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時吃飯寡,李虎吃火燒也吃得厲害,對麵鋪麵的掌櫃也已經認出他,加上剛剛又買那麽多的火燒,幾乎把店裏準備下的料包圓,給他送了些小菜和湯……李虎,李四,楊揣,就在門口圍著吃,到吃完,要收拾的時候,快馬、馬車到門口了,馬車上下來的是劉三公子,快馬則是倆勁裝的家丁。


    劉三公子已經把李虎給他送的貂裘穿身上了,還披著那將帥無袖大氅,一被扶下馬車,兀自拉扯展開,孔雀開屏一般原地轉了個圈。


    貂裘是上好的黑貂鞣製而成,衣領對襟已連成一體,算算長度,這一隻不知是密林中多少年的精怪,整個滾成圓筒下來,毛滾入翻浪,無油自亮,能把下巴都埋進去找不到……人常說貂裘不如狐裘,是因為貂裘零碎,拚湊起來,一色的難找,對縫難接,可這件貂裘,分明都是大貂,橫拚而成,混成一色,色往腰中漸淺,轉為灰白,對接處用了滾褶,內層用天青襯緞一擋,根本看不出來怎麽拚的……而毛質經過處理,柔軟順滑,款式闊瘦收束得宜,隻會拔高英武之氣,又不顯得臃腫。


    這分明是寶衣一件。


    李四乍一看這劉三公子穿來招搖,表情立刻變得怪異,這是心裏不舒服,要知道這在若幹年前,東夏沒有立國的時候,因為缺乏工匠,有皮料也做不出模樣,像這樣一件大衣那是無法估價的重寶呀,當年有個首領找納蘭山雄借兵,啥都沒送,就送一件寶裘,納蘭山雄借給他三千鐵騎。


    楊揣和楊燕燕不知道貴重,隻知道漂亮,皮的,甚至是啥皮都辨認不清楚,大概還以為草原上長黑山羊。


    不過這會兒,楊揣見他這樣穿著,貴氣撲麵,眼神裏也滿是羨慕,時不時眼神還遞去李虎那兒,像是在問:“看。你後悔送人吧。”


    如果不是這裘衣驚豔,劉三公子怕也不會忍將不住,人家剛送給自己,自己就立刻穿出來。


    李虎卻不見絲毫動容,愉快地迎了上去。


    他扶了那劉三公子的肩膀,讓他再轉身給看看,誇獎讚歎。


    劉三公子沒為他親近的動作現出半分不愉快,隻在歡喜,問他:“李虎。你哪來這麽貴重的衣裳送我?”


    接著,他又直爽地說:“啊呀。真是太破費了,我想說不要都不舍得說,穿上,你就休想讓我再脫下來。”


    李虎笑笑,翹首望望他的馬車,等了一下,仍不見包先生下車,問他:“你沒拉上包先生一起來?”


    劉三公子挽著他的手就往裏頭走,邊走邊回頭,好像怕包先生突然現身一樣,低聲說:“我?跟他一起來幹什麽?我一聽他夥計那麽一說,我就想啦,我先來,探探你啥意思呀,他這書鋪……你走後就轉啦。沒人接。我得把這情況給你說一聲呀?你準備幹啥?用他的鋪麵賣石龍石虎?”


    楊揣忙不迭地搭話:“不用公子說,李虎他知道。”


    李虎回頭白了他一眼。


    這哪是來告訴李虎,書鋪轉了很多天沒人接?他劉三公子是何許人,來這兒背著好友專門透個信?不,這是劉三公子在表明自己的立場,在告訴李虎,我是站在你這邊兒,跟你一起與他講價錢。李虎把他接進去,邊走邊笑道:“是呀。賣石頭。我打算把後麵的鋪子一並拿下來……兩邊給合一起。我的石場已經開了,現在雖然沒有多少拿得出手的物件,但遲早會越來越多。”


    劉昌說:“郡裏在修的那般若寺你知道不知道?”


    李虎說:“才聽說。”


    劉昌隨口就說:“我娘呀可是那寺廟的金主,寺廟的和尚不正在到處找石頭嗎,我前些日子就給他們說過你,讓他們去易縣找你,這你來了,那還什麽說的,回頭讓管家給他們遞個話兒,活就給你了。這摳佛臉也隻能你呀。換個人,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的,咋弄呀,是不是?”


