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九堡壘。第三層。


    昔日的戰友因地獄三頭犬死去後,薑明便一直沒有再選擇招募新的獵人。


    如今獵人這一行,也越發的不好做了些。因為審判騎士的存在,很多獵人放棄了繼續做獵人,而是選擇加入了審判騎士。


    這樣的獵人不算特別多,但也不算特別少。大多是沒有參與過約佩拉平原戰役的,也就是未曾與宋缺接觸過的。


    薑明一方麵是緬懷故友,一方麵是新人裏著實找不到幾個合脾氣的。


    他做事比較傳統,遵從秩序。


    審判騎士的出現,畢竟才幾個月,而人類的獵人小隊傳統,則持續了幾百年。所以薑明還是沒有狠下心來做審判騎士,他信不過。


    這種信不過隻是單純的信不過,與宋缺無關。對於宋缺,薑明也不想過多評價,尤其是宋缺和唐閑走的很近。


    他自認跟唐閑沒什麽交情,但最初的晉升和當年一起讀書的種種,如今回想起來,唐閑起碼教會了自己一個道理——對任何事物做結論語之前,一定要有足夠的證據。


    出於種種考慮,薑明現在是一個獨行俠。他的天賦能力不強,好在也是體製內的職務,故而養活自己不成問題。


    這些天,薑明和妻子楊曉茹一起住在妻子娘家,他父母早已過世,過年這種事情,便是在娘家過。


    娘家人裏,有個小舅子,兩個月前做了審判騎士,如今負責守衛這一家人。


    薑明這些天很不安,因為這個小舅子很奇怪。


    三天前薑明和審判騎士肩並肩的走在一處,審判騎士正在例行站崗。薑明則來到身旁,本著聯絡感情的說道:


    “抽不抽煙?”


    審判騎士沒有說話。


    “怎麽回事?不記得我了?”薑明見對方沒反應,便又說道。


    但審判騎士還是沒有說話,依舊站立著如同一尊雕像。


    拍了拍它青銅的外殼,薑明說道:


    “你這身兒還能脫掉不?雖然是神留下的技術,但將來你還得娶媳婦兒吧?總不能穿著這身兒去洞房吧?”薑明想著或許自己平日裏太嚴肅了,便換了個打趣的說辭。


    可對方還是沒有反應。


    薑明愣了一會兒,搖了搖頭,心說自己就這麽不招這小舅子待見?


    他並不知道,審判騎士的情緒控製,掌握在康斯坦丁手裏,而如今康斯坦丁以節省管理時間為由將這項權限也共享給了黎萬業。


    大多時候,這些審判騎士是沒有感情的機器。


    他們的意識困在神國裏。


    薑明覺得無趣,便回去和丈母娘說了幾句,問問這小舅子是不是一直這樣的,或者自己是不是做了哪些小舅子不高興的事情。丈母娘解釋說這是軍中的規定,不到特定時間,這小舅子幾乎是不說話的。


    薑明皺眉,自己就是混這個體製的,哪家的軍中有這麽操蛋的規定,都要張羅過年了休假了,白天還不讓說話?


    這裏頭有一種薑明說不出來的古怪。


    他這個人很軸,一旦覺得哪裏怪了,便要將一切查個清楚。


    於是薑明接下來的幾天都在白天和小舅子說話,但都沒有見小舅子搭理自己。


    下午特定的時候,約莫是在四點到五點之間,審判騎士開口說話了,聲音是難聽的機械合成音,沒有什麽感情起伏,隻是簡單地和這家人打了個招呼。


    薑明和它寒暄,它依舊是不怎麽搭理,但偶爾還是回一句。


    直到五點過後,審判騎士才再一次進入了“守備”狀態,無論薑明怎麽叫,它都不搭理。


    薑明能夠感覺到,在那“活躍”的一小時裏,這機器一樣的大個子,的確是有意識和思維的。但不知道為何,他總感覺自己這位光榮獻身於審判騎士的小舅子——對這個家沒什麽感情。


