之主的真身。


    這一切都在誘導著唐閑深入。


    而深入之後,才發現這裏是一個陷阱,一個將自己的記憶不規則切成多份,然後一點一點丟棄的陷阱。


    即便如此……利用賭徒心態,伊甸之主也讓唐閑深陷其中。


    唐閑或許有過幾次退堂鼓的想法,但最終的選擇卻是繼續探索。這與唐閑是不是賭徒沒有關係,而是唐閑的目的很明確,又曆來都是一個不浪費資源的人,如果記憶是資源,他不想讓這些記憶白白丟失。


    隻是這種種心態,都被伊甸之主算計到。


    唐閑感覺到自己能夠理解伊甸之主,同樣,伊甸之主也能夠理解唐閑。


    至少在這一場對決裏,唐閑一輸再輸。


    剩下的五個空白的路標,他甚至不敢寫下名字。


    這一天的時間裏,唐閑沒有繼續前進,而是念叨著剩下的自己所能使用的名字。


    他一遍又一遍的念叨。


    當一個人在絕境的時候,除卻生存的資源,最為寶貴的便是心裏的希望與對過去的記憶。


    希望在一點一點的消失。


    記憶也所剩無幾。


    六百六十六日,唐閑又寫下了幾個名字。


    阿卡司,宋缺都在其列。


    他隻剩下最後的幾個名字,而距離尋找到伊甸之主的真身,似乎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虛幻與現實的交織之地裏,唐閑找到了一處山洞。


    “歧源,鍾遙,顏小鈴,黎小虞,唐景,歧源,鍾遙,顏小鈴,黎小虞,唐景,歧源……”


    陰暗的山洞裏,唐閑一遍又一遍的念叨這些名字。


    夜晚很快過去,陽光照進山洞,也照在了唐閑胡子拉碴的臉上。


    他仿佛是在監牢裏待了很久沒有整理過的犯人。


    臉上開始長出胡子,頭發也變得亂糟糟的。


    明明是意識體,但在這個特殊的領域裏,一切都變得十分真實。


    唐閑一動不動的看著前方,足足看了兩個小時,往日靈動的眼神如今顯得很呆滯。


    嘴唇還在不斷地抖動著,依稀能夠聽得到那些名字。


    他終於站起了身。


    他已經記不住很多東西,隻是內心裏知道,有人在百川市等著自己。


    有一個畸形已久的世界等待他去拯救。


    他的步伐越發的沉重與緩慢,但始終一點一點的移動著。


    當記憶散去,當希望消融,一個人是否還能堅持著走到初定的終點,靠的便是意誌。


    陽光忽然消失,天空中陰雲密布。


    六百多日的探索,唐閑已經走出了那個最為危險的天候混亂地帶。那些由伊甸之主意識創造的遠古凶獸也少了很多。


    但偶爾也會有今日這般,忽然降下傾盆大雨的時候。


    山路泥濘,那些影子一樣的人類,仿佛感受不到天氣的變化,依舊在路上交談。


    他們現在還是人類嗎?他們還有意識嗎?


    伊甸之主對人類的安排,是否就是將人類變成這種現實與虛幻交織的形態?


    唐閑越發恐懼,自己麵對的,還是傳統意義上的生物嗎?


    這個名為伊甸之主的怪物,已經可以影響到現實,那自己又該如何打敗它?


    “歧源,鍾遙,顏小鈴,黎小虞,唐景,歧源,鍾遙,顏小鈴,黎小虞,唐景,歧源……”


    思考著這些問題,他也沒有停止念叨這些名字。


    而很快,唐閑就來到了路標麵前。


    又到了抉擇的時刻,他必須再丟掉一個人的記憶。


    痛苦的表情呈現在唐閑的臉上,顯得有些錯亂,如果黎小虞在這裏,一定會很心疼的抱住這個男人。


    因為唐閑從來沒有這麽無助過。


    他寫下了唐景的名字。


    鍾遙還在等他,他記得自己與鍾遙有過約定要帶鍾遙去見一個人,一個親人,但是那個人是誰,唐閑已經不記得了。


    顏小鈴一直是他心裏的一片淨土,而黎小虞或許是這個世界最愛他的人。這些人唐閑都不想忘記。


    至於歧源。


    唐閑則是完全是出於敵意。


    在大敵當前,或許可以忘記戰友,但絕對不能忘記敵人。歧源的存在,幾乎貫穿了唐閑的一生,乃至整個金字塔文明。


    她在唐閑心裏甚至不如那些已經忘掉的人,但唐閑明白,自己絕對不能忘記歧源。


    六百七十日,滿目望去,世界如同無邊無際的長夜。


    在渾渾噩噩的四天裏,唐閑仿佛聽見了嬰兒的笑聲。


    這笑聲裏帶著諷刺與嘲弄。


    唐閑已經無法振奮,因為在今日,他寫下了顏小鈴的名字。


    聖誕老人的禮物,被他親手毀去。寫下名字之前,他痛苦萬分。而當顏小鈴的名字變得陌生的一刻,唐閑忽然發現很多事情變得無所謂了。


    自己為什麽要拯救這個世界呢?


