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節已合並)


    緊隨兩位君王的歸陣,兩軍陣營現出難得的平靜,就像吹皺的大海,漸漸風平浪靜,但這卻是暫時的寧靜,大海之上,天相更顯異常,烏雲蓋頂,世界已是漆黑,醞釀了更大風暴,壓迫的人喘不過氣來。


    趙過趕到狄阿鳥的身邊,聽他淡淡的一句“激怒了,好好做準備吧”,便點了點頭,猛地一揮手,便有旗語兵打出旗語,調動陣勢。


    逢畢一直死死盯住皇帝回歸陣營的軌跡,往事曆曆在目,那失去的袍澤,那大吼的楊二廣,正喃喃道:“要是突入進去,抓住皇帝,是不是能一雪前恥,換回北平原?”他陡然見到旗語,大驚失色,扭頭問一名將領,這將領是支援性派遣來的,不敢相信地追問:“這怎麽會是防禦撤退的命令呢?”


    他大吼著問:“怎麽會這樣?”


    那將領安慰說:“大王隻有安排。不管怎麽樣,我們都要謹遵將令。”


    逢畢雙眼欲裂,再次移動視線,盯住皇帝華蓋所在。


    便是這個時候,靖康軍隊的前陣劈波斬浪一樣讓開,一騎馳騁出來,持舞長戟,直奔雙方陣營的中心。


    因為離得遠,隻是見得那將領飛舞披風的顏色。


    正中對著他的是狄阿鳥所在的中軍,距離更短,狄阿鳥先是訝然道:“發起單挑。”接著,細細辨認說:“這可是為皇帝駕車的年輕壯士?”狄阿青卻是歡呼雀躍,告訴說:“就是他,就是他。來找我的。”她隨便收拾一番鎧甲,扯開方天畫戟,激動地說:“來將報名,我來也。”


    狄阿鳥頓時失色,與趙過幾乎是一前一後追到她身後,還是狄阿鳥手快,他阿妹他敢拿,就扣拿上狄阿青後背,生生給拽了回來,攬在腋下,那馬還在往前飛奔,被趙過追上挽回。


    狄阿鳥怒不打一處,回去把狄阿青往地上一搡,喝道:“你一介女子,你上去要幹什麽?”


    狄阿青翻身起來,大聲說:“他來叫陣都行,我為什麽就不能應戰?”


    她也是皮實,嗖地就撿回自己的方天畫戟,躥到自己馬邊,又爬上去了。


    不過東夏陣營已經有人應戰,不知道是哪個軍府的上去,到陣前互通性命,各自回調戰馬,衝殺到一起。


    狄阿鳥麵色不太好看。


    即便這位驍將,那也是沒接到命令就上去的,什麽時候東夏將士以單挑為榮,對軍法置若罔聞?


    趙過同樣咆哮:“這是何人?這是何人?哪個軍府的?”


    不大工夫,有人前來領罪,告訴說:“這是攻打漠北林中收服的部族勇士,還不是立功心切,罔聞將令。末將請罪。還請大王……”他還想說此人初收服,應該予以機會,狄阿鳥就一鞭子抽上去了。


    那將領還不理解,聽到眾人喊叫,扭頭一看,才知道大王憤怒的緣由,那上來的靖康猛將方天畫戟上已經挑了顆頭顱。


    他持方天畫戟,狄阿青也持方天畫戟,這本身就是一種比拚。狄阿青見他耀武揚威,挑了東夏勇士的頭顱,那同袍的身軀在馬上歪倒,馬還在往曠野走,又要衝走,幾名將士連人帶馬,死死扣住她。狄阿鳥歎道:“倒是一員猛將,放他出來,卻沒有家將緊隨,也沒有先陣排手,難道是皇帝身邊的散將,隨侍而來?”


    那靖康猛將在他的注視中,仍是在往前馳騁,耀武揚威喝道:“狄阿鳥阿叔。敢與我一戰否?”


    挑戰還喊著“阿叔”,太過雷人。


    狄阿鳥括了括耳朵,懷疑沒聽清,旋即從別人那兒得到證實,大吼一聲:“爾乃何人?”


    那將停了下來,摘了頭顱,掛於馬首前,大聲喝道:“關中白氏長孫定武,阿叔別來無恙,敢與小侄一戰定輸贏否?敗了我也不傷你性命,你隨我與吾皇請罪,罷兵修好,稱臣納貢。”


    關中白氏?


