陷陣營不過是個好聽的叫法,原先叫敢死營,而現在,在官方登記時,作勾罪營。


    凡東夏雞鳴狗盜,作奸犯科之徒,均可在戰爭爆發時主動要求從軍,被士兵看管,獨立編簽,打仗時充當炮灰,九死一生之後,立功者勾抵罪責,且不削戰功。東夏法度嚴謹,卻量刑寬鬆,多數刑罰不罪及家人,與之相反,執法卻毫不容情,雖然有些青壯年隻是被罰到勾欄充當一定時間的勞役,不勾罪也隻三五個月的時間,但他們都會毫不猶豫選擇勾罪,久而久之,簡直成了一種風尚。


    但陷陣營並不全是由他們這些人組成。


    偶爾觸犯軍法的軍官、士卒,會受罰送往陷陣營,一些定為勾欄人氏的奴隸,忍受不了過長的勞役期,也會主動要求入陷陣營,趁著戰爭脫籍。


    但總體來說,他們還是良莠不齊,隻草草訓練一把,連一些堅持排練的縣旗兵都不如,戰場上一盤散沙,隻是打頭陣當炮灰。


    如願入營的嗒嗒兒虎和逢畢一來就注意到了。


    與井然有序的東夏軍營相比,這裏烏煙瘴氣,雖然發來軍械,卻沒有士卒們保養的習慣,有的人都在上頭卷衣裳晾曬。兩人牽著馬,馬上馱著兵紮捆,一進來就是一團臭氣。這一臭氣……卻又來得自然,沒有人刻意造臭,行軍途中營地並非固定一處,傍晚時分,軍隊剛剛抵達,臨時宿營,卻已經有一團臭氣,那便是人腳丫子、毛發,長期不洗澡散發出來的,好像陷陣營外是現在的東夏,陷陣營內,就是十年前東夏。


    當然,裏頭也有一些東夏將士。他們還是能夠保持習慣,圍坐成一個小圈子,有的還趁著這行軍的間歇,擦拭兵器。


    實際上,除了違反軍規罰入陷陣營的將士外,還會有一些將士被分配過來,他們有一個可怕的名字叫“監戰隊”。


    監戰隊為了保持殘酷無情地屠殺因為未經訓練,戰場上後悔,掉頭就跑的陷陣人,除了和一些罰入營地的將士接觸,是不會和普通陷陣人多作半分交流的,久而久之,這就成了一個約定的成俗。不為別的,隻為了戰場上督戰可以狠下心,隻為不讓一些心思靈活的陷陣人有收買他們的機會。


    逢畢一到,想也沒想,就朝將士那個小圈子走去。


    一回頭,他見嗒嗒兒虎站在中間不動,像是還在挑選地方,喊他說:“來呀。我們的人都在這邊。”


    嗒嗒兒虎遲疑了一下,扔開馬韁,手挽馬鞭,大步向對麵走去。


    一個大胡子的壯漢不自覺站了起來,其它些人也看著好奇。


    他們分明從嗒嗒兒虎的作裝上看出來了,這是一個受罰的士卒,誰也不知道他來幹什麽,是示好,還是仗著年輕稚嫩來調笑。分配給楊二廣牛錄的陷陣人在一百五十人左右,分了三箭……不知是按照拳頭還是上頭給的安排,還是簡單地編排過,這時,一個四十多歲,看起來周身齊整,綁帶護具,紮著爵的中年人也站起來,走到眾人前麵站定,帶著詢問的眼神看著嗒嗒兒虎。


    嗒嗒兒虎在離他十餘步遠的地方抱拳道:“諸位爺們,我叫李虎。”


    他到哪好像都能出乎人意料。


    士卒堆裏的將士也紛紛站起來。


    一個低級將領提醒他的同伴逢畢:“去叫他回來。那邊都是一群烏合之眾。”


    逢畢本是想著飛快地拴馬,然後掉頭回去,見士卒們都很善意,就把馬韁扔了,跑回去站到嗒嗒兒虎身後。


    剛剛迎上來的那頭腦說:“小郎君要幹什麽?”


    逢畢連忙拉了嗒嗒兒虎一把。


    嗒嗒兒虎卻沒有掉頭回去,而是說:“明天就到臘風川子了。明天不打仗,後天也要打,我剛開,想與即將作戰的同袍認識一番,戰場上好相互救助。”


    他充滿侵犯性,大步上前,展開雙臂,等那中年人不自然地來擁抱,一把抱上,拍打對方的背部幾下,然後他就走下去,見人就抱,抱了十餘人,走回來說:“來陷陣營,不是為了勾罪嗎?那更要求生呀。”他用馬鞭指向一枝撐衣裳的長杆,問他們:“怎麽可以這樣鬆懈呢。不如到那邊請個犍牛臨陣磨槍。”


    眾人茫然失措。


    人全圍過來了,還有人在人群裏犯嘀咕,交頭接耳說:“這少年好奇怪。”


    終是有犯愣的年輕人怪腔尖叫起哄。有人開始揚著肚皮,大聲指責:“你啥人。你也是來陷陣的麽?你憑啥來管我們?”幾個領頭的製止住少數幾人的指責。他們有一些人也是從軍過的,但在軍營時是在軍營,現在是現在,卻是隻能保持自己周身周正,兵器銳利,但這不代表他們認為嗒嗒兒虎說的不對。剛剛迎上來的中年人兩眼一黯,低著頭,極力克製地說:“我們犯了法的人,被人看不起哦。”


    嗒嗒兒虎同情地說:“不應該看不起呀。既然來陷陣營,不就知道自己犯了錯要贏得一個悔改的機會嗎?”