    楊揣太激動,一下就西子捧心了。


    李虎卻很淡然,問他:“寺廟很大吧?我的石場也才剛剛開,未必就能接得下,他們大匠用的哪的人,備工多久了?有沒有現成的圖紙、圖樣?除了佛,有沒有其它石料件?是漢白玉還是鬆山褐?”


    劉昌伸手猛搖,連聲說:“我不懂。我也沒問呀。這樣吧,晚上叫上包先生,等你們生意談成,就該天黑了,咱們一起去,讓和尚那邊請咱。這保郡哪地方吃飯好一點呢?再整幾個樂女……那地方呢?”


    他突然沉思這個哪吃飯好,走到門邊就喊:“劉福。你去,去找那個籌事和尚,就說,我給他找著供石頭的了,讓他晚上請我吃飯,我介紹人給他認識。”


    李虎想起後麵的鋪子,就說:“這後麵的鋪子還沒來得及去看,將來要打通過馬車,正好你來,咱們繞過去,你來幫我看看?”


    劉昌大吃一驚:“你還沒看?就定下來要買?”


    李虎點了下頭,說:“對呀。我這才剛剛到,一到就來了書鋪,看看天色,今天不定,就到明天了……”


    劉昌猛地一拍大腿,也不知道他是讚賞,還是為李虎氣惱。


    兩人就給繞到後麵去了。


    楊揣找了李四說話,說:“你說要是真買下來,李虎肯定是沒有那麽多錢,得靠他叔,他叔有這麽多錢嗎?”


    李四又用奇怪的眼神看著他,回答說:“有。”


    楊揣又不甘心地說:“那他叔,會願意給他出錢買嗎?”


    李四倆字:“願意。”


    楊揣氣急敗壞地說:“一路上你有沒有說過三個字?”


    李四幹脆地回答:“有。”


    楊揣給他猛一擺手,跨出門檻,怒道:“你自己在這兒看著吧,我也到後麵看房子去。”


    剛背個身準備轉走,聽到背後有人喊,一回頭,就見王小歡跑得飛快,後麵還有個文士緊趕慢趕。


    楊揣這就走回來,等他們到跟前,給說一聲:“你們在這兒,我去後頭叫李虎。”


    胡小歡說了句“怕你走錯,還是我去”,給他往回一指,扭身就跑了。楊揣走進他原先的東家,那包先生正在圍著劉昌的馬車轉,問一旁牽馬的人,問車夫:“三公子來啦?”他口氣很驚訝,像不敢相信。


    楊揣知道這也是個不小的財主,賠笑著站一旁,等著說話,包先生轉過頭,問他:“這李虎是你啥人?”


    楊揣想了一下,回答說:“俺妹夫。”


    包先生就上下打量他,接著就“哦”了一聲,楊揣這才發現,他手拎一隻手杖。


    包先生仰著頭往鋪子裏走,又親切問他:“他到底什麽來頭?他姓李?上次從我這走了之後,我就在打聽易縣姓李的,沒聽說有李氏門楣呀。”


    楊揣不知道咋回答好,接話說:“我們是楊氏?”


    包先生就說:“哦。原來是楊安威那邊的。好呀。楊員外那是大貴人,不知你們這邊,是屬於幾房呀?”


    楊揣暈了。


    這問的哪?


    這問的是楊令公家。


    楊揣被問了一頭汗,他怎麽說?人家認錯了,他更正?說自己那楊家村?


    他想含糊,偏偏包先生想探底,問得仔細,在那兒等著他回話。


    他正著急。


    李四代為回答說:“我們不是什麽大家族,要說這李姓,當屬關隴李閥。”


    包先生身子一震。在關中,李閥不算什麽,雖是前朝皇室呀,隻殘留幾個枝葉,至於關隴,更是不與定李攀附……但到了各州,關中李閥,關隴李閥,登州李閥,倉州還有個李閥,南方更有李閥,那都不是小門楣了,關中李閥已不算什麽,登州李閥更是一團亂開,李芷的家族雖然自己知道是嫡室之後,但也不彰顯,族內隱藏勢力很大,高官卻不多,但有兩閥較為響亮,一個是關隴,一個是通天河南石頭城李閥,一個偏重於武,一個是文章錦繡。而南朝平定,南朝的李閥自然會被壓製,哪怕南朝早在統一之前,朝代已經換了,唯有關隴,有過出將入相。