    而其餘時間,薑明覺得這根本就是一台機器。沒有一點生命氣息。


    他被自己的這個想法嚇了一跳。


    那天晚上薑明翻來覆去睡不著。


    這個小舅子和自己沒什麽感情,可說到底,是自個兒媳婦家的人,老婆對其挺關心,曾經念叨過不少次。


    說這個孩子很有孝心,對家裏人很好。尤其是對自己,小時候自己但凡受了點欺負,弟弟都是會拚了命去替自己討回公道。


    有時候她甚至覺得,弟弟就像是自己的一個守護神,容不得姐姐受半點委屈。


    薑明的感覺不是這麽一回事。


    自打審判騎士開口說話之後,人們基本消除了對審判騎士的看法,這些像是披著青銅鎧甲的戰士們平日裏寡言少語,也很難讓人們起疑,畢竟——審判騎士本身就給人一種靜默的安全感。


    而每當到了審判騎士們活躍的時間,他們也的確叫得出親友名字,的確能聊起當年的回憶,甚至一些極為私密的回憶,所以人們也沒有懷疑。


    隻是薑明依舊覺得哪裏不對勁。


    他終究還是沉沉睡下,醒來的時候,都已經快到了中午。


    “你醒了。姐夫。”薑明一愣。


    那難聽的電子合成聲,顯然就是自己的小舅子。


    這個打招呼讓薑明納悶,這不是時間沒到嗎?


    “你今天——倒是開口的比較早。”


    “我想回神國……不,我會陪著,你們。”


    薑明微微皺眉,這位青銅鎧甲披掛著的小舅子,說話怎麽這麽不利索?


    神國是哪裏?


    這是口誤嗎?


    薑明並不知道一件事。


    一天二十四小時裏,二十三小時這些審判騎士生活在美好的神國。


    而那一個小時的時間,回到現實會讓這些曾經渴望美好並且在神國裏得到了美好的“靈魂們”感受到極大的反差。


    如果夢境比現實長,那麽夢境和現實,哪個更適合做現實?


    曾經隻有一個小時的現實,如今——變成了全部的現實。


    審判騎士z950512號,也就是薑明的這位小舅子,在神國裏和自己的姐姐結了婚。在那個地方,他每天和自己可謂“青梅竹馬”的妻子快樂的生活在一起。


    而現實呢?現實是很殘酷的。從小守護的姐姐居然嫁給了別人。


    好在現實是假的,神國的一切才是真的。


    意識裏的世界,大多時候是在神國,隻有那一個小時,是在這虛假的現實裏。


    隻要等到所有人都相信審判騎士了,自己便可以離去。等到新年結束後,自己的意識,每天都可以在神國裏,和姐姐幸福的生活在一起。


    那才是真實的世界!


    但今天,它忽然發現,一切變了。


    是時間提前了?


    明明本該在神國的自己,卻提前回到了這虛假的現實裏——親眼看著姐姐早上給這位不討喜的姐夫蓋上被子,親耳聽到姐姐談論另一個男人時流露出的種種歡喜和自豪的神情。


    “回去,讓我回去,讓我回去!”


    它內心不斷地念著這些話,想著一定是神疏漏了,或者該是神的特殊安排?


    也許隻是前往這個不怎麽美好的夢境的時間變了?