    他輕聲說:“那我們懇求他們吧。這樣才能盡最大可能在戰場上活下來。”


    逢畢看遍人們的眼神,也有點同情,有點傻氣地說:“還用懇求。要不你幫著他們訓練一回,騎步兵操典,你比誰都熟。”


    但那些將士們紛紛過來,有的長劍都拔出來了,他們一來就按製全場,逼迫那些人說:“都坐下。”


    等嗒嗒兒虎帶著憤怒朝他們看去。


    一個甲士說:“李二蛋是吧。你懂不懂?陷陣營有陷陣營的規矩,行伍之人不要和他們多接觸?他們是些什麽?是些人渣。你問問他們都幹些什麽?”他用劍點上剛才那個迎上來,看起來周身齊整,像領頭的中年人,咬牙切齒地說:“這是一個奸淫犯。他趁出征的將士在外,把人家媳婦睡了。按律是要問斬的,隻因為他家裏有個老阿媽,又曾經立過戰功才饒他一命。你同情他?”


    領頭的將領模樣的示意讓眾人回去,上前拉上嗒嗒兒虎,黑著臉喝道:“走。”


    盡管如此。


    他大概三十歲上下,周身都是軍人的氣質,但個子並不高,還低過嗒嗒兒虎一些,國字麵龐,看起來正義凜然,盡管已經訓斥嗒嗒兒虎跟著回去,還是感到氣憤,皺著麵龐一味訓斥:“少年巴娃。什麽都不懂。”


    嗒嗒兒虎沒有服從,沒有他認為的那樣,飛快地跟上來,而是站在原地,沉靜地說:“阿兄。東夏給了他們機會。他們要靠自己的性命來洗罪。難道他們去戰場殺敵,不是在減少我們同袍的傷亡嗎?你們不幫助他們訓練,我幫助,我們東夏的犯人,也是東夏的人,有區別於外部的敵人。”


    逢畢好佩服他呀。


    十六歲的少年,在一群彪虎虎的老兵麵前,在一群犯人麵前,怎麽都讓人覺得帶著一身高高在上的傲慢。


    他言辭不傲慢。


    他舉止不傲慢。


    卻是讓人覺得,他手裏始終握著不能更易的道理。


    嗒嗒兒虎幾乎是一字一頓地說:“他們違背大夏律,作奸犯科了,隻是我們東夏人自己的事,讓他們受到處罰,應該。但是兄弟鬩於牆外禦其侮的道理也同樣能用於他們。誰一生不犯錯,如果不犯錯,我們怎麽來到這裏的?隻要不是大奸大惡之人,為何不能給他們機會?用性命脫罪的機會?”


    他回過頭來,問大夥:“有沒有人受冤枉?”


    沒有人喊冤。


    他這就說:“那就真心悔過吧。用性命還換來一個諒解的機會。”


    說到這裏,他就自充作訓犍牛了,大吼一聲:“全體起列。到我麵前靠攏。”


    逢畢佩服得無以複加,跑回將士身邊,主動懇求說:“諸位阿兄。讓我和阿虎一起訓練他們吧。阿虎他雖然二蛋,但是個了不起的人。”


    為首那將領無奈極了,喝道:“你們看著。我去讓人找營督去。”他一邊扶劍闊步猛走,一邊回頭,想知道這少年會怎麽幹,一扭頭,他呆了,嗒嗒兒虎正在用腳背問候幾個來不及站隊的。


    其實大多數人雖然站起來了,卻是沒有站隊去。


    這有點反應不過來。


    嗒嗒兒虎對幾個還在地上坐著的大漢挨個問候,用腳勾他們起來,說:“你們還是不肯作訓嗎?”


    一個年輕的家夥剛才怪叫過,心裏還不服氣,爬起來握拳要與嗒嗒兒虎幹,被嗒嗒兒虎提溜個轉,一腳踹屁股上。他還要回來和嗒嗒兒虎幹,卻被好些人摁住,眾人問他:“你到底要幹什麽?小郎君好心好意,你想咋啦?”


    嗒嗒兒虎卻走回他跟前,把手放在他肩上,盯著他,平和地說:“也許是我不對,打攪了你自甘放棄的悠閑。難道你真的不想在戰場上活下去嗎?你看著我,告訴我,肯定一點地說:你死也不肯臨陣磨槍一把。你知道陷陣營的殘酷嗎?你知道九死一生叫什麽嗎?你知道我們本身就是前鋒,戰場上一旦孤立無援,將軍顧不上,不會管我們的嗎?”


    年輕人懵了。


    他從來沒有遇到過這樣的人,盯著你的眼睛,說你的不是,侵犯到你的內心,壓迫你的靈魂,卻能讓你按照他的意思說話。


    他不敢看嗒嗒兒虎的雙眼,卻還在盡力抵製說:“就憑你操練我們一回?你行嗎?”


    嗒嗒兒虎肯定地說:“看著我。我來告訴你。”


    年輕人脖子打顫著扭回來,保持看著他的眼,嗒嗒兒虎無比自信地說:“我行的。起碼我們之中可以多十個八個活下來。因為,五個指頭握到一起,就是一個拳頭。即便一晚上的操練,也能讓我們更容易凝聚成拳。”


    他丟開那個年輕人,退回來,就開始請求逢畢協助,有條不紊地安排眾人排齊隊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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