    從這一點而言,備州少有門楣相當。


    劉昌的家族雖然在備州勢力龐大,但入京的並不多,隻屬於地方門閥,如果他們要和關隴李氏交結,反倒會自認為高攀。當然,包先生即使當李虎真是關隴李氏出身,也不認為他會是關隴李氏的直係嫡親。楊揣雖然想不明白內中的道道,卻轉過臉,敬佩地看了李四一眼,這個一個字、一個字往外迸的人,不說話則已,一說話,便是包先生這樣居高臨下的士大夫都能被他唬住。


    王小歡沒有立刻就把李虎和劉昌叫回來,自己也沒回來,包先生也隻好等著,他心裏有數,剛剛自己飛奔趕來,就已經失分了,這會兒追過去,追到後麵,那急於轉店鋪的想法就太明顯不過。


    他和王小歡說,轉鋪,是因為自己要去做官。


    而實際上呢,轉鋪,能轉出一筆錢,能支撐他入官場。


    他不可能賣地。


    他也不可能轉綢緞莊。


    那這個書鋪就是他初入官場的準備金,不定上官,下吏你花不花錢呢,手裏備上錢,你才能抓死每一分機會。


    坐在鋪裏,光陰一分分轉暗,他卻凝神不動,一是求靜氣,二是盤算張口多少錢合適。


    劉昌也在呢,自己若一分一分講價,那種銅臭定會讓劉昌看不起。


    正想著,李虎和劉昌回來了,一邊走一邊說著話,後頭跟著胡小歡,還有一個胖婦人……人進來,包先生就聽劉昌在問:“賣浴缸呀,倒是人人都要洗澡,但是……”不等說完,更不等李虎回答,他轉頭給包先生打招呼,埋怨說:“包先生,你咋這麽慢呢?你不知道我李虎兄弟是幹脆的人嗎?”


    那是幹脆人。


    在他看來,這說定就定,起碼跟自己一樣,哪像包先生磨嘰、磨嘰。


    後麵的婦人上來給包先生打個千,招呼說:“包先生好。”


    包先生怪異-地問:“你怎麽來了?”


    婦人有點緊張,忙不迭地說:“我家那口子剃了光頭,穿著袈裟呢,他過不來呀。這劉公子帶著李公子要接鋪麵?我怎麽能不來呢?”


    她不知是不是故意的,訥訥地說:“李公子已經給我出過價,有點少,我跟來就是看看包先生您這邊,他能給多少?”


    包先生雖是不動聲色,口氣卻是不善:“你賣則賣,你不賣則罷,你來看我怎麽賣幹什麽?”


    劉昌喊他說:“老包。她看讓他看呀。她就看你賣多少,她好死心。”


    一句話。


    包先生也已經給陷了進去。


    咋弄?


    李虎給這婦人出過價了,那給自己的價,不得與之相當嗎?


    李虎伸了下袖子,也是給包先生一個交代。


    包先生偏偏是讀書人,他不會袖語,看看自己的袖子一眼,就說:“直接說吧。我與三公子那是什麽交情,是不是?”


    李虎張口就說:“按書價進貨價,出讓費用是這大姐一半,因為他們那兒桌椅板凳多,一百兩。”


    包先生大怒:“你說啥。你賣給我一個石虎都要八十兩,你盤個店,就打算這麽多算?”他指著一個案子說:“這啥的。這檀香木的,上好的金石檀……”李虎淡淡地說:“用到過年之後,你拉走。”


    劉昌連忙說:“大頭在書上,大頭在書上,李虎剛剛都跟我言了,你這些書,除了他,沒別人敢要,除非他也開書鋪。”


    包先生說:“那好。這些書我算過,三千七百兩上下,給你,就三千五百兩。這個數,你就不能折我的了。”


    李虎淡淡一笑,要求說:“這個是實數?進價嗎?”


    包先生一口咬定:“進價。”


    李虎要求說:“賬冊為憑,進價為數,小歡,你去拿賬冊……”


    還不等包先生說話,胡小歡倒戈了,掐著點兒,問了一句微妙的話:“東家。拿不拿?”


    偏偏包先生還不知道他是有意的,問他:“你有嗎?在我家呢?”


    胡小歡想了一下說:“我記得這櫃上好像有一本吧,這兩年進的書,就都在上頭,我找找?”


    包先生一下瞪大眼睛。


    劉昌一下就生氣了,沒好氣地說:“一點也不厚道。你書多少錢來,給你多少錢,你虧嗎?”


