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閥、錢業、朝臣已經站在一條線上。就是在錢業上推舉大能的時刻,午門外推出兩個人,一人是司天監少監王希文,一人是內史官周馥。


    這司天監少監是被群臣推舉出來的,訴說天象,力主勸服皇帝,而周馥卻是自己跳出來的,站到朝堂上侃侃而談,給皇帝說了幾個事,老皇初登大寶,也開過鈔,開過百幣,他是史官,什麽時間,怎麽開的,最後什麽結果,訴說的一清二楚,亦是告誡皇帝,這都是本朝經曆過的。當時的錢鈔還是經過楊綰處理的,市麵上貶值,隨後官府回收,還以物資和金銀,數額上也有控製,等於是一種變相和買或者說債券而已,而現在呢,如此草率地發鈔,豈不是一點不接受前車之鑒?


    皇帝龍顏大怒,讓人把二人拖出來,午門受刑,杖脊六十,專門打給百官看看。


    大太陽映雪而紅,當空掛著,下頭條凳一擺擺開,人往上一摁,劈裏啪啦就打,時而響起骨頭被杖擊碎的聲響,時而黑紅的鮮血往地上流淌。即將外放的王清河,得知他哥哥王希文受杖,在街上急趕回來,抵達午門,宦官和繡衣已在清場,抓著那王希文的腿拖走,擦出一道血痕。兄長?已經不在了,王清河撲通跪下來,嚎啕大哭。


    周馥卻還活著,卻像是瘋了,披頭散發,東跌西撞,後來終於是起不來,在地上爬動,直到被人攙扶起來。


    午門外杖殺大臣,多少年都沒有過的事情,整個宮廷瞬間傳遍。董雲兒剛到太後這邊,是和太後一起聽說了,太後本來還說後宮有後宮的規矩,皇帝眼下艱難,自家親戚不能拆台,讓董雲兒別跟著湊熱鬧,別受人慫恿,金銀被收走也無妨,自己回頭就讓皇帝給董雲兒采邑。消息一來,就改了主意,說:“雲兒。你說那人叫啥?去。安排他做好進宮麵聖的準備,哀家會安排。”


    消息帶出去,城郊便有一位異人焚香沐浴,準備出山。他三十歲出頭,白麵,下頜一縷細須,一撇到胸,單眼皮,中等身材,小腹微微隆起,在侍女的幫助下伸展雙臂,深入錦袍,展平袍背往前一步,再一看,要求說:“換青衫。”侍女給他壓了個員外帽,他不耐煩地說:“用綸巾。”待侍女連忙認錯,按他的要求打扮時,他突然雅興大發,吟哦道:“束發讀詩書,修德兼修身……仰觀與俯察,韜略心中存。”


    一個女聲隔著簾子響起:“阿宮呀。平時奴家對你不大好,那是恨你也是疼你,誰讓你是奴的哀家呢,奴不想任你送死,這高人咱不做?什麽狄阿鳥向你請教建國?要是的真的,你也不大半夜爬起來罵他了。老太爺那兒,我剛剛去見過,說了,你別冒充什麽高人,若有什麽好想法,你告訴別人就行了。”


    文士感慨道:“多年啦。一直在讀書,我就不能讀成高人?”很快,他便恨恨地說:“老太爺。老太爺?他就從不待見我,在我心裏,我可不就是個孽種?蘇秦張儀咋啦,縱橫之學不是學問?非得跟他一樣做個墨?他要不墨,現在說不準已經是京兆尹。給人家攆回家閑下來,路都走不好,你還聽他的,他哪知道富貴險中求?當今天下,隻有我呂宮出山,才能解救。”


    出了門,府宅外頭站滿來接他的人,當年這都是不睜眼看人的高閥子弟呀。


    那又怎麽樣?


    呂宮傲然一舉腳,“哎呀”一聲說:“新鞋髒了。”


    頓時好幾個站跟前的,持了衣袖就彎腰,那卑躬屈膝相。


    呂宮仰天大笑,看到接自己的華麗馬車,舉步走近登上,長嘯道:“大丈夫生不能五鼎食,死亦當五鼎烹!”


    馬車上路奔馳,車輪轆轆轉動,撐雲華蓋晃晃悠悠,直奔皇宮而去。


    太後正在跟皇帝講:“這個人你也見一見,人說東夏王師從他父,走的是墨家之路……當年將他擄走,還在向他請教問題,問什麽墨氏遺書,還要請他做高官,他卻都拒絕了,被朝廷要了回來,因為乃父告他不孝,朝廷一直難以用之,你見一見,兼聽則明,說不定他就是你登基之後求來的大才呢?”