    沒有聽說過。


    陡然間,狄阿鳥知道是哪的了,健氏是白氏的一支,這少年定是怕自己認出來,托姓白氏。


    狄阿鳥一下閃過一個畫麵。


    健氏空空的宅院之中,一少年正在習武。


    他低聲給趙過說:“怪不得看著熟悉,是健布他家僅剩的獨苗。”


    趙過卻一下緊張了,結結巴巴地說:“健。布。冠軍侯?”這是他們家的敵人,倘若輕易放過,一旦回去,他們家阿田會不會回家發飆?環顧四周,知道軍令已傳,幹脆自個請戰說:“阿鳥。我請戰。你給我這個機會吧,要是阿田她知道……”


    狄阿鳥頓時哭笑不得。


    他雖在軍中,實際上是趙過的大將,這大將要跑出去與人單挑?


    他大喝一聲,怒叱:“滾……”


    “回家去”還沒說出來。


    趙過以為“滾”是心情不好,還是應了自己,二話不說,挑槍而上。


    狄阿鳥現出慍色,怒道:“這分明是靖康借挑戰麻痹我們,在醞釀攻勢,身為大將竟然因為怕老婆,自己違反軍令上去單挑,這大將我不……”


    想說“不要了”,卻還是忍下去,靜觀結果,回頭再作懲戒。


    趙過喝道:“登州野牙趙過是也。”


    他身為大將,怎麽不知道靖康有可能正在醞釀攻勢?隻是想快戰快決,將此子擒下,回家好給老婆一個交代躍馬挺槍,直馳平挑。


    健威揮舞大戟,衝蕩偏他的長槍。


    雙方同時感受到了對方的膂力,各自收起輕視之心,馳馬回還,再作二次交鋒。


    往來十幾回合,仍是不分勝負。


    狄阿鳥都現出凝重,探出馬鞭,與左右言道:“阿過雖然貴為上-將,但是這麽多年,武藝一直不曾擱下……這小子竟然支撐十幾個回合,平分秋色,看來得到家中老將的真傳,有青出於藍之勢。”


    他大吼:“阿過。記得生擒。萬勿傷之。”


    健威早已臂膀發麻。


    他忌憚趙過的還不是膂力,而是趙過的槍法。


    趙過的槍勢以點和蕩為主,而且極為精準,健威被動去挑,看起來每次能夠挑開,卻是知曉這是借助馬戰的大開大合,倘若一旦不是交馬衝刺,而是遊鬥,便更難破。他記得爺爺講棍掃槍挑時,說那些槍法臻至大成的猛將,能把鋼槍能抖出花朵,蕩得渾圓,這是兼顧了槍法和力氣,遇到這樣的猛將,萬不可輕敵,當然也反複講過點槍,說馬下作戰和遊鬥才能使用點槍,馬馳騁飛快,長槍突然改變方向,飛點一線,幾乎是不可能的,隻會點空,傷及自己。


    但眼前這將,長槍卻是神出鬼沒,衝蕩之中,眼看已經過去,還能跟流星一樣就能奔麵門來,爺爺說不可能的都在這東夏將領的手裏重現,看來是不可力敵。說到不可力敵,他把短劍拔了出來,一長一短,這是設法封死間隙,順便砍擊對方幾回,好知道對方手裏烏黑的槍身到底是不是鋼鐵的。然而馬匹打轉回來,那將竟然也摘了短兵器,是一支黃橙橙的銅鐧……


    看到這銅鐧,健威立刻知道不好。


    槍裏夾鐧,如此槍法,如此膂力,多了揮砸的兵器,自己萬萬抵擋不住。


    倒沒想到,狄阿鳥那邊喊一聲,這大將就又把鐧給掛回去,人還愣了一愣,馬韁微勒,任馬匹仰天長嘶跳躍。


    再一看這是回去自己陣營的方向,好機會,打不贏跑不贏嗎?


    這可是皇帝給的禦馬,健威心神微動,幹脆一偏馬頭,趁這次沒有交鋒,一溜煙往自家陣營逃走。


    趙過恨恨回陣,還沒安穩下來,來了個將領,傳令說:“大王讓你交出軍權,好好思過。改為常子龍全權指揮。”


    趙過大吃一驚。


    他仍以為狄阿鳥讓自己去的,那可是家族的私仇呀,反問:“真的。就因為沒生擒那小子?”