    它給過自己什麽呢?


    他臉上的痛苦與迷茫漸漸消失,那張臉的表情變得猙獰,陰森。


    記憶裏還有三個人。


    鍾遙,黎小虞,歧源。


    鍾遙或是黎小虞,這兩個名字都該是唐閑絕對無法寫下去的。


    但關於顏小鈴的記憶消失後,唐閑好像變了。


    他內心變得淡漠,人間的一切仿佛都沒有了意思。


    他露出玩味的笑容,眼下似乎對於和伊甸之主的這場挑戰更感興趣。


    這片虛虛實實的土地似乎又變得有趣起來,他再一次有了探索廢墟的動力。


    沒有了精神上的負擔,唐閑的觀察能力似乎都提高了。


    於是他很快的找到了下一塊路標。


    順著嬰兒的嘲笑聲。他現在根本不在乎記憶裏少了誰,他隻想碾碎伊甸之主的腦袋。


    幾乎是沒有任何猶豫的,唐閑寫下了鍾遙的名字。


    他感覺到心裏失去了什麽,可是失去了什麽呢?


    這個世界很大,但沒有人愛自己。自己這樣的人,也不值得被人喜愛。


    眼淚奪眶而出,來的莫名其妙,唐閑明明是在獰笑,如同滅絕了性情的惡魔。可他止不住眼淚。


    他呆滯了幾秒,搖了搖頭,往某處湖泊走去,他不急不緩的給自己清洗幹淨,將胡子剃去,將頭發疏剪。


    臉上的塵埃伴隨著很多不必要的情緒被他一一拭去。


    唐閑看起來,仿佛變成了一個精於算計的貴公子。


    眼裏的眼神,和昔日的秩序之子們很相似。


    他的腳步越來越快,內心的枷鎖越來越少,一旦沒有了名為“人性”的桎梏,他的思維反而越發開闊起來。


    感情能夠讓人認識恐懼,也能夠讓人明悟勇氣。


    但這個世界也有很多從來都不知道恐懼的瘋子,既然沒有了恐懼,自然也無需勇氣。


    現在的唐閑便是如此,他情緒缺失的嚴重,反而因此,使得伊甸之主試圖製造的精神折磨,對他不再有半點傷害。


    唐閑回過頭去,看著那些寫了陌生名字的路標,有些疑惑,自己居然走的這麽慢,居然會在一個路標下,糾結那麽久?到底為什麽呢?


    原來以前的自己,那麽弱小的麽?


    這不過就是另外一種迷宮罷了,如果是現在的自己,一定不會用這麽久的時間才走到這裏。


    那些沒有意義的名字——有什麽好舍不得的?


    唐閑發出肆意的笑聲,覺得現在的自己,無可戰勝。


    從來沒有過哪一刻,內心如同現在這般充滿了破壞與毀滅的欲望。


    廢墟的心髒地帶裏,唐閑終於來到了最後一塊路標前。


    嬰兒的叫聲不再是嘲弄的意味,而是帶著幾分疑惑,甚至一絲恐懼。


    很近了,唐閑相信,也許寫完這一塊路標,就能找到那個該死的伊甸之主。


    他一定要擰掉那個嬰兒的腦袋,讓它再也無法發出惡心的笑聲。


    唐閑這麽想著,手卻停住了。


    “當然是要寫黎小虞,那個瘋女人。”


    歧源也是他所要毀滅的目標之一,唐閑可不想自己忘記了歧源,因為沒有人愛著自己的世界,那麽總該有人想要殺死自己吧?


    不然這個世界活著得多孤獨?


    但唐閑的手觸碰到路標的時候,卻發現自己根本無法下筆。


    “該死!該死!”


    唐閑氣急敗壞的舉起石頭,狠狠的砸著自己的手。像是在教訓一個懦夫。


    與黎小虞在一起的記憶並不多,甚至相處在一起的時間,還不如唐閑已經忘掉的一些人。


    他以為自己已經沒有弱點了,現在就等著來到這盤棋局的終點,收割自己的果實。


    可是手卻動彈不得,仿佛那個即將寫下的,是一個詛咒。


    唐閑的表情錯亂起來。


    像極了很多年前的某個溺死的女孩兒。


    哭,笑,憤怒,錯愕,諸多情緒割裂的攤在這一張臉上。


    原本以為自己再也不會有恐懼的感覺,但識海裏那種惶恐不安,那個不停警告自己的聲音,仿佛就是在告訴自己,這個名字一定不能寫!