    皇帝煩躁地找了個方向走,太後也站起來。


    她站在背後喚了皇帝的小名,又勸:“此人已在京郊隱居多年,這是不知多少人登門,給請出來的。你不是要開官莊,開官莊開成的就他東夏王狄阿鳥,這是他的師兄呀。”


    皇帝隻好不耐煩地說:“見見見。”


    太後又說:“依哀家言,皇帝不放放開馳道,供他車馬進宮,要他幫不了你,也隻有自盡一途。”


    皇帝點了點頭,喊話出去:“開馳道。”


    那馳道放開,護送他的人全散了,車夫也在提醒呂宮推辭,呂宮大笑道:“若不開馳道,某家便不好醫國。”


    馬車義無反顧,走上馳道。


    見到的人都在震驚,相互詢問:“這是誰?皇帝開了馳道供他走車?”一說是呂經家公子呂宮,有人嬉笑,有人深思,有人頻頻點頭。這幾天朝議,羊杜也沒敢缺席,掛了一耳朵,眼前頓時浮現出一個少年的身影,猥瑣膽大,站到自己麵前,要送自己寶馬追風,金錢美女……禮單撕得飛快。


    他一直關注呂宮。


    這是與狄阿鳥為友的人呀。


    知者相交,了解他一二,對羊杜來說,可用來在腦海裏回旋與狄阿鳥戰場相遇的一天,於是,對這樣一個熟悉的人,他喟歎:“縱橫家的學說要入朝了。亦不知他有何良策。”這句話歎完,再回顧當年猥瑣少年的模樣,可真當了一句話:莫欺少年窮。或許也當了一句話:長江後浪推前浪。


    馬車直入宮門,羊杜揚長而去,他與呂經還是忘年交,自當過去坐坐,免得呂宮一去不回,撇下雙親。


    呂宮入朝,卻就不動了,他在等皇帝接他。也許別人覺得他傲慢到極點,呂宮卻知道,皇帝必須接他,一個人不端架子到極致,你說出來的話就沒有分量。而縱橫家,首先就要有起興作用,人說沽名也好,說是自傲也要……必須得有。否則堂堂皇帝,不會跟著你走,不會言聽計從。


    皇帝一聽,呂宮入了馳道,就已經若有所待,入馳道,那是走了天子的路,你解決不了問題,沒有自信,你敢嗎?


    再聽說呂宮入了宮門就不走了,他懂,開動儀仗,前去接迎。


    呂宮知道自己成功了一半了,想想已不知身在何處的狄阿鳥,低聲自言自語:“對不住咯。”


    他卻不知道,黑明亮和幾個三分堂核心人物聽說他進宮,齊齊鬆一口氣,一是覺得自己躲過一劫,錢業同行沒有把幾人推出去,二是覺得這個無解之題,縱橫家怕是能夠說服皇帝,有解決的可能。


    被皇帝接入大殿,呂宮就一副世外高人模樣,略一施禮。


    皇帝已經急不可耐,問他:“你有什麽辦法幫朕解決眼下時局?”


    呂宮搖了搖頭。


    皇帝若不是突然轉不開臉,立刻就讓人把他拉出去砍了,你沒有辦法,你來幹啥?還敢這樣來,皇帝不敢相信地問:“你不是開玩笑吧。”


    呂宮淡淡道:“臣不開玩笑。臣說有辦法,陛下不采用,那就不是辦法,不知皇帝是否用臣之計,安敢自詡?”


    皇帝連忙恢複恭敬:“請講。”


    呂宮沒有用錢業同行們的方法,雖然很多人覺得他進去,就是想方設法說服皇帝采用這個辦法。


    皇帝不昏,而且可說聰睿,打死王希文,那是因為他在借天說話,有百官在背後撐腰,所以打死給百官看,周馥卻是拿史說話,突然自己跳出來……他是獨臣,打死沒有意義,絕非一個頂打,一個不頂打,而是皇帝手下留了情。這時皇帝也不知道那些錢業同行的建議是不是能用,但是騎在虎上,已經下不來。他殺了這麽多人,幹得這麽絕,還能掉頭回來采納建議?


    所以,皇帝現在再不耐聽的,就是重提老辦法。


    呂宮說:“三分堂結算……就結算嘛,有帳收不回來,有官府出麵追繳賬款,總的來說,錢財也基本持平,為何天下動蕩呢??”


    皇帝請教:“是呀?”


    呂宮說:“道理隻有一個,三分堂突然清算,無緣無故,清算得沒道理。皇帝就是要找出道理,殺一批人,殺了他們,告訴天下人,清算是因為他們幹了損人利己的事情,朝廷發現他們有問題,才不得不清算的……接著就是靠騙,國庫的錢可以不拿出來,但是皇帝可以說國庫的錢拿了出來,替三分堂補窟窿,三分堂和東夏本來就有說不清的幹係,那貿易行和錢莊開辦的時候,我也在裏頭忙何來忙何去的,結果呢?”沒得到太大好處才是他的心聲,如今三分堂都開成這樣,他有份嗎?他說:“不管他們是不是還與狄阿鳥有牽連,皇帝就宣布他們和東夏有染。”


    皇帝和呂宮還在宮裏說話。


    但消息卻長了腿,從宮裏到外頭,然後就有人在大街上飛奔,黑明亮這些人還在一起坐著,猛然間就闖進來人:“各位先生。你們快走。呂宮給皇帝建議,殺三分堂的人平息天下之怨。”


    黑明亮陡然站了起來,不敢相信道:“他說什麽?他得了那麽多的好處,他怎麽還能翻臉不認呢?”


    一個執事問:“去哪呢?”


    是呀,去哪呀?


    如果他們全跑去東夏,那就成就了朝廷,成就了呂宮,三分堂就是和東夏有染。


    砰一聲,不知哪裏炸了煙花,東夏的暗魂緊急之下別無它法,光天化日,公開傳令……狄寶都抽了一把長劍,抽巾蒙麵,嘿然道:“這些都是錢界頂尖人物,要是全部被殺,阿爸說不定唯我是問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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