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秦理年前已經登基。


    權力過渡得很平穩,大赦天下之餘,他躊躇滿誌。是從來也沒有過過像今年一樣舒心透體的正旦,百官朝賀,放手作為……年中預算,部丞主官們聚在一起,他於當夜就定了下來今年要去幹的一些大事:一,三分堂必須得破,不破不能立;二,南朝產糧高,得能運抵東京或者直接運到長月,三,往西慶屯兵、移民屯墾,四,裁撤那些當年收私兵收至魚鱗軍的軍隊,朝廷不予安置,讓原先他們自己的家主出錢安置,名義上叫為戰計用,現而今則交還私兵。


    初五過後,他躺在養心殿中,靜觀臣下從原先西慶和南朝收羅來的奇珍異寶,不能說他對這些奇珍異寶動心,到了這個位置,任何一樣珍寶,都是招手就來,他隻是喜歡看到別人的宮廷禦用之物變成他的……這才叫征服,就是奪來別人的。本來他還打算春閱一場,自己也騎馬帶刀,但是被臣下給勸諫住了,這裏頭原因有二,首先,國家權力剛剛移交,而軍隊沒有安置妥當,甚至有些軍隊還在欠餉,有些人立下軍功還沒有兌現,檢閱軍隊,容易有突發事件,其次皇帝演武,那是強烈的信號,表示有仗要打,而軍隊太多,是要一一裁撤的,到時候,諸將努力表現完回去,拖著不裁撤,等皇帝決定去打仗,那多不好?


    當然,這是兩個主要原因。


    還有不是主要的。


    皇帝太好武,樂於演武,不祥。


    皇帝最終忍住了。


    不是他認同,他覺得這是千年的陋習,為什麽狄阿鳥可以在宮廷當眾較射,騎著馬一起匯同打獵,而自己不行呢?


    為什麽狄阿鳥重視軍隊,沒有人說他什麽呢?


    這些問題他沒說,但他在心裏想。


    當然,一些親近的謀臣也在為他分析,告訴他說:“狄阿鳥之所以可以當眾庭演,那是因為他征戰數載,身邊的將士都是他親手提拔,之所以可以從容打獵,那是他們塞外有遊牧的習俗,那就等於是咱們這邊,皇帝躬耕開犁。”


    這個將領非一手提拔,深入秦理內心,不過這幾天天冷,他是想,但一外出,風就刀子一樣割臉,他也懈怠了,西慶那邊送來個不少西域女子,其中的公主,其實說是公主,不過是某一部首領的女兒,身上竟然帶著天然的香味,過年那麽一嗅,竟然是真的,趁著年後天地萬物沒有複蘇,朝政還不忙,你不去琢磨琢磨她身上的香味,見識她舒展的腰肢,和異域風情,過後會忙的。


    雖是有美人在側,他依然在想著如何親選將領的問題。


    之前在藩邸,手底下的人並不多,而今要用,卻都有用,怎麽選拔將領呢?


    而且,他也會推敲一下清算三分堂的方案,結論是完美,三分堂自然有外放的債務,這些債務可以暫時轉移到官府去呀,清算到後期,也許出現一些爛賬,到時候朝廷的新錢就已經大量在庫,可以用來幫助償還,正好讓新錢大行天下,而且,朝廷也可以學東夏,來官辦錢莊,豈不是萬事大吉。


    隻是他卻忘了,清算,就算三分堂沒有一分爛賬,內中沒有人使壞,你每天兌現的數量是有限的,隻能先僅著大筆儲戶,而那些升鬥小民,在大戶、門閥,那些借貸戶拿銀票償還債務的轉借之下,手裏的銀票會不斷貶值,被人收購去,清算結束,有錢的更有錢,沒錢的更沒錢。


    而且?


    金銀錢全部都取出來,在市麵流通,錢多,物資少呀。


    他卻不知道三分堂開始清算,分家的股東們正在瓜分錢界英才,利用自己手裏的盈餘,重新開設新的錢莊。


    當然,沒有貿易作支撐之後,保管費和火耗還是要收的。


    這些還在籌備的字號中,冒出了三個新芽,一個叫青字號,一個叫隴字號,一個叫龍字號。


    三分堂的賬麵上,沒有半點轉移資產的端倪。


    這三個小芽兒,其中隴字號靠田田小姐的紅利生成。


    這個官府也不作禁止,以大變小,你慢慢從頭再來,官府防著你,你還能做那麽大?


    青字號,卻是一位直州人氏登基的采狀,叫朱保田,他是常年掛靠三分堂那邊做生意,籠絡些三分堂的掌櫃開起來的。而龍字號,則是登州大財主曹雲德跑來開辦的。它們都有一個共同特點,不收取其它錢莊重新收取保管費和火耗,但也沒有三分堂那樣,敢開儲息,而且……


    他們經營有統一的特點,你來存錢,必須要認同將來可以用提取之日,能兌東夏錢的數額來償還,你來借貸,必須要有抵押物。折成東夏錢,容易理解,怕金銀變動大,東家在爭持東夏幣,如果金銀貶值,東夏幣用來作平衡之物,避免兌換原有數額,使錢莊虧損,而借貸抵押物的具體方式和三分堂完全一樣,這也能理解,三分堂有現成的,沒有漏洞的質押方式,被學走也正常。


    眼下這亂局,誰都沒經曆過。


    你拿東夏幣來保損,你就行了嗎?