    否則將萬劫不複!


    唐閑為自己的膽怯懊惱憤怒,可他就是不敢寫那個名字。


    “可惡,可惡,可惡啊!”


    他咆哮著跪倒在地,雙手不斷地捶打著地麵,伴隨著很多記憶的湧現,表情變得前所未有的癲狂。


    唐閑這才發現,自己根本沒有辦法忽視掉這個人。


    在歧源的神國裏,黎小虞相信自己,為此可以毫無邏輯的在神國裏質疑秩序者。


    在畢業後的第六年,自己舉世皆敵的時候,她放棄了黎家千金的身份,義無反顧的,以一己之力奔入礦區,為的不過是踏平山水間的距離。


    在秩序者歧源與法官這兩個滅世威脅存在的時候,也隻有黎小虞對自己說過——


    “唐閑,我們逃吧,這個世界怎麽樣都沒關係,隻要你還活著就好了。我們不欠他們的。”


    唐閑抬起頭,因為痛苦,眼裏布滿了血絲,臉上的表情也分不出是哭還是在笑。


    她隻是自己世界裏的一部分,但自己好像對她而言,比整個世界都還要重要。


    為什麽會有這樣的人呢?


    感情是無法量化的,在這個世界的某個地方,一定還有著一個人,對你有著無法衡量的愛。


    記憶裏忽然蹦出了這麽一句話,是誰說的唐閑記不得了,但就是這麽一句話,讓他無論如何咬牙切齒,也無法寫下那個名字。


    夜幕又一次降臨,唐閑已經不記得這是第幾個夜晚。


    他原本以為自己又變成了一個絕對理性的破局者,但現在他發現那些屬於人類才有的情緒,又都回來了。


    第七百日。


    將近一個月的時間裏,唐閑的頭發與胡子又變得亂糟糟的。


    整個人又變得疲憊不堪,仿佛老了不止十歲。


    嬰兒的聲音再次有了嘲弄的意味,它歡快的笑著,為這個寂靜的地方,平添了一絲恐懼與詭異。


    但不管它怎麽叫嚷著。


    唐閑都沒有再去探索這個世界,沒有將黎小虞的名字寫在路標上。


    隻有這個名字,一定不能寫……


    這是他心裏唯一的念頭。


    或許是回應了黎小虞的那句話——


    我們逃吧,這個世界變得怎麽樣都沒有關係。


    來自精神層麵的疲倦忽然間就將唐閑淹沒。


    想要拯救這個世界的責任心,已經讓他丟掉了太多珍貴的東西。


    在寫下了顏小鈴的名字後,他險些連人性也丟掉。


    或者他已經丟掉了,隻是因為黎小虞,他又把它們撿了回來。


    唐閑不知道是否該把人性撿回來,他現在也不想去思考人類的未來與自己的未來。這個世界變得怎麽樣也沒有關係。


    因為他實在是太困了。


    “黎小虞,我累了。”


    撲通的一聲,唐閑倒在了地上,閉著眼睛,一動不動,像是一具死去多時的屍體。


    ……


    ……


    唐閑做了一個夢。


    夢裏有一座巨大的城市,那座城市似乎是從廢墟裏興建起來的,無數人都住在那座城市裏,沒有麵孔,整張臉都是空白,所有人都一樣。


    他就守在城市的角落,和一個貓一樣的少女相依為命,仿佛一對乞丐。


    每天有無數人路過他們,會停留下來很久很久,似乎在與他們交談,但唐閑聽不懂,旁邊的女孩兒也聽不懂。


    生活仿佛被壓在了複寫紙下,一天重複一天,且越來越淡。


    唐閑以為自己大概會永遠困在這裏。


    他其實是記得的。


    自己來到了伊甸之主的神國裏,去尋找伊甸之主的弱點。


    但失敗了,伊甸之主將自己所有珍貴的記憶都劫掠走,這是一次徹徹底底的慘敗。


    在虛幻與現實交織的廢墟裏,自己陷入了冗長的夢境。


    就像是在夢裏麵,夢見被困在了夢裏。


    但忽然有一天,這重複了無數次的夢境,發生了變化。


    一個高挑的女人來到了唐閑的身前。


    唐閑睜大眼睛,這是他記憶中僅剩下的兩個人裏,另外一個。


    女人的語氣帶著君臨天下的霸氣,說道:


    “我失敗了,你看起來也不好過,準備好啟用最後的計劃了麽?”


    女人的手指觸碰到唐閑的額頭。


    這一個刹那間,唐閑終於想起來了——


    為什麽歧源絕對不能忘掉。為什麽自己要把歧源的名字留到最後,甚至下意識的將其排在了黎小虞的後麵——


    因為自己還沒有書,還有一張最關鍵的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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