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博已經在為接受東夏國書做準備,此事也不適合放在北平原,雙方國書交換之後,議和就塵埃落定,議和塵埃落定,就不會再有戰爭。


    之前擔心東夏奔襲魏博,禍害備州的擔心一全瓦解,氣氛一下放鬆,原先直奔鄉下,打算向南躲避的富戶一個上午,盡在入城。大雪雖然時下時停,鋪溝平壑,城內的土豪士紳的交際會卻形如暖潮,自北平原開戰一來,他們就在魏博過得提心吊膽,害怕戰爭圍繞著魏博,自家遭殃,忽聞喜訊,商家們拿來作噱頭的鋪天蓋地,富戶人家推辭的大宴,也會從今天起開始排。


    這個季節是新產皮毛上市的時期,幾大商行聯合舉辦的名媛會一拖再拖,定在這天,自然照常舉行,為了湊點新意,懸掛的全都是“恭祝王師凱旋”的字眼。字是字,可皮毛從哪來?多數都是北方來的,為首幾家經營皮毛的大商行,哪一家和東夏往來不深?其的一家,還是東夏人開的。商行真為王師慶祝還是隻為生意,抑或是和東夏人劃清界限?若不是朱汶汶一大早就糾集了一大幫掌櫃,讓自家控製的商行也準備上慶祝條幅,陳天一可能真要認為他們是真心的,不過現在,他心裏最清楚不過,魏博離北平原近,商家都與那邊有牽扯,包括自己母親在內都在表態。


    往年這個名媛會,是包括在皮貨貿易活躍的市場季裏。朱氏也是活躍的一份子。前往北平原直接貿易,官府是設了卡的,需要路引,小的商人或者來不及辦路引的商人,就會落腳魏博采購,朱氏是做大宗貿易的,同樣會接到大量南方商家下的單,不過今年新貨緊缺,就沒有涉足。


    今年的名媛會,日期已經一改再改,最終舉辦,也隻是針對城內和備州的富戶們的……接下來一周,皮貨貿易可能都不一定結束,雖然新貨過不來,北平原那邊打仗,但仍有人在通過海路走私。商家手裏依然有貨,會拿羊皮、牛皮等普通皮料做成的衣帽針對普通人促銷,接下來,他們又會劃定一個圈子舉辦宴會,去吆喝上流社會使用的奢侈品。


    朱長說的原本請他去的宴席,就是名媛會。


    朱長讓陳天一去,也有朱長的道理,這名媛會顧名思義針對女人,招攬大量的官家、富家小姐、城的交際花、青樓的頭牌前往。


    美人活躍之地,必有豪客一擲千金,朱長讓陳天一去,那便讓他選媳婦。


    朱汶汶知道後也沒有製止。她的兒子從北平原回來,她需要尋找這樣一個機會,宣告她兒子可以代表家族說話,再說了,她的兒子從哪個方麵上講都不差,一旦去了名媛會,再一擲千金,立刻會成為萬千少女心的如意郎君。這樣的少年人,求取什麽樣人家的姑娘不是水到渠成?


    此宴,世俗男女趨之若鶩。


    但若說規格,放在今年,應該一定不算什麽了,接下來幾天定然會有一場慶功宴,而後,親王秦應會來?他一到,必定有歡迎宴,歡迎宴會有官府上舉辦的,會有民間的,而親王秦應掌管不少經濟命脈,富得流油,本身是背黑鍋而來,眼下鬆了口氣,說不定也會反過來再宴請答謝。


    宴席自下午開始,而真正的貴客則晚上才到。


    晚上才是一擲千金的好時候。悅白樓周遭水泄不通,周邊皮市熱鬧不盡,酒樓流水宴席不盡,每當剩的酒肉撤下來,都要掩人耳目往外運送,還要放在臭氣熏天的木桶,因為一旦給那些窮哈哈知道這裏有殘羹冷炙,那還了得,不知多少人尋過來,到時怎麽辦?靠家丁,靠傭丁驅趕?