    整個錢業都隻是覺得他們另辟蹊蹺,但還是不看好。


    三分堂清算太出於人意料了。


    不光出乎他們的意料,也出乎狄阿鳥的意料。


    這是個大消息,消息走到極致,兩天之後,就已經出塞,不過這個時候的狄阿鳥,還在冰天雪地之中。


    過年,他都是在北方大漠深處和將士們一起過的,然而年後,帶著百餘騎,風馳電掣又趕回來,抵達通京。


    很多東夏大臣知道,他為什麽突然趕回來,郭嘉不行了,這個大王最重要的謀臣之一危在旦夕,大王為此,冰天雪地之中一天數百裏往通京趕,而回來,隻帶數十騎兵,當人撞見,頓時淚流滿麵。


    鐵甲上板結了冰雪,就像是冰雪澆築的一樣,而人的臉、眉毛,全是細小的冰條,雪原上,那凶險,那雪坑,人就這樣回來了。


    人人都在想,郭嘉在大王心裏多重呀。


    初四,郭嘉像彗星一樣辭世,東夏國以國喪之禮安葬之。


    這位謀臣自受狄阿鳥簡拔,每一次軍國大政都參與其中,他的死,毫無疑問,是東夏無以彌補的空白。


    謝先令不長於軍國。


    史文清不長於軍國。


    部分新上來的才駿不少,一時之間,卻也難以到達這種高度,處理過郭嘉處理過的大事。


    郭嘉臨終,不知與狄阿鳥說了什麽,下葬當天,大王又星夜趕到柳城。


    柳城已經是高顯和湟西的分界點了。


    東夏國內在預測,他突然抵達柳城是要幹什麽,卻沒有猜到,而他,也是輕車簡從,隻帶了十幾騎。


    抵達柳城,他召集柳城大小官員,才突然宣布說:“古有求賢,崇以國禮,今有紫氣向北……爾等布置穩妥,迎賢才入夏。”


    柳城大小官員,軍隊民眾陣於城郊,他則親迎至柳城東南。


    大雪紛飛。


    雪舞漫天,早已滌蕩橫掃天地。


    風雪北來,撲浪如大霧。


    狄阿鳥空釋戰馬,除去鎧甲,換上冠冕,束起長袖,甩後博帶,於山野鋪琴,帥麾下將士十餘,立於雪下。


    他望著那南國,看不清的雪浪騰空鋪霧之中,如有龍虎,便是這鬼天氣,久居塞外之人何人不知,何人不曉?


    便是這天氣,田雲和馮山虢豈不知曉?


    他們來了。


    不知這一路有多少追殺,幾經坎坷,不知這冰天雪地,怎生磨練,多少雪坑雪窩,有無狼群野獸。


    狄阿鳥閉上了眼睛,高舉雙手,像在向長生天祈求二人的安康。


    那風一卷,博帶又猛地拉向前方,直直指住一個方向。


    也許這是長生天在告知。


    那長帶所指的方向上,現出兩個黑點,他們移動過來。


    兩人牽扯同行,大風中時而翻滾,時而挪行。


    狄阿鳥像是震驚了一下,陡然就醒悟過來,大喝一聲:“你們愣著幹啥?”


    他奔跑,將士奔跑。


    到了跟前,相互站住。


    馮山虢胡須如刀,被冰布滿,翹在嘴前,田雲一邊臉腫如肥豬,幾縷頭發,竟然釘在胳膊上的冰雪中。


    兩人手裏僅餘木杖。


    田雲、馮山虢已是抱頭痛哭:“為我二人,東夏壯士死於湟西者十餘,何以有臉麵見大王?”


    狄阿鳥卻彎腰一躬,言道:“二君複夏,夏人之福,孤這裏謝過了。”


    馮山虢回轉過來,風雪之中,緩緩下跪。狄阿鳥上前一步,將他抄住,喃喃地說:“很多事,孤不怪你。孤一直認為,像你和田雲,孤不敢操之過急,隻是早一天、晚一天被孤所用而已。”


    馮山虢大慟。


    自古君王再推崇賢才,誰沒有功利之心?


    早一天、晚一天?


    禮遇不睬,我行我素,早一天,晚一天,那可是十來年,哪個君王不會認為是自己被拂逆?


    也許他們惱羞成怒,開始舉刀了,心胸開闊好名的,或者放歸山林,根本就不再關注了。


    而眼前君王,卻是甘心奉養一樣。


    馮山虢在東夏有俸祿,有爵,有田園,禮遇不改,田雲,一樣在東夏有俸祿,有爵,有田園,得士卒推崇。


    狄阿鳥悠悠地說:“等賢才如同等好女,終是回轉心意來。”


    這才是真胸襟。


    馮山虢大哭,田雲低首。


    狄阿鳥卻又喃喃道:“你二人或許不知,郭嘉去了,你們或說是我的臣屬,或說是我知交兄弟。吾失郭嘉,痛哉,哀哉,惜哉。吾得山虢、田雲,欣哉,喜哉,樂哉。”


    天地間又是雪浪,漫天圍裹,將士們聲嘶高歌:“興我東夏,迎我大才,固我東夏,澆我金湯……”


    回走不過裏餘,持角騎兵十多步一雙,路上並立,嗚嗚吹奏。


    一直傳到柳城城郊,柳城軍民一樣高唱:“興我東夏,迎我大才,固我東夏,澆我金湯,國中山河,壯哉辭章……”


    抵達城郊,歌聲一浪一浪,沒個停休。


    二人觸目涕零,從東望到西,從西望到東,黑壓壓的人,黑壓壓的兵,不知真的見過沒有,卻是個個似曾相識。


    卻在那一刹那,歌聲陡然一停。


    萬眾一陣高呼,不知誰起了頭,匯成齊呼:“賀大王。得國士成雙。賀令尹。披風沐雪來。賀田君。大漠供馳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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