    二話不說,交令,還想去狄阿鳥麵前分辯兩句,發現被將士圍成一圈的狄阿青在一旁幸災樂禍,就說:“你小心著他。”


    健威還沒能回到營中,前軍就已經往前推進了。


    他回頭看了一眼,東夏軍隊仍然巍然不動,頓時知道皇帝縱容他挑戰,用意何在了,歎了一口氣,他鑽回陣營,去見皇帝。


    到了皇帝麵前,將戰果擲於地上,驚得幾個侍駕的嬪妃尖叫,他怏怏地說:“挑戰狄阿鳥。這是第一個應戰的,被我摘了首級。第二個叫什麽趙過,交鋒十幾個回合,感覺不好打贏,就回來了。”


    兩列武將一下轟然。


    他不知道趙過何人,在列的將領們知道。


    眼看皇帝臉上沒有什麽表情,或許也不知道,有人上前一步,誇獎說:“少侯神勇。那趙過。是狄阿鳥身邊的頭號大將呀,也是他妹夫,東西作戰,鮮有敗績,人稱東夏第一虎將。”


    皇帝也一下露出欣喜,哈哈大笑說:“賞。”


    健威連忙追問:“那趙過竟然是東夏第一虎將?”


    他想說怪不得打不過,但少年心切,怕讓人知道自己不行,就不往下說了,嘴角露出笑意,接受眾人的恭維。


    熊熙來靠近過來,拉了他一把,等他跟出去,疑惑地問他:“那是狄阿鳥的左膀右臂,他怎麽可能出來應你叫陣?”


    健威說:“為什麽不能?”


    熊熙來說:“東夏沒有陣前發起挑戰的規矩。你要前去挑戰,他們將士會哄笑不止,輕易不會應戰。剛才我還在與皇帝說,你挑戰也是徒勞,沒想到趙過出陣與你交手。”


    他恭喜說:“你戰平了他,可見君侯後繼有人呀。靖康第一猛將非你莫屬,但我喊你出來,卻是要提醒你,我們應該向東夏學習,為將者自恃勇猛,陣前挑戰,容易失手,有時候不全在武力,意外隨時會發生,而驅逐敵寇,戰勝強敵,還是要多靠兵法、戰法,陛下希望你以勇猛揚威,但你可不能隻獻勇猛。”


    健威肅然起敬,抱拳說:“祖父也時常教導。多謝先生提醒。受教了。”


    熊熙來輕聲說:“我也是敬仰君侯,提醒你幾句罷了。想君侯的那些戰功,怎麽是靠個人武藝得來?我們也應該多多勸諫陛下,國家征戰,怎麽能靠武將陣前單挑呢。如果陛下賞賜你,還往你能推辭。否則武將們貪圖賞賜,人人效仿,就會成為東夏人獵殺的對象。他們有專門應對。”


    健威大吃一驚,反問:“東夏人會獵殺挑戰者?”


    熊熙來點了點頭。


    這一點是健威所不能接受的,他問:“他們不是自詡為勇士之國嗎?”


    熊熙來苦笑說:“一旦領兵的將領發起挑戰,陣前被東夏的重工重弩射手獵殺,軍隊就會潰散,他們能省下多少將士性命?狄阿鳥多看重實效?他就是再多的猛將,也不會陪你玩。”


    這麽一說,健威悚然,個人武藝多強,上去挑戰,被一群弓騎、弩手抄上來,那也是射成刺蝟的命。


    實際上比這還凶險,東夏的重弓重弩,靖康是見都沒見過呀。


    有些事情,熊熙來說都說不明白。他知道,說不明白很正常,因為大夥沒見過,根本就想象不到,但反過來,朝廷也有所依恃,那就是百門紅衣將軍,陶坎雖然被遺忘,但被他使用過的紅衣將軍,卻作為靖康戰爭的最強烈手段,被禦林軍攫取,另又建造,這百門紅衣將軍才是朝廷這次與狄阿鳥野戰的信心所在。不但野戰要用,皇帝還想用它進攻漁陽,攻城掠地試試。