    上頭食物噴香,下頭外運奇臭。


    各種娛樂午飯開飯的時候就不斷,裏頭歡聲笑語,歌舞陣陣,一浪接一浪的。


    裏頭不斷展出奇珍精品,而且不光是皮貨,還會展出寶石和金銀製品,各種古玩字畫,為了隔絕那些窮人,除了能收到邀請函的大地主、大貴族、有一定聲名的士子和名媛之外,門票都要錢。


    外頭,大雪又是一陣紛飛,不知那些個路倒,那些個貧窮人家,幾人哽咽,幾人咽氣。


    陳天一這一路上是家將開道,家侍女、師爺、管家乘車跟隨,浩浩湯湯。


    他派人去叫的一些紈絝夥伴,想必這些夥伴也會先後到場,家裏自然有人知道門道,根本就沒在悅白樓停留,而是繞了一個圈,去了小枚園林……


    這片園林從悅白樓後院起,一直到城牆根上,大貴族、大地主也隻有從這裏,才泊得了車馬,帶上足夠的人。


    陳天一抵達,楊雄也正好抵達。


    楊雪笙是請不出來,再說了,這節骨眼上他要是出來遊玩,像話嗎?


    所以,別人就瞄準了楊雄,不但請帖遞到,官場上情願為他買單的人也多,輪番去請,有幾個必須得給薄麵,而他們這隊使團,又有一些京城門閥的少年子弟,起哄湊個熱鬧,原想著酒樓上吃頓酒席,見幾場娛樂節目,買賣些稀珍,就完了,完了就能回去,卻沒想到這個悅白樓背後還連著個大園子,裏頭雪菊臘梅,假山高軒,別院……現在人已經到了,一時不好再推拒東道主,跟著從這邊要入。


    陳天一一下馬,就見到一些大地主、大貴族簇擁著楊雄,正躊躇,管家提醒他去打招呼,他便湊了過去,到了行禮見過幾個官場人,再被引薦給楊雄,一報家門,京城來的一些少年們絲毫不陌生,想著楊雄也不是可以一起玩的,全給蜂擁到陳天一這邊,各自自我介紹……陳天一根本記不住,倒是其一個還是陳敬業那邊的遠親,他“啊啊”幾下,又不緊不慢套了些近乎。眾人倒不覺得陳天一傲慢。他們多數在家族的地位不是太高,相比之下,陳天一的母親又是郡主,自是存著交好之心的,但去評價當地人當地物當地事,卻不屑一顧了,一路趟過去,見女調戲,見士存心淩辱。


    裏頭自有人接待,把楊雄接到春雪坊,把陳天一一些人接到觀瀾潮,按說春雪紡的規格其實沒有觀瀾潮高,但是春雪坊那邊兒藝妓多,觀瀾潮這邊兒,卻是名媛眾多……一個原因是楊雄等人一看就都是成過親的人,放入名媛出沒之處不如給他們些風花雪月,而這些少年人,自然是要和名媛結識,而另外一個原因,這名媛宴背後的幾家商人也確實巴結朱氏。


    到了觀瀾潮,卻還是有一些年人在。


    他們當然不是來結識名媛的,而是帶著自家女兒或家族女子而來,監視少年少女在一起的舉動是否越線。


    陳天一一到,就有人把他認出來了,幾個當地紈絝帶些人到跟前,便與他介紹,介紹各個家族的少年,各個家族的女子,不乏指指點點,而滿庭都知道這是朱氏家的公子陳天一,看著他被安排到正麵舞台前,視線全集過去。陳天一自幼才貌出眾,家族在備州數一數二,又因為和軍方合作過,在全國都是手眼通天,加上他習武練劍,身軀欣長,帶些英氣,明目善睞,正是萬千少女心目的人物。


    陳天一胸自有幾分傲氣,掃視一遭,均視為胭脂俗粉。


    反倒對麵簇擁的一團少女,發出一片尖叫。


    陳天一在裏頭找到一個認識的,陶薌。


    這是陶坎的侄女,自幼紮在叔叔家,與陳天一認識,他們家族雖不算什麽世家,但依著陶坎現在的地位,也是眾人簇擁的心,她也是年方二八的年紀,圓圓的臉龐,眼睛不大,個子卻不低,比著矮的足足高一頭,她雖然依照家訓,不敢珠光寶氣,卻為了自己的將來,在臉上也塗了些白粉,可說既不出眾地漂亮,也不難看,按照陳天一的理解,他們家血脈裏就不會出美女。


    她一見陳天一眼睛就亮了。


    雖然眼神離不開,卻還是想矜持一會兒,等著陳天一找他,不料發現陳天一隻一味和些少年說話,並沒有上來打招呼,慢慢忍不住了,氣鼓鼓地直奔過去,快到跟前時,用手一指,大聲喊叫:“阿一。你眼睛不好呀。”