    李虎攔了說:“這是生意,不是虧不虧的。”


    他話轉過來說:“轉給別人,你書要麽拉回家,要麽隻能大折,按照進價,都不會有人要,而且別人也不信,您說呢?這個鋪麵不算差,轉不掉,你還沒想過為啥嗎?”


    怎麽能沒想過,不就是仗著旺鋪,把書塞出去,把店賣個好價嗎?


    包先生陷入沉吟。


    劉昌卻趁機找了李虎說話,問:“李虎。你說的那個浴缸是啥樣的?你賣過沒賣過?有沒有人買?”


    楊揣都替李虎回答了,說:“啊呀。劉公子你不知道,一出來就被拉走,縣老爺都要走後門,讓家人牽著毛驢找我們家去,讓先賣給他。要不是東西出來得慢,不定賣成啥樣了呢。”


    劉昌猛地一拍大腿,把大夥嚇了一跳。


    包先生還當他是提醒自己,就說:“三公子。我真的是虧到家了,兩邊都是朋友,咱可是多年的交情,你怎麽就不知道我吃虧呢?”


    李虎往前邁了一步,走到他跟前說:“你不吃虧。你心裏有數,半年來,你都沒有進新書吧,鋪子裏都是陳年老舊,不受歡迎的,我原價買走,還給你轉讓費,你或許覺得少,可是想過嗎,我就是個賣石頭的,我都這樣出錢,我不說虧,不說多久能掙回來,你能叫虧嗎?你可以不賣,交情在,你叫虧,那是生意人的調調。”


    包先生喘口氣。


    他正要說話,劉昌突然決定說:“李虎呀。我想了想,就這個浴缸,誰能不洗澡?你剛給我說,還可以加個熱灶在一邊燒水,那能會賣不好,我不信了。這兩家鋪子麵都是我的,你看這樣吧,我用租金入你的份子怎麽樣?另外再補一些錢,等於貼給老包了,畢竟我們是多年的交情。”


    他強調說:“咱倆五五分賬,要你錢不湊手,我還可以給你墊一些。”


    包先生愣了。


    他猛地盯住李虎,想知道李虎一個勁兒拉著劉昌,是不是本身就有這麽打算,是不是看準了劉昌在遊說,要是這樣,太可怕了。


    李虎扭頭看了楊揣一眼,發現他又西子捧心了,把他的胳膊拿下來,想了下說:“但經營上你不得插手……你隻派個賬房,薪水你照發。這個之後咱再談。”


    劉昌笑道:“對。對。之後談。派賬房那是規矩,薪水我也可以照發,可是這點小錢,李虎你還論道?”


    李虎說:“我發錢,我倆一起發錢,這個人將來怎麽想,就不好說了,由你來養他,他名正言順為你看錢。為我墊付,也不必,我錢足夠,你要補貼包先生,在生意之外多多補他,一碼歸一碼。我覺著我沒有虧著包先生,你怎麽當我是虧著他呢?”


    劉昌想了一下說:“也是。也是。”


    他連忙說:“李虎你別生氣。”


    他一掉頭就嚷那包先生:“老包。我說你虧什麽你說?你自己說,當著麵說,把你虧的當麵講出來,李虎,人家是賣石頭的,拿你的店,書給你包掉,夠顧你了吧,你還非要掙他的錢幹啥……”


    包先生肉疼了,這麽旺的鋪子,轉手沒撈到錢,這不就是虧?


    他咬咬牙說:“成交。”


    那邊兒的婦人也連忙說:“我也成交。”


    她連忙說:“其實李虎兄弟是實在人,你說吧,我們就是破桌子,破椅子,屏風還爛著,地方呢,也沒這邊好,給了我二百兩,我也是心裏不知道咋算,想想這些年,往店裏花進去的錢,心裏不落忍。見包先生您給了,我也就給了,你那還一院子花草呢,都是名貴的。”


    她像是故意氣包先生一樣。


    別人不知道,包先生知道,她就是在故意氣自己,為啥呢,共一個院子,院子硬是不讓她用一分,想挖上大坑,蓋上蓋子,倒泔水都不讓。


    李虎這就扭過頭,要求胡小歡:“找賬冊出來,現在就算,現在就付……”


    片刻之後,夜色昏黑下來,胡小歡就代拿包袱,送走包先生,而那婦人家,則收拾了一輛車,也沒裝幾樣,駕著小驢車走了。


    李四是關中人,就覺得這場景似曾相識呢,似乎有人說誰來著,他每次都是這樣去接人家的生意,入店不一會兒,店主出來背著包袱,揮手告別了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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