    兩人回到行轅,找到了一個得力的位置往戰場上看去,靖康的前陣已經在進軍了,東夏陣營中騎兵也開始飛馳,雙方開始交戰,旋即,便有一杆靖康將領所在的大旗倒了,熊熙來一閉眼,帶著不忍給健威說:“看到了嗎。大將被獵殺了。”果然那一團軍隊已經陷入混亂,弓騎弩機射出的箭矢,遠遠看去,就像是天上的一股一股的黑雲。即便是遠離戰場,二人依然感到驚心動魄。


    健威反倒指給熊熙來說:“你看他們的軍隊。你看。橫掠的橫掠,射箭的射箭,衝陣的衝陣,每一支都進退自如,戰場上紋絲不亂。”


    不僅如此,那東夏內陷伸縮,馬隊從兩翼上來。


    不知怎麽,將一個軍陣被騎兵穿透,騎兵們交織衝刺,敗兵嘩啦啦就往後跑,東夏又一隻騎兵攆在他們後麵,靠他們幹擾別的軍陣,紮在另一個軍陣中亂攪,場麵一團混亂,而東夏軍隊完好如故。


    隨著健威啪一聲拍到自己大腿上,隻是第一戰,紅衣將軍就被牽引上去了,砰地響徹戰場,冒出一縷濃煙。


    底牌第一戰就拿出來了。


    東夏大軍中,狄阿鳥哈哈大笑。


    他早知道有這玩意,這次是親眼所見,這試射把靖康兵掛走兩仨人,對東夏,幾乎沒殺傷到。


    他斷然大喝:“鳴角後撤。孤要看下去,看這紅衣將軍打多遠,威力究竟有多大?另外從後方給我調些工匠上來見識它的模樣和威力,孤還就不信,集東夏全國之力,能琢磨不透它。”


    隨著他一聲令下,東夏軍隊像是卷了一陣風,把混戰的靖康軍隊刮得七零八落,開始回調,逐漸脫離戰場。


    他們撤退著,背後紅衣將軍不停放著,一股一股的青煙在天上飄蕩,到處都是走丸一樣的靖康士兵,騎馬的,緊跑慢走的,漫天遍野在追擊……幾十裏的草原上全是這樣的走丸,看得人既自豪,又熱血沸騰。但也隻有前陣苦追的靖康將士們知道,自己光傷亡,卻追不上東夏兵,更別說有效殺傷。


    而且東夏士兵的走,還不但是走,蕩起漫天的煙塵,讓你不辨東西,而就在煙塵之中,他們回頭撒一片又一片的箭雨。


    一連追射的紅衣將軍是最讓他們心驚肉跳的,它們根本不分敵我,騰起來落到哪,沒有人知道。


    不管它殺傷究竟多少,它削過去,被掃過的人要多慘有多慘。


    皇帝把千裏鏡取了出來,如獲至寶,這千裏鏡,倒還與狄阿鳥有莫大的淵源。他持在手裏,已經忍不住大笑。在千裏鏡中,看不到也不知道殺傷多少東夏兵,更看不到煙塵中的回射,卻能看到自家將士追人家追不結實,他忽然想起那個“比馬快”,戲謔地指給文武大臣看:“真的跑得跟兔子一樣,就是比馬快。我們的官兵,騎著馬都追不上他們,是望塵莫及,你們,天上都是他們蕩起來的土煙。他們就靠這個來野戰?”


    狄阿鳥漸漸脫離戰場。


    他不是逃了,而是帶著一支騎兵又迂回了回來,站在戰場的邊上,皇帝調動千裏鏡,突然就看到了……那是一支幾千人的騎兵,就在戰場的一側,眼看就到靖康軍隊的後腰上了,他感同身受,大吼一聲:“東夏的騎兵迂回了呀。都是幹什麽吃的?”他有千裏鏡,而且是很偶然捕捉到的,戰場上怎麽能知道呢?


    幾千騎兵鋪展開來,像是無邊無際,傾泄下來,把鬆散的靖康將士給衝暈過去,不知多少人調轉方向就跑。


    狄阿鳥帶著幾名將領,馳騁上一處能夠觀覽全局的土坡,總結說:“這紅衣將軍定是沉重,牽引起來跑不快。讓騎兵撤吧,不是和他們決戰的時候,打跑他們了呢。回頭靖康軍隊一旦撤退,把轍印給我量量,另外順轍印摸一下,看看這些紅衣將軍都收在哪。等大量的軍隊上來,給我先去偷襲掉。秦理敢與我作戰,誰說這不是他的底氣?到軍隊全麵上來,打就先打掉他的底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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