    她其實是要說你眼瞎呀。


    不過家教讓她生生把話憋回去了。


    那個從小見過的帶劍小孩,看起來像個小女孩一樣的男孩子,好幾年見不著,這回一見,長大了,卻這樣地英俊。


    有些少年人,總是把自己的情感藏在無禮,陶薌就是一個。她這麽一聲喊叫,把帶她來的陶家男兒都嚇到了。


    人說:“壞了。壞了。出醜了。”


    陳天一卻淡淡地說:“是薌兒呀,你來,我這有銀票,給你些,買你喜歡的衣物。”


    不是他輕視陶氏,而是他知道這個薌兒看他的眼神不對勁,舉動不對勁。他自幼秀氣,很容易贏得女孩子的芳心,對少女很了解,而且他還知道,他可以巴結陶氏,卻萬萬不能巴結陶氏家族的女子,一旦人家起了東床快婿的心,他母親定不允許,他母親總為那個人作想,站在一個角度。


    陶薌兒的臉一下漲得通紅,這是什麽意思?


    她恨恨一跺腳,掉頭走了。


    陳天一假裝不知道自己說錯了話,深深得罪了她,還在背後喊道:“我真的帶了很多錢,再珍貴的也給你買得起。”他心裏已經在笑,陶氏自恃清白,家境地其實不怎麽樣,定會對這話敏感,而如果他不喊這一句,他等於是把大把陶氏人得罪了,他喊這一句,就等於說,他是在巴結人,拍馬屁股拍馬腿上了,果然,一個陶氏宗親帶著幾個陶氏家族的少年,先後都笑了。


    這種土豪氣把別人吸引了。


    陳天一傲慢地笑著,順手給幾個京城來的高閥子弟推茶盞,自己則捏了個冰糖豆兒,往嘴角邊去送。


    一些女子故意從眼前經過。


    他時而與人交頭接耳,時而品評一二,指給眾人看,順便慫恿眾人過去說話。


    很快,西席有一些有名氣的青少年讀書人出場。這些人個個小有名氣,他們和那些大牌名媛一樣,來了,不但不出錢,反而能掙一些潤筆,尤其是當眾吟詩作對,出眾了,當場有陳天一這樣的土豪打賞,不少家貧的讀書人辛辛苦苦就等著這一天,削著頭皮往裏鑽,幸運的,一詩賺個幾十畝地,還能得一二官宦地主家的女子青睞,從此脫貧。他們一入場,陳天一立刻就往裏頭掃視。


    陳天一身邊不缺甜美的少女,更希望能找到一些英才。


    掃視一番,卻是搖了搖頭,雖然還不知道這些人的才氣,但是看著一個個把自己塗個唇紅齒白的讀書人,他心裏就失望,就沒底。


    這都像是有錢人的玩物了,能會有才俊嗎?他舅舅自己就是個草莽,不擅長識人,母親又不能經常拋頭露麵,家族產業巨大,本身就缺人打理,更不要說朱汶汶還會有其它事情上的考慮。


    陳天一收回目光,一回頭,進來幾個少年男女。


    一看走在前頭的仨人,一個少男,兩個少女才是主角,而跟著的,是仆役。為首的少女穿一襲黑衣,有一種驚心動魄的美,關鍵是不施粉墨,毫無掩飾,她有一雙略顯暗淡的眼睛,還在紅腫著……低著頭,但步履之卻沒有膽怯,像是剛剛被長輩痛罵哭的,她身材高挑,絲毫不弱於陶薌。


    陳天一盯著不放,周圍的少年們也盯著不放,個個眼睛放光。


    這是個另類呀。


    即便有不少有才的,有貌的,誰不知道這是個交際會,會遇到很多少年,誰不梳妝打扮出一個鬼神愁的模樣?


    她身邊的少年少女也不醜,但均被人遺忘了。


    陳天一聽人在議論,問是誰家女子,卻發現無人知曉,卻是奇了怪。


    其實隻要是當地的,不是外來的額,這個圈子並不大,平日為求門當戶對,又相互婚配,總有人認識,然而這個一身黑來參加宴會的,卻無人認識。一個少年低聲給陳天一說:“旁邊的我認識,那是熊氏家的,他們家自從出了叛逆,很久不出來了,這回熊七叔立下大功……”陳天一和他都是眼睛一亮,給想到了,熊熙來剛歸國,如果眾人無一人認識,會不會是他膝下的女兒?