    它這麽想著,一個中午卻過去了。然後薑明醒來的時候,就聽到了那句不小心從嘴裏說出的話——我想回神國。


    那才是這位審判騎士心裏,最真實的地方。


    不是每一個人都有著康斯坦丁和唐閑那般的毅力,能夠分辨出現實和夢境。


    即便有些人最開始能夠分辨出來,但當夢境太美好的時候,他們就不願意再醒來了。


    這種抵觸現實的情緒會不斷放大,以至於自我暗示,形成一種現實與夢境的顛倒。


    ……


    ……


    薑明內心的疑惑越來越重。


    接下來的連續數日,那個奇怪的“不能說話”的規矩就像是不曾存在過,但凡做姐姐的問弟弟,當弟弟的都會回答。


    而自己問這位小舅子,就換來的是冷眼相對。


    雖然審判騎士的表情定格,但薑明就是能夠感覺到這種不加掩飾的敵意。不僅自己感覺到了,自己老婆也感覺到了。


    楊曉茹有時候會對弟弟說,對你姐夫好一點之類的。


    但換來的卻是同樣冰冷的回答。


    於是這幾天,薑明發現妻子很傷心。大概是姐弟關係忽然降低到了冰點。


    而薑明也發現,自己這位小舅子的脾氣似乎越來越暴躁。


    “這個該死的夢,什麽時候才會結束?讓我回到神國吧,那才是真實的世界。”這句話薑明聽到了兩次。


    第一次聽到的時候,薑明以為自己這位小舅子發生了某種錯亂,第二次聽到的時候,薑明才確信,這一切不是口誤和錯亂。


    而是在小舅子的認知裏,的確有著一個名為神國的地方。


    薑明沒有將這些事情告訴自己的妻子。


    而是打開了網絡,進入了論壇開始查閱一些資料。


    關鍵字為神國的搜索詞條一共由二十八萬條!但最近出現的詞條,基本都是和審判騎士有關的,一些論壇裏的帖子讓薑明大感震驚。


    “不知道為什麽,我老公這些天話比以前多了。”


    “我兒子也是,以前加入了審判騎士寡言少語的,但這幾天話很多,可是——”


    “話多?大概吧,可是感覺他好暴躁啊,我最好的朋友,三個月前成為審判騎士的,我跟他一起上過戰場的,但現在感覺他像是很煩我。”


    “你們知道神國嗎?我哥哥這些天一直在念叨著想回神國。”


    “驚了,我也聽到了,我以為是我聽錯了,但的確我家孩子也在念叨神國。”


    “什麽是神國?”


    什麽是神國?


    神國在哪裏?


    這兩個問題幾乎在一係列關於審判騎士最近的反常討論完畢後,都會出現。


    薑明終於確信,不是自己家這位小舅子反常,而是所有的審判騎士,都陷入了一種反常狀態。


    薑明冷靜下來,開始思考怎麽做。


    “假如存在什麽神國的話,那麽想要知道神國在哪裏,就隻能去問曾經去過神國的人。”


    又過了一天,第一次,薑明發現妻子哭了,原因是從小就很和睦,甚至是和睦過頭的弟弟,今天對她大吼了一頓。


    這新年還未到來,但一家人的氛圍卻變得很古怪。


    薑明能夠感覺到,神國對於這些人來說,簡直就像藥物對於癮君子一樣。


    它們已經開始越來越暴躁。


    論壇上一些家庭矛盾也跟自己這邊一樣,開始慢慢的升級。


    “到底還要在這噩夢裏困多久?我什麽時候才能醒來?”見到小舅子的時候,薑明聽到了這麽一句話,


    他沒有再藏著自己的好奇,而是問道:


    “你說的神國是哪裏?據我所知,這個地方並不存在,你也不曾離開過三十九堡壘,難不成是夢境?”


    薑明沒想到的是,這麽一句話,就像是刺激到了自己這位小舅子。


    它暴怒道:


    “你一個虛構的,虛假的存在,竟然敢說神國是假的?”


    那一個瞬間,薑明甚至感覺到自己這位小舅子眼裏,就將噴射出某種讓萬獸懼怕的死亡射線。


    他呼吸變得急促,眼中閃過一絲恐懼。


    直到許久之後,對麵的這個讓薑明陌生無比的審判騎士,才終於平靜下來,它依舊是用那沒有任何感情的冰冷的語氣說道:


    “神國不容許你這樣一個虛構的東西汙蔑,你和現在的一切,隻是神對我的考驗。”


    說完之後,審判騎士就離開了。不知去了何處。


    薑明的心很亂,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懼感襲來。


    如果隻是自己小舅子一個人如此,他也沒有什麽感覺。


    但如今,兩百多座堡壘裏,但凡是與人接觸的,在平民層級裏活動的審判騎士全部都如此。


    這可就是一個世界性的大問題。


    關於神國的搜索越來越多。


    薑明始終將這一切按住不表,但他也知道,可能不久之後世界各地就會有報道了。


    他不知為何,忽然想到了唐閑和宋缺。


    這兩個人是最早批判審判騎士的,也許他們才知道審判騎士真正的秘密。


    仔細想想,之前的審判騎士不是一直沒有任何情緒的嗎?


    這一切到底是怎麽回事?


    難不成是他們的情緒,或者說思維,靈魂,這種東西一直關押在那個名為神國的地方?


    薑明的手止不住的顫抖。


    看著頭頂上方那塊巨大的天花板,想著審判騎士們越來越暴躁的性情,他忽然感覺到,一場前所未有的巨大的動亂將要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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