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中廳內燈火通明,三人一人一個幾桌,拚個三角型狀,上頭上些棗子和茴香花生,對坐著說話。


    和李虎的亢奮不同。


    博大鹿時和白沙河表現各異。


    博大鹿不輕易表達意見,埋頭磕了一大堆的花生殼和棗核;白沙河則戒心重重,反複質疑好事怎麽跟掉餡餅一樣砸了過來……李虎興奮得臉色通紅,一味要與他討論見麵的禮儀,要準備的說辭,他都回應得戒備深重。李虎與他講花山認可東夏的意義巨大,他猜測正因為意義太大,為什麽會找上門來,李虎覺得人家來了會像是考試一樣問自己問題,他卻牽強提問,找上門來是化緣還是遊說,受何人指使,為何目的。


    俗話說無事不登三寶殿,職業考驗天子、大王合格不合格?


    白沙河不敢想,不管是世外高人還是冒充的世外高人,張口要點錢財,在他的經商從政生涯中屢見不鮮。


    博大鹿雖然說話少,卻每一句都是支持李虎的。


    他的支持純粹是支持,無條件的支持也可以理解為行動上我聽我配合,思想跑偏,根本與我想的不一樣。為什麽不一樣?他是行伍出身,你給他說花山,不如換個名詞,給他講講戰場上高若幹仞的大雪山,於他而言,驢仙也好馬仙也罷,就是為了認認親,沾沾光。


    認親?


    謝道臨仙逝,膝下無子繼承事業,原本就該是他女婿自家大王繼承花山,之所以寧願遣散不給自家大王繼承,那是看不上看不起,覺得自家大王出身塞外,不是文明人,又是朝廷上忌憚的人質,他不待見自己女婿。


    大王窮困時,有啥,就幾個好兄弟,身後一群叮當響等吃等喝的窮部眾,嶽父家都看不起,何況花山派?那時,那些人恨不得把關係斷得幹幹淨淨,一出一出地表演割袍斷義,免得受牽連。


    現在呢,大王一手締造大夏,麾下控弦之士數十萬,不但兵強馬壯,國勢更是蒸蒸日上,直追靖康,靖康天子多貴重,那大王就多貴重,甚至更貴重,他花山後悔了,選個人出來找李虎,那是要認親呢,要來沾光來呢。


    按說昨日你愛理不理,今天讓你高攀不起,還禮遇個啥?見不見都一樣,他求見,讓他反複來求見,然後帶著蔑視見一見,問他:你們花山有啥好稀罕的,不就是座破山,些許自以為是的文人武士?多你們,我們東夏多根毛毛而已,少了你們,家家戶戶該吃吃該喝喝,我們大王該做大王做大王,該打進中原時照樣打進中原……不過李虎說是他阿爸的心願,都都大王他的心願了,博大鹿倒也沒啥說的。


    沾上心願這東西,不值那個價,偏偏願意出那個價,你說呢?


    就像當年自己放羊時就看著所在聚落的一女子人好又漂亮,東夏立國之後,自己也還回去找過,其實也不是為了娶她,就是為了見見,給當年的人說,我就是那個放羊的奴隸,你們都說我配不上那女丫,我今天榮歸故裏,就是給你們看看我能不能配得上?


    是不是?


    這心願不是錢能買的,不是威逼利誘可實現的,大王被他嶽父給小看了,今天花山人找過來,那是解心願的。


    末了,李虎定下“塞上行”為見麵的地點,又不顧王威睡下,讓人喊他起來,過來,讓他天一亮就去見驢仙人,留有商量的餘地征詢見麵地點合適不合適,宴席合適不合適,他會帶誰來,規模夠不夠,並捎話,李虎一介晚輩,若是前輩那邊不方便,自己趨身前往拜見亦無不可。


    而且,有些話,李虎還在替他父親說:說他父王也仰慕張仙人已久,因為王不見王,不得隨意進入中原拜見,若是張仙人方便,李虎打算在帝京打造丈高馬車,發千餘夏士侍奉身畔,鮮花鋪路,四不像作引,以國師之禮載張仙人北上。


    這話把白沙河都震得欲言又止。


    打造一丈高的高車,征發夏人上千護送,鮮花一捧一捧鋪路,四不像牽頭引路,這是迎真神仙吧?


    王威更沒想到。


    內心深處,他倒是還沒想好,反而更希望驢先生要來,李虎怠慢,然後雙方見麵無疾而終,否則,心裏總覺得中原士大夫失去了些什麽,究竟是什麽失去了,又說不上,是覺得張仙人屈從了強大的東夏,是讓東夏王這沒有尾巴的龍長出了尾巴?


    都不是,卻又覺得是。


    但李虎這麽鄭重,倒也能贏得他好感。


    東夏王世子敬重他們的士大夫,於他東夏王世子自身而言,這是一種禮賢下士的美德,是一種求賢若渴的高遠。與事情結果不佳的期望相反,李虎自身是讓王威覺得幾無挑剔,倘若張仙人真要這樣一路北上,中原的士大夫再沒有人能恨得起來他東夏,尤其是在皇帝棄儒崇佛的節骨眼上。


    天一亮,王威就走,然後牽了馬匹回頭望一眼,李虎那屋的燈還沒有熄滅,有人捧著信匣出來,想必是他在迫不及待燈下給他父親寫信,寫完了,這天還不亮,就已經讓緊急送走。


    這該有多重視呀。


    要是中原皇帝有這一半的姿態,天下的士大夫誰不死命報效?


    王威騎上馬,眼睛濕濕的。


    張仙人也許隻是個符號,也許隻是帶著不純的目的,也許隻是個貪圖富貴的糊塗蛋,即便是這樣,但李虎他也贏了,十六歲的少年完敗了深宮大院一本正經的天子陛下,他能讓很多人看到狄夏王朝對士大夫的敬重,對人才的渴望,對中原文明的敬畏。


    王威走一路,熱淚撒了一路。


    像是喝醉了酒一樣,他在心裏念叨:東夏王怕是要當皇帝,東夏王怕是要當皇帝。


    馳到城邊,城門已開。


    天又下起雪來,即便是長月剛剛暴亂剛歇,還是有百姓披著碎雪挑著挑子推著車進城,因為盤查嚴格,已經排起了長隊。


    有員外模樣的通過時問城門的士兵:“弄清了沒有?是不是東夏人造反呀?”


    你說是不是東夏人造反?


    這人咋什麽都問呢。


    有人縮著身子回答他:“弄清了,根本就不是。”


    那員外如釋重負,說了句“那就好”,把腦袋縮回馬車簾子裏。


    王威又是一陣心亂如麻。


    為啥會有人問呢?怕朝廷與東夏戰端再起?怕朝廷打不過東夏?怕東夏人要是鬧騰,就會沒完沒了?


    出了城一陣飛馳,就到了霸上。


    張仙人就約定在霸上,他在大儒鄭文愷的經筵書堂住。


    也正是如此,王威更覺得這一次見麵,不是張仙人一個人要見李虎,背後花山學派的名儒們肯定是有合計的。


    下了馬,有摟著書張哈著手的學子們來上學,問路時看他們麵帶喜色,忍不住多問一句,果然,太學祭酒來了,前祭酒褚放鶴先生來了,更有一些鴻儒有約,說即將要來此講學……名儒即將雲集,欣喜可有六七分,但除了這些名家,兵家的人也有人來,“平”字講武堂、“定”字講武堂和花山武宗的大俠都有人來,難怪學子們興高采烈。


    隻是?


    花山學派這麽大動靜,是推掌令嗎?


    肯定不會是,隻會是預謀要見李虎,如此一來,朝廷知道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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