    又一個少年聽得真切,脫口道:“熊氏有好女噯。”


    陳天一發現他們進來,正不知如何落座,表麵上不動聲響,卻是先一步打了個響指,把安排席位的人喚來,遞去銀票,說:“這邊還空著。你看又進來了人了,讓他們落座在這邊吧,我們不怕打攪。哦。不是讓你來說這個的,給我們上點時鮮,我身邊落座的,都是從京城來的貴客。”


    他雖然是要時鮮的,下人豈不揣摩?二話不說,把三人帶跟前了。


    三人坐下,一大群人都想往跟前湊,跟那女子一起來的一少男一少女顯然有些緊張,那女子卻很自若。


    陳天一替她擋了幾下,就沒人上跟前了,大家都看明白了,陳家公子似乎別有用心,誰去與他爭搶?


    他家可是備州首富。


    少女也不向他稱謝,怔怔盯著桌麵一動不動。


    陳天一忍了半天,忍不住,扭頭客套說:“你是不是熊熙來世叔家的千金呀?”


    少女卻沒理他。


    旁邊的少男連忙說:“是的。陳公子,沒想到你從北平原回來了額。”少女聽到北平原幾個字,這才扭過臉,問陳天一:“你在北平原讀書?”陳天一笑道:“是呀。這有什麽?去東夏讀書的又不是我一個。”


    少女脫口一句驚濤駭浪般的問話:“既然你在北平原讀書,你覺得東夏好嗎?”


    陳天一愣住了。


    他沒敢回答。在備州,他幾乎是橫著走,雖然有一些不顯山不露水的豪門大族,朱氏與他們相比,隻是欠缺官場上為官的人,但隨著朱汶汶與軍方合作的策略,朱長又在軍到處跑,與很多將領稱兄道弟,一下子把這落後的趕上來了,有朱汶汶的財力,花陰朱氏也開始了仕途。


    眾人也沒人敢接話。


    終於,陳天一做出決定。


    他拋出明麵上的話:“按說東夏王是我的姨父,我母親的表妹嫁給了他,但是我們家裏人隻是和我表姨往來一二,這個姨父,我是不認的,我娘也是不認的,你們不知道,在陳州,他差點殺了我舅舅。最後雖然念在親情沒殺,說是買人為奴者應以奴試之,讓我舅舅在陳州幹了一年苦役。”


    他撇清說:“哪怕東夏再好,我也不覺得好。我去東夏求學,不過是學習怎麽打敗他們而已。”


    說完,滿場都是掌聲和喝彩。


    陳天一卻敏感地發現,熊小姐卻把眼睛眯了起來,射出一絲冰冷的光芒。


    正說著,熊熙來在廳門出現了。


    他是不放心。


    熊夢夢今天來,幾乎是被強行押來的。


    他本來不支持女兒來這樣的地方,但是熊家宗親家的孩子要來,在大人的安排下,去拉熊夢夢一起,他就想著,既然是去玩,多少可以緩解父女的矛盾,正好官場上有人邀請,後到一步,跑來找他女兒來了。


    他找過來,其它少年無動於衷,陳天一卻連忙起身行禮,陡然之間,他醒悟到,這個少女自己也惦記不了,母親也不會答應自己的。


    但是忍不住,他又給瞄了對方兩眼,發現少女根本不看自己,心裏不免惘然若失。


    場地裏傳來柔和的絲竹聲,人慢慢地靜下去了……而燈光,卻也在變暗,看來是要開場了,一名京城來的少年輕聲說:“這都是跟京城學來的吧,可以呀。”熊熙來眼看燈光漸暗,不便出去,就坐女兒身邊了,看到別人那邊都有食物,自己家的孩子麵前沒有,猶豫了一下,給下人招了下手……


    緊接著,他大怒道:“你們搶呢。”


    他嫌東西貴,接待他們的人尷尬地站著。


    陳天一扭過頭去,卻是忍不住給另外一邊上來的下人使個眼色,等人湊來,小聲說:“給他們送些吃的,就說是漏了,原本送的。”


    話音剛落,那邊下人辯解的聲音就喊出來了:“官人。你是官府的老爺,你都不知道嗎?這些東西……不過是您牛一毛?再說了,現在啥不貴,您知道米價,麥價是多少?自戰爭打起來,每天都翻倍。”


    熊熙來大吃一驚,問他:“你別誑我。這怎麽可能?打仗又沒從民間調糧,現在又已經不打了。”


    那下人歎氣說:“那誰知道呢?人家說三分堂要倒了吧,天天擠兌,三分堂倒是好在,錢卻不值錢了。現在誰也不想留錢,都想換金銀。”


    陳天一也大吃一驚。


    三分他那個要倒了?


    他已經無心坐下去了,還不知道自己母親那邊知道不知道,這民間怎麽會有這樣的傳聞,三分堂怎麽可能倒呢?


    遍地都是他們的錢莊,他們要是倒了,天下大亂呀。


    他捏捏帶來的銀票,可以肯定,上頭應該全是三分堂的戳。


    最終,他還是忍住了,覺得自己道聽途說就坐不住,會不像樣子。燈亮了,場上出現一個起舞的女子,卻是衣著暴露。


    陳天一突然聽到隔壁熊熙來重重哼了一聲,說道:“混帳。這是給少年少女們看的嗎?”


    陳天一苦笑。


    熊熙來還是要了一些吃的,緊接著卻又說:“還說給你們置辦件像樣的裘衣,年齡都大了,該穿點好衣裳了,一點吃的把裘衣都吃沒了。還什麽展出,展出什麽,這都是跟人家東夏人學的,拾人牙慧……東夏那邊,糧食要翻倍,狄阿鳥怕是早開倉了。以為蛀蟲們沒了,備州會變好,怎麽還是老樣子?”


    沒人能回答他,因為安靜,好些少年們都在聽著。


    他又說:“這天地就不是咱們該來的,全是銅臭,你們吃些,看也看了,咱們就走吧。”


    他說走,熊夢夢卻是不肯走了,說:“我不走。要走你走。現在說東夏好了。什麽人嘛。背主。”


    熊熙來半天沒吭氣,看來被話噎著了。


    過了一會兒,他才輕聲說:“父親不做官了。不做官了,就都過去了。都是拾人牙慧,人家東夏自己國人都不去。”


    他們老是說話,終於有少年忍不住了,衝他嚷道:“這是跟長月學的好不好?東夏人那麽傻笨,還會展寶?”


    熊熙來反問:“你這少年,你怎麽知道東夏人傻笨?”


    正說著,外頭又有人來了。


    一個聲音響起:“田雲。你在東夏呆久了,沒見過這場麵吧?”


    那人也來了一句:“族兄是帶著兵打過去的,否則你又怎麽知道東夏沒有?這些不過是在拾人牙慧而已。”


    熊熙來摸須而起,琢磨說:“田雲。我怎麽聽起來這麽熟悉?”


    先前那個聲音又響起了。


    他大吼一聲:“給老子亮燈火……”


    這太無禮了。


    滿室議論紛紛。


    陳天一這邊一個京城少年大聲說:“哪來的人,不懂個規矩?”


    此人咆哮說:“老子是關鳳翔田氏田啟民,那個不服。老子帶兵給你們一把火燒了,讓你們缺亮光。”


    那京城少年立刻不吭聲,還小心提醒陳天一說:“沒想到鳳翔田氏的人也來備州了。”


    此人的聲音有點沙啞,格外刺耳,舞台都亂了。


    他還站在外頭說:“田雲。這一次我可是特意去接你的,你是大才,早就聽說你不肯為狄阿鳥所用,家族支持你上位……這沒得說,你們父子受苦了。”


    田雲輕聲說:“堂兄。你放過我吧。我不可能為官的。既然祖母、我娘她們都不在了,我自該有自己的打算了,你來接我,我很感動,但是人各有誌。當年狄阿鳥以國士待我,以恩義交結,我亦未在東夏為官,而今若是歸國出仕,豈不被天下人恥笑。”


    田啟民大聲說:“恥笑?他們必會仰慕你的風采。聽說東夏王要嫁妹妹給你,你都不娶,也不為官。”


    陳天一聽不下去了。


    他嘀咕說:“這兩人大庭廣眾,也不避人,太招顯了吧。”


    熊熙來猛然一敲幾座,站了起來,他給想起來了,喊了一聲“田雲賢弟”,大步往外走去。經過這一團攪鬧,燈火又全亮了,一個管事的捂著被打腫的臉,給他們找地方……那田啟民淫笑著路過,還一路走一邊說:“這麽多嫩女子呀。”陳天一憤怒了,剛要站起來,有人拉了他一把,提醒他這個田氏門閥不可招惹。


    等人過去。


    那人小聲地說:“陳公子,你不在關,你不知道,三田歸一了。”


    陳天一問:“什麽意思?”


    那人說:“三個姓田的門閥合為一個了,除了王裴鄭等幾個家族,就數他們了。這個田啟民征伐過南朝,位在列侯。”


    有個當地少年說:“據說田駿公也出自關田氏,有風聲說,他也有心歸宗。”


    陳天一詫異道:“田氏歸宗,他們是一宗嗎?”


    京城來的公子哥低聲說:“皇帝快不行了。田氏想爭奪政事堂,提起合族,無非是抗衡其它世家罷了。”


    台上,管事的開始道歉。


    這個波折把什麽都打亂了。


    他不得不道歉,然而正道歉,卻是田啟民沙啞的聲音:“熊兄呀。你是功臣。聽你的。你說得對,看啥歌舞。做詩。讓他們做詩。這才符合聖人之道呀。對吧。”他再次出現在眾人的視野,竟直奔台上去的,武大三粗,腰綽劍,走著走著,他猛地把劍拔了,逼向西席的士子們,喝道:“給老子作詩。”


    這似乎是臨時起的念頭,他竟然走過去了,晃著明晃晃的寶劍。


    士子們戰戰兢兢,莫敢直視。


    突然間,一個青年直身而起,冷笑道:“作就作。”


    他擦著臉上的粉,直奔台上,嘴裏說道:“早就忍不下去了。不是家境貧寒,學生斷不會塗了胭脂,為爾等戲。”他跳上台去,確實是跳上去的,發出咚的一聲,眾人雅雀無聲看他,緊接著就去看田啟民,這田啟民一看就是殘暴的軍閥,似乎還喝了酒,他這樣無禮,田啟民會不會上去用劍戳他。


    田啟民卻是大笑道:“你作。作得好了。老子有賞。”


    那年輕人發抖著吟哦:“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榮枯咫尺異,惆悵難再述。”說完,揚手扔了什麽東西,掉轉頭,大步走去。陳天一大為敬佩,扭頭找到自己的管家,低聲說:“去找他,了不起的人。”


    正說著,一個英俊消瘦的青年走到了田啟民身邊扯拽,一起走回去了。


    片刻之後,熊熙來回來,低聲跟愛理不理的熊夢夢說:“你知道田雲是何人?狄阿鳥武學的學政官。田啟民雖是草莽,卻一句都不假,狄阿鳥請他為將他不肯,曾吐露過要將妹妹嫁給他,他也拒絕了。”


    熊夢夢沒好氣地說:“我比你知道。”


    熊熙來眼看吃的已經拿來,都不過是些零吃,嚴肅地說:“你們把吃的帶上,跟我走。那學生沒說錯。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再來這兒,打斷你們的腿。”說完,就指揮自己的族侄去收東西。


    熊夢夢冷笑說:“別聽他的,你又不是他學生。他連他學生都賣,他還冒充人家的嶽父大人呢……”


    熊熙來臉漲得通紅。


    他憋了好半天,這才硬著頭皮說:“各為其主而已。我再怎麽說,也是你父親。”說完,他伸手過去,拎上熊夢夢的胳膊,直接從幾桌後拽上幾桌,提了就走。一邊走,他還一邊說:“不要想他了。你們不會再有見麵的機會。”


    熊夢夢爆發出一聲:“會的。一定會的。”


    她大哭。


    一廳人盯著,熊熙來隻想逃。


    田啟民大步走過來,盯著熊夢夢,嘴裏說著:“聽你父親的。”手指卻是去挑她下巴。


    熊熙來大怒,一轉身,執住他胳膊。


    兩個虎軀之人便挨到了一起,一個怒目,一個賴笑,陡然間,熊熙來猛地一扭,田啟民一跟頭紮出去,越過別人的幾座,趴個實在。


    熊熙來厲聲道:“不要拿你世家的嘴臉往我跟前湊。不要打過兩年仗,以為自己天下無敵,草包就是草包。”


    田啟民爬起來,劍又抽了出來。熊熙來左右一看,伸手撈了一個幾座,單手抓著,竟然舉重若輕。田啟民在眾人避讓撲上來,熊熙來一掄,幾桌就在他頭上開花了,他頭從爛了的洞裏伸出來,一額頭血,那幾桌就套在他脖子上,他被拍暈了,長劍掉在地上,人卻在原地打轉。


    熊熙來盯著他,冷笑說:“我雖然是讀書人,打你還是玩一樣。”


    熊夢夢終是心疼他,拉著他說:“阿爹。阿兄,阿妹,我們快走。”


    熊熙來不緊不慢,還收拾了一番衣衫,緊接著才揚長而去。田啟民終於清醒過來,扭頭去找田雲,卻發現田雲也不在了,喝道:“這個落難兒,一點也不感激老子,老子挨打,他卻跑了。”


    接著,他猩猩一樣捶打自己的胸口,挺著肚子咆哮:“熊熙來。老子帶兵